(温情提示:紧接上一回《教我如何不想她》,按顺序阅读更佳。本篇真的特别长,希望不会打扰您接下来的事情。)

    正文

    【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

    ——《莺莺操琴》

    排排柳君,繁繁树荫,粼粼波光,脉脉温情。

    “ 你还是叫我海沫吧。

    这次回来,内外统一身份方便行事,

    不然军生、王妈他们搞乱思想,

    叫错或者无意透露给外人。

    再被别人钻了空子。”

    “好。听你的。”

    两年了,海沫终于回来了。

    下船前,她和顾易中约定好,

    还延续之前的身份,

    搭档潜伏。

    回到顾园,与军生久违重逢,小孩子长了两岁,全凭本性憨厚,佯装气了气她,但很快就又与她和好如初。王妈见到海沫回来,神形都有变化,抹泪感慨,随后转身就进了厨房,变了一桌子菜肴,用实际行动欢迎她回家。

    而一家之主的顾先生此时站在客厅,倒是略显多余。小军生粘在舅妈身边,他是挤不过也抢不过。可再见海沫的这一下午,他满肚子话,才含蓄地说出四五句,此刻把他心堵的,在客厅沙发前来回踱步。海沫时不时瞥他一眼,也不搭理,晾着他。

    今顾家女主人回归,大家都很高兴,顾园中的花草树木仿佛都带着笑盈。他们边吃晚饭边叙话,不知不觉就晚了些。待吃完饭收拾完,就到了就寝的时间。

    顾易中一晚上痴了般看着海沫打开行李,在卧室整理衣服等物饰,这样的场景,熟悉又陌生。他内心雀跃的不行,脸上却一如既往的无波无澜,也就两眼发亮,跟随着她的身影。海沫被两道绿光时刻盯着,怎会不知,偶尔转头看过来,顾易中总是慢半拍地从慌乱中的移开目光。

    真真到了铺床的时候,顾易中手忙脚乱地抢先把他那点床头书收拾到桌上,又大开大合地帮着换了一整套床上用饰。挠头犹豫一瞬,便从衣柜上方拿出了久违的备用铺盖,转身就走向房门,意图开启书房过夜的征途。他本是想今夜和她聊聊,可观察了一下午,看到海沫神色疲惫,她已经都到家了,还是希望她好好休息,也是因为海沫的焕然神形,心里慎重得很。这是一份失而复得却弥深的情感,对方也许还不知道,料想着还是徐徐渐进,兀自吓着人。

    然后,刚一开门就被小军生撞了满怀。

    “舅舅你干什么呀?你们吵架了?被赶出来了?刚回来就惹舅妈生气啦?”小孩子嗓门大,把王妈瞬间也招呼过来:“你们这是......”

    海沫赶快迎出门,冲着顾易中手里的被褥,使劲拍了拍:“易中他想帮我把床上用饰都换新的,可这些备用的柜子里放久了,拿出来拍一拍,掸一掸。”四人这才尴尬地笑了笑。

    然后把王妈和小军生说满意了,两人才离开。

    海沫转身看了他一眼,“我们聊聊吧。”进屋指了指茶桌,顾先生将被褥又抱回屋放在了沙发上,有眼色地迅速关上门,才过去坐下。

    海沫没等他,先开了口:

    “你现在,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对内,还是对外?”

    “对外。”

    “夫妻。”

    “很好。那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嗯。”

    对话很愉快,没什么问题,海沫点了点头,准备起身结束谈话,顾易中却突然急切地出声:

    “那对内呢?对内关系?”

    “对内啊,行,那我简单说说党内关系吧。”海沫又坐下,伸手准备倒茶,顾先生慌忙先她一步,把茶杯续满放到她跟前。

    “我是你的上级,代号扬帆。这次任务涉及较广,我先要熟悉苏州整个暗线结构。现在我和你住一起,所以不用着急,之后我会告诉你。你目前还没被唤起,大概一周以后,才轮到正式约你谈话。“

    顾易中掩饰着紧张,小心地辨认着眼前的人,人还是那个人,声音也还是那个声音,可时过境迁,时移事异。

    “你什么时候加入的?”顾先生小心地问。

    “一九四五年。”

    “那你怎么成为........”

    “你想问,我怎么成为了你的上级?”海沫坦荡的望向他,眸中没有一丝缱绻。

    “那时你在狮子口,我在外面帮你找证人,之前我有注意到你经常看报上的寻人板块,便通过寻人启事试着联系他们,他们当时很讶异,我一个平头百姓,居然找到了正确的联络通道。后来从顾园离开去长沙的路上,恰巧又碰到六师十六旅的陈团参谋,那一路险象环生,最后就被他们一起带回了根据地。再后来自愿加入wo党,过去两年里跟着参与过两次潜伏策划与营救,收到肯定。大概就是这样。”

    顾易中听得云里雾里,可猜了猜大概也问不出什么了。就点了点头。

    “咱们也够....也够曲折的。现在家里一共三个人,两个都.....都......”顾易中苦笑着喃喃道。

    “都什么?都去了一线是吗?”海沫饮了口茶道:“本来上下级不该同在一处。但组织需要,我才回来了。”顾易中忽闻心下一沉,不知说什么好。

    “我......只是怕........怕你危险。”顾易中的眼镜有些反光。

    “不怕。其实,我们各自走上信仰的路,都不是因为那些...小爱。你不是。我不是。肖若彤...同志也不是。”

    顾易中听到这儿,摸了摸鼻子,想要开口。

    海沫伸手也给他倒了杯茶,安抚他娓娓说来:“我知道你的担心。其实这两年....我也能理解你了。以前常埋怨你什么都藏在心里,那时我想帮你,想尽些微薄之力。可后来偶然听周太太提过,周知非在家也一样,什么都不说。大概,搞情报的人都如海上孤舟吧。

    这两年我真正干起地下工作就更能理解了,不告诉亲友,不将周围人牵扯进来,这是一种专业,也是一种保护。”顾易中炙热的目光追随着她,海沫有些受不住,觉得坦白说清楚才好。

    “我也渐渐懂你了,懂你那时不轻易吐露的真心。你不说出口,是怕万一自己先走一步,让留下的人难做。你说守吧,凭着感情或者不管凭其他什么,难长寿。不守吧,又让人负罪难释怀。所以能不说就先不说了,你不想让留下的人平白自苦。”顾易中听她说到这里,缓缓低下头摘了眼镜,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挡住了眼眶。

    海沫喝了口茶,缓了缓心绪道:“所以前辈,现在你也何该理解的。大家都先别想了,先把重要的事做了。我........还是先告诉你吧,知道我为什么成为了你的上级吗?因为我掌握更隐蔽的信息传递办法。本次一线任务还不确定在何地,重点却在情报的协同与传递。之后也需要你的专业配合,所以你的任务也不轻啊。哦......还有一事,潜伏工作有些必备特训,组织那边条件有限,短时间内对我的培训和考察还是远远不够,所以需要曾是专业教官的你,烦劳帮我补上。”

    顾易中还捂着眼眶,动了动喉结,才微微的嗯着点了点头。

    “那行,今天就到这吧,都早些休息。”

    这一夜,有人好眠,也有人未眠。

    海沫这两年的际遇,可谓难于取经。还总被根据地那些人说成天赋异禀,她一江湖人常笑笑,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从事潜伏工作以来,她知道尚有短板,比如用枪、近身格斗、还有抗刑讯等等很多方面。

    在某秋高气爽的一日,顾易中带海沫来到一家私人射击场,提起用枪考较。不得不说,海沫自小练琴,手指灵活度和稳度都有很大优势,小型手枪的使用,命中率高达九成以上,轻轻松松过了关。顾易中猜她还是刻苦练过的。因为古今都有的道理,人再怎么有天赋,都需刻苦钻研。她的射击准度自然是靠子弹喂出来的。

    然后换成狙击枪,海沫的短板立现。射击准度大滑坡,打了一轮,才有四成不到的命中率。顾先生看出她的问题,道:“枪柄过长,后坐力需要整个身体控制,而你的下盘不稳。”

    顾易中示意她继续射击,然后就绕到她身后靠近。日头高挂,他整个人把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无限靠近她整个背部。海沫的心跳,陡然快了一拍,她甚至能感受到左耳边的呼吸声。然后两腿骤然无力,弯了下去,顾易中早已准备好,顺势左手环过她的腰一把搂住,给予她支撑,以防海沫跪下去。

    原来,顾易中站在身后,用双膝用力顶住她的两个膝后窝。双腿被迫弯曲,整个身形不稳,海沫这一枪打出了环外的成绩。

    然这世间,若两人心往一处想,会出现小说里才会有的那种结界,不止是空间上,也有时间上的。不知过了多久,待海沫缓缓站直,顾易中还搂着她。整个身体的契合,将纤瘦的香气,紧紧地锁在他的怀里。

    “顾....孤舟同志…严肃一些。”上级放了话,迫使顾□□快速撤开了手,退开了。

    “今天就到这儿吧,马步要练起来,回去教你女性用枪技巧。”海沫转过身看他,顾易中一脸肃然,一副严厉教官的模样。

    晚上顾氏夫妻的房间里,顾先生提点他的首位女学生。

    “平时手枪都藏哪?”

    “琴包,手提包和外衣内腰间。”

    “如果夏天衣服单薄你藏哪?”海沫一时没想好,没答上来。

    “以我知道的,女同行们一般把枪藏在腋下,和大腿内侧。”

    “啊?这怎么藏啊?”

    “你以前没见过表嫂藏枪吗?”

    “没有,我一共就见过她两次拿枪,两次还都是对着我,都吓死了。现在回忆起,感觉她的枪像是变出来的。”

    “女性从事潜伏工作,一般会配备勃朗宁M1906袖珍手枪或者柯尔特M1908袖珍背心型手枪。1906放在哪里都行先不说,1908型有专属的背心,我教你穿,它的枪套主要卡在腋下。”说着顾易中将准备好的背心帮海沫穿戴好,接着道:

    “不过一般女同事们都是贴身穿在里面。”此时两人身穿单薄的睡衣,视线骤然对上又旋即移开,默契地迈过了这个知识点。

    “还有大腿内侧的位置,比较适合穿旗袍时夹带。具体怎么藏,看个人用枪习惯。至于绑带,她们会用1908的背心自己改,毕竟每个人胖瘦不一样。你要抽空练习,须达到熟练出枪。”顾易中此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那...你先试着练练,我去书房看会儿书。”顾老师说完倏然转身,走了出去。

    海沫盯着他关上房门,又侧首看了看对面的沙发,缓缓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琢磨着:

    【到底是个闷葫芦性子。】

    顾园始建之初,格局设计是随了苏州园林的精巧。占地面积不大,但根据自有水系,通过廊道、假山、池塘等景素,藏露分隔交替,将每处景致叠加出不同层次,才使得外人总觉得,顾园内部深邃而富饶。

    顾易中自小在园中长大,可也就找到一处大点的草坪,方便进行格斗测试。他将托人找来的练武场垫子放在草坪上。之前在别处,二人象征性的过过招儿。海沫下盘不稳,上身招式却快。但在顾易中眼里却还是有很多破绽。一个近身过肩,顾易中纹丝不动,海沫就已经感受到了差距几何。

    练下盘非几日之功,顾易中只能另辟蹊径反复教授近身技巧。没办法,潜伏女子一般只要拉开一点距离,有枪,有钢针,有很多可以随手拾来的暴击武器,总能有胜算。可一旦迈入一尺的距离,就等于作了待宰羔羊,迈入死亡。

    经过一周随时随地的过招,海沫算是小有进益。只是当人突然从右侧环住她的脑袋状作迷晕的姿势,她下意识的反应,还是想要过肩摔。然后发现摔不动,才迅速改变身位,使用最近教的反拧逃脱术。

    海沫经历着第N次被打倒在摔跤垫上,起身琢磨,豁出去了想再试试过肩摔。他们再一次的过招,顾易中轻易迈到近身的距离,海沫迅速挡住来自右后方的出拳,抓住他的大臂,右脚向后上方状似一踢,差点踢中顾易中肚子下方,他两腿向后小撤,海沫迅速拌住他不再稳当的落脚,一个过肩,顾易中已经躺在垫子上了。半晌,顾先生扶了扶眼镜,慢吞吞的站起来,耳尖有点稍红,说道:

    “你这招儿损了。不要使用小聪明,有些练童子功的人,下盘比我稳得多,你占不了便宜,还会激怒对方报复。”

    “不过,其实也可以攻击腋窝,腰窝等地方达到目的,可是你对后方来人的体位,没法估量太准。所以不建议你冒险。”

    “那多练,能估准体位吗?”海沫举一反三地问。顾易中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老腰。答案很明显。便摇了摇头。

    “多摔一摔,倒是可以。你掌握了袭击者的心态和动机,也能估量个大概。不过,我又不可能摔你。”顾易中可是九十号的前站长,特务院首席教材编纂人。讲起理论,手拿把掐。

    海沫点点头,觉得颇有道理:“没事,那你来摔我。”

    “别了吧,你颈椎和腰都不太好........”

    “有垫子呢,没事,你来。”

    顾易中第一次见到她飒爽的一面,没再多言。海沫两招就闪到他身后准备袭击,一阵天旋地转,女子的身体向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最后摔在垫子上。

    忽然,一个小身影冲过来,挡在了海沫面前。

    “你敢打我舅妈,你拌她,你想摔死她吗?”小军生张开双臂挡在海沫身前,故作坚强,强装保护。

    顾易中被误会,一屁股盘腿坐在两人面前的草地上,不打算继续陪练了。“你可真是舅妈养大的呀!我是你亲生的,呸呸,我是你亲舅舅昂~”海沫笑开了,一时没插上话。

    “走开走开,亲舅舅你还给我吃毒鸡蛋呢。”军生上前推倒坐在地上的舅舅。

    “什么毒鸡蛋?”海沫上前拉住军生问。

    “舅妈你不在的日子,舅舅做饭,他只会做鸡蛋。鸡蛋炒一切。可鸡蛋被污染了有细菌,我就鸡蛋中毒了。”

    “那你舅舅呢?”海沫疑问。

    “他根本没吃到那盘,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军生躲开顾易中上前想要捂住他嘴的手,转身扑在舅妈怀里。

    没中毒的男子被怼的哑口无言,又有些理亏。才听海沫说:“不能这么说舅舅,他一定不是故意的。你不知道,他当初为了抱你回家,差点被坏人暗算。”军生抬头半晌,才转身抱向了顾先生。顾易中释然地哄着小孩,一边向海沫投去感激的笑容。

    现在的海沫不得了了,三言两语就能平复他一家老小的情绪。

    这几年王妈年纪大了,家里孙子辈儿也渐圆满,顾家基本每天只需要她做回晚饭,主家便不让她天天留园了,平日也可以回家乐享天伦。

    顾园比起寻常家院子还是算大的,打扫起来还是比较麻烦。每周的大扫除,都是海沫指挥家里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一起干。王妈偶尔才会搭把手。可由于顾氏夫妇的家庭地位已悄然发生了改变,连不长住故园的王妈都察觉到了,所以渐渐的,大事小情家里人也不再找顾少爷汇报了,都是向海沫拿主意。

    就算在私下,海沫觉得哪里不对了,立马摆出领导款儿,顾先生就只能收敛意志。

    顾易中横竖早有领悟,他已彻底失去了主导权。反正他们之间的远近关系,海沫只要不叫停,就是对他的慈悲。要叫停了,那也是苍天在理。

    还能怎么样,供着呗,当菩S供着。

    江南的冬天,带着霜花来到苏州。

    今个午休,顾易中在单位照例给海沫打电话聊天,知晓小孩学校有个年末汇报演出,今天要去同学家住一晚上排练。顾先生就盘算着,请了个假早退,下午三点多就到家。

    海沫回顾园已有大半年的时间了,其他潜伏短板,都在陆陆续续补上,可抗刑讯这最重要的一课,一直没有条件进行,因为军生在家老粘着舅妈,多有不便。

    顾易中其实一直也在回避抗刑讯的测试。他在特务院受训那两年,有一整年都是在做刑讯与抗刑讯训练。语言上的,□□上的,药剂上的,轮番上阵。他要向别人施刑,也要自己受刑。除了没给他造成实质上的身体伤害,但心理上多少留下了挪不开的阴影。从那些年他在九十号不轻易下地牢,就能看出来。

    顾易中从书房某处落了土的箱子里,翻出了“吐真言”药剂。便坐在沙发纠结。

    咱们大中华上下五千年,自古刑讯手段多种多样,不乏血腥恐怖的手段。而迈入了近代历史,“吐真言”这样的药剂横空出世,让刑讯的恶心程度降级了很多。

    温和不刺激,高效又省力。当然也昂贵。

    顾易中闭了闭眼,努力说服自己,抗刑讯这一课是一定要给她上的。总好过万一她被带走没心理准备。而“吐真言”是最温和的测试了,这只预防针,总要给她打上。而且也许能听到她的真心话,这么想就也不是那么不可原谅。

    打定主意,顾易中找到海沫,带她进了一间昏暗的库房,里面空气泛着霉味儿,他扯了一把满是灰尘的椅子。

    “坐下吧。”

    “为什么非得到这儿测?”海沫有些疑问。人嘛,精神一紧张,就容易话多。

    “因为环境,气味,都会唤醒你的意志,你在其他房间,会感觉到安全。”顾易中后来每做一步准备都会给她讲解。

    比如双手伸直张开绑在椅子扶手,是为了防治她指甲用力划伤皮肤,获取镇痛维持清明。比如双腿绑一起,是为了心理暗示被测人他失去最有利的逃跑条件,以及撞墙自裁的可能性。

    “有建议吗?”

    “控制意志,在能控制自己的时候只说真话,让刑讯者没有前后答案对照真实性的机会。在不能控制意识的时候,尽量忍住不开口,因为一旦开口,说出的话就不是你能控制住的了。还有......尽可能的想些开心的事吧,时间会过得快一些。”顾易中眼眸晦暗不明。

    “你真是什么都懂啊~”

    “那个时候在特务院受训,也算是九死一生了。我们是签完生死状进去的。”海沫听他轻描淡写说着骇人的话,这也是顾易中第一次说起关于自己的这些事。

    “行,知道了,开始吧。”帮她服下药后,夫妇二人维持着平静的对视,为了时刻监视药效的发作情况。

    没一会儿,海沫突然感觉到,脑海中仿若有一阵电流划过。她猜药效已起,然后渐渐地感觉视力有些发模糊,嘴上的肌肉有些放松的不受控制了。内心里却感受到一种强迫,逐渐升起一阵愤怒,让你想口不择言。

    顾易中看出她的意识已有些涣散。

    这时,刑讯者要先抛出几个无关紧要的测试问题来确认药效发挥进度。于是顾易中沉吟半刻,问出了一个问题:

    “你是放不下我,回来的吗?”他看见海沫嘴角的一丝不屑,很快又恢复如常了。药效确实还没完全发挥。

    随后听她悠悠开口:“你们是不是本质上都不相信,解放中国这种大事,也可以有女性坚守到最后。女人就不会有崇高的抱负吗?”

    海沫喘息声逐渐加重,因为药化反应,需要空气。看着药效发挥已渐入佳境。

    “哦......也不对,你是相信肖若彤可以实现的。那你就是觉得我文化水平没她高,不能胜任,对吧。”

    顾易中听完她的话,判断她差不多已经开始失控了。

    因为海沫平常从没有这般叫过肖若彤的名字。她总会客气有礼的称呼肖小姐,肖若彤小姐,或者肖同志。还有......她从未直言过她自卑的所在,比如教育水平。

    而海沫的内里,感受到一股无法抑制的神力,好似齐天大圣闯入了她的心底,解放了藏在最深处牢笼里的野兽。

    “你知道......为什么下游很多文艺工作者投身革命做的很突出吗?”

    “因为他们某些方面很优秀,常年凭眼色求生,凭直觉过活。”顾易中顺着她回答。

    “呵......还有一点,因为他们薄情,他们冷情。戏子无情你没听过吗?哈哈........”海沫已经不可控的开始发笑了。

    “你被关狮子口的那段儿,我跑了大半个中国,到处去找去求能帮助你的人。可再艰难,我都有好好吃饭,就算吃安眠药,也要逼自己好好睡觉。”

    海沫猛地停下来,喘的更厉害了。额头散落的碎发被汗水湿透,贴在额头两边。顾易中走过去,蹲在她面前,将她额边碎发拢到耳后。

    他第一次听她讲那时的苦楚。那时她来狮子口探监,虽然会掉泪,却从来是给他鼓励打气的,坚定的传达,她不会放弃,他也一定会沉冤昭雪。

    顾易中皱着眉叹了口气,温柔地和她对话:

    “可你还是瘦了?”

    顾易中学过吐真言的药效及原理。以前很多特务逼供,通常进行打骂恐吓,为求速速达到目的,是一种办法。但远没有温柔软语循循善诱地让被审讯者放松内心警惕,更一劳永逸。

    “呵呵呵,那是....正常奔波应该消瘦的合理范围。”她晃了晃头,艰难地抬头看他,双眼努力对着焦点。

    “周知非........后来被关,你见过他太太.....周....不纪......纪玉卿吗?”

    “她来找过我一次。”顾易中脑子里想起了身材不再丰腴,脱了相的周太太。

    “那就是....呼嘶....我们的区别。”

    “因为我也是戏子!!!哈哈哈哈”海沫突然失控地放声笑喊出来。名叫自卑的野兽,彻底被放了出来。

    听到她的自白,顾易中心里的难过,如惊涛骇浪,翻涌叠涨。他是逼出了她的真心话。

    原来,

    真心,可以是金丝甲,

    可有时..... 却也是破甲刀。

    他镇定心绪,又进行了长达三个小时的漫长逼问,她交代了大部分顾园,顾易中,军生等周围人的公知信息,可要命的事却没怎么提。

    她最后迷蒙着双眼,满身汗透。颤颤巍巍地说:

    “我感觉....药效.....过了。接下来.....我确信.....说出的.......每句话,不再是真话。”

    顾先生看着海沫,苦涩的低下了头。他不知道,她在根据地受训了多久,受没受过类似药物的训练。就算有,总不会比他久。

    她近乎脱口的一连串提问,反问,和坦白,一直在递话,却在绕他。盘问过程中的关键问题,大多都没正面回答,绕了过去。

    他看着她被冷汗浸湿的碎发,随着她微弱呼吸轻轻摇晃。

    顾易中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坦然地笑了。

    原来,

    她意志坚定到这般,真的适合谍报工作。

    自己那点特务时期药堆出来的训练成果,

    与她相比,

    不过尔尔。

    “你通过测试了。”

    那天给海沫松绑后的事,她已记不清了。顾易中帮她把湿透的衣服换下并重新安置好,就去了书房抽烟,翻看营造法式。一夜未眠。

    吐真测试顺利通过,可顾氏二人却生疏了。

    海沫对测试时说的话,记了一半忘了一半,她隐约记得,说了很多狂妄的话。导致她再见到顾易中,有种曾被他扒光了欣赏过的难堪。而顾易中知道这种药后羞耻反应,便配合她的意愿,彼此保持着对待外人的社交距离。

    “舅舅,你和舅妈又吵架了?”一天吃饭前,小军生小声的问顾易中。

    顾先生想了想,距离测试也过了两周了,她的药后羞耻戒断还没完成,该干预了。当晚他趁着海沫背对他铺床的功夫,第一次主动的将沙发床上自己的被子搬回床上。

    “你你你.....干嘛?”海沫被挤到一旁吓一跳,往旁边撤了两步。某位仁兄慢条斯理地爬进床内侧躺下,看着她坦荡道:“睡觉。”

    “不不不不,不行,今天真....真不行。”海沫结巴的不行,心里更不行。

    “那我不管你了,我先睡了。”说完,顾先生就闭上眼装睡。

    海沫愣了好一会儿,不知道他要干嘛,就悄悄靠近床边,伸手想搂抱起自己的被子,搬到对面沙发睡一晚。

    谁知顾易中没睁眼,猛的一伸手,将她的被子死死按在他身侧。悠悠的开口:

    “听句劝。我在帮你克服药后羞耻,我是过来人。”

    海沫僵着身子没动。

    顾先生还是闭着眼,盲着转腕轻轻拉开海沫被子的一角:“你怎么挣扎,我都是正确的,何必徒劳。杂念太多,想的太多,没有必要。上床闭眼,不过两秒钟,挨过这一晚就....”

    话音未落,他就被人拍开手,感觉一个害羞的美人就躺在了身旁。顾易中还没反应过来,海沫忽然转了身面对他,愤恨道:“我不甘心,你也要当我面做次【吐真言】!”

    顾易中先笑了声,才睁开眼,盯着她,见她立刻垂下眼眸,忽的凑过去,蜻蜓点水地亲了她。

    随即,遭到美人连续爆打。不解气,海沫又坐起身,拿起枕头抡向他。“你看我笑话,看我笑话,趁人之危,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顾易中一边格挡一边控制主她的武器。

    “我没看你笑话,我也没趁人之危。我什么意思?我是在坚定的向你传达,我接受你的一切,一切美好的,还有不堪的。这就是我坚定爱着你的一颗心。”这真的是顾易中百年不遇的强势输出。

    时间的静止,第一次可以用肉眼看到。

    海沫呼哧带喘地迎着心上人炙热表达,更羞耻了,这和她以前幻想的画面不一样,太不一样了,一点都不美好。

    她转身气恼的拉起被子,一股脑躺下把自己蒙了起来。

    顾易中看她鸵鸟状,戳了戳鸵鸟皮,鸵鸟装死没反应。才觉得她是真恼了。便不敢再作妖,老实躺下,一人一被窝。临睡前才说道:

    “你什么时候想测,说一声,我关上门随时可以测。别恼了。睡吧。”说完,伸手拍了拍鸵鸟被,鸵鸟微微动了动,作为回应。

    这夜以后,夫妇二人正式同床。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囍~

    三个月后,海棠未雨,梨花先雪。

    顾氏夫妇带着孩子搬到徐州。

    他们租了一处小房子,身份没变。用的是徐州政府邀请顾易中修复古建筑的明路。而海沫作为评弹新俞调张玉泉先生的真传弟子,在徐州也创出了一片天,偶尔开班收徒。

    这天顾易中提早下班到书场后台,看到早下场的海沫,正在教学徒:“你们不求甚解,不求领悟自己的章法,不求突破,学这些就为了解闷吗?你们知不知道,以前我教过一个外国人,小野君,他每天练习六个小时,到处寻师拜访,只求受老师点拨一二。他只学了五年,就可以和我一起上台合作。他虽然是个日本人,但他值得你们敬佩。”

    顾易中也想起了那个帮助过他们的日本人,他们夫妻俩都感激他。但现在教徒弟呢,提他干嘛。顾先生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这时,书场老板进门大声问:“谁会胡琴儿啊?”原来后面一位要上场的先生,他的二胡搭档意外左手受伤无法演奏了。

    等了一会儿,没一个人应声。“我去吧,我会拉。”顾易中适才站出来准备救个场。反正也不想在这儿待了,心烦的很,伸手拿来老板手里的二胡准备试音。海沫吓得赶忙走过去拉了他一把:“你真会?要是半吊子,还是别上。同行都是仇。”海沫凑在他耳边小声说。

    “我是这么不贴谱的人吗?!我爸以前会拉二胡,从小教我拉呢,大一点可找了正经先生教过我。”

    “呦~没想到你也是文艺世家呐~”他从没跟她讲过,海沫还是有点不信任的感觉,却也不忘调侃他。

    顾易中歪着头,抿嘴无奈道:“我师从李永清先生。”

    海沫睁大眼睛惊了一下,才结巴道:“怪...怪不得,从你懂评弹,就能看出二胡造诣也挺高。那...那你赶紧准备吧。我在这儿等你下场。”轻轻推了他胳膊一下,就退了回去。

    顾易中心里嘀咕:

    【这都哪跟哪啊,拉二胡和懂评弹没有逻辑关系都。不过是听了二胡名家李先生是我老师,势利眼呗~】

    后来海沫回家还想让顾易中教教军生二胡,奈何军生和他妈妈一样,没什么音乐细胞。就此作罢。

    一九四八年,国内局势危机四伏,两党双方在情报的防守与打击方面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他们今年的任务,是需要打入军方高层的生活圈。

    “易中,最近找机会把军生送到乡下吧。”

    “你直觉.....差不多快到了?”

    “嗯。”

    “那等中秋带军生回老家祭祖。”

    一个月后,他们会庆幸,这天夜晚临睡前的决定,有多么的正确。

    中秋前夕顾易中带着海沫和军生回了老家墓园,除了身边的两人,顾易中的亲人都在这里了。除野草,擦墓碑,洒酒,上香。他们不敢不认真对待。后来顾易中跪在墓园内和亲人叙话,海沫就往周围山上走了走,没走三十米,看到一块空地上,堆了好多石料,看着像备用的,她好奇过去绕了一圈,在一块石料上,赫然看到书娟两个字。

    “你......你.....你呦,怎么跑这儿来了!这....这都是我....我们家里的那什么,我们这儿都习惯早早挑选归地,把该备的,该写的,都赶着按照自己心意办完。也省的以后小辈不懂忘了,省心。”顾易中怕她不习惯不喜欢他们这儿的风俗,上气不接下气的解释道。

    海沫没怪他,只是又看了一眼石料上“书娟”那两个字,就不再言语,转头下了山。顾易中追上她,在后面适时搭把手,护着她走下山。

    那年中秋后,他们把军生放在乡下亲戚那里寄养。顾易中随手给军生留下一本书,叮嘱他好好学习,不要荒废学业。其实军生早就不知不觉长大了,他知道他的舅舅不一般。顾易中的书房里有很多书,可在里侧柜子上,有个最不起眼的箱子,里面放着的一些书,都是舅舅写的。小军生有些看得懂,有些看不懂好像也能猜出几分。

    而且他也没跟任何人说过,有次他们一帮同学去老师家做客,晚些时候回家,看到河对岸有个人身影太像舅妈了,他跑过桥刚想叫她,结果发现后面有两个黑衣人跟着海沫。他和一起的同学上前故作斗殴,拦住了那两个人的脚步。替舅妈挡过一次。

    多年后,徐州的那场战役,还让很多人念念不忘。可战争前夕的那次情报传递,却只有作为亲历者的顾易中和张海沫,历历在目。

    当年徐州某国军高层在家中隐蔽地举办了一场宴会。而这场宴会只是一个幌子,徐州周围两个师的高级军官都在二层的会议室等待一份军令。这场宴会的表演形式很多,有评弹,有昆曲,有京剧等等,种类繁多,反正目的就是为了让来自各地的客人,宾至如归。

    这场宴会,张海沫受邀参与了。顾易中没加入。海沫上台准备时,已经快速扫视全场,在毫厘转瞬间,用眼睛抓取了一些大人物的位置。江湖上讨生活的人,都是深藏不露的。

    那天张海沫弹的是新俞调的《白蛇传》。她通过不同的弦序、弹奏出多种的高低音组合,将情报顺利的传递了出去。可演出完,主家要扣留这次宴会所有参与服务的人几日,包括海沫。她被锁在了一间二楼客房里。她无聊的练着琵琶。楼里监视的人见怪不怪,因为也有其他行首在练乐器。本来军官们还担心,这群戏子会传递什么,没想到,一群人齐练,杂乱无章,根本听不清谁练得什么曲。也就打消了疑虑。

    张海沫反复弹着《花好月圆》,心里却是悲凉的。等到天亮军方布局开始,那些侦察兵查到wo党的动向,大概就知道这次围剿行动的军方密令已泄露。她如果不尽快逃出去,怕是生死难料。而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她刚才借着练习的功夫已经把她所在的位置,最后一次传了出去。只是她怕顾易中已经离开这栋楼的楼顶,去给接头人传递信息了。

    陈团参谋找到军生时,他在乡下亲戚家的地窖里藏着。估计已经藏了好几天了。半个月前,就有人上门打听这孩子,乡下亲戚也警觉,就把他藏地窖了。

    陈参谋在地窖里见到小孩第一眼试探的问:

    “胡马,胡马....”

    小军生怔了怔,连忙接下半句:

    “远放燕支山下。”

    随后连忙阻止叔叔试图安抚的动作:“叔叔,先给我信息,我帮你们解。”

    陈参谋把琴音转成的20几个数字密语,转述给这个不到10岁的男孩。

    军生又跟着复述了一遍确认,便安静了十几秒后,用坚定语气说道:“本月十日,华中、川西、华东三师发起围剿。不胜不归宁。”

    原来,顾易中留给军生的书,是此次任务最重要的密码本。而在平时帮他辅导功课时,顾易中曾和他玩过解密的游戏,还告诉他了一首最喜欢的词作。到乡下的小军生好像感应到了什么,只用了三天,就把那本诗词集,烂熟地背进了脑子里。然后把书烧掉了。

    凌晨,顾易中敲开海沫所在二层客房的窗,顺着楼外排水管道,把海沫带到楼顶防火水箱间的暗格里。那里空间很小,两人不得不面对面站着,或者说搂抱着,相对无言。

    顾易中确认外界暂时安全,才找回自己声音:

    “信息传递出去了。”

    “我们现在怎么办?”海沫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藏好,祈祷,等待营救。”

    “这个水箱他们不查吗?如果....”

    “水箱他们一定查过,就不知道会不会再查。我们总归在一处。不怕。”海沫听到他的声音,心里安定了很多,而且渐渐有些开心。就像他说的,他们在一处。

    “你怎么回来了?”

    “外人看来,你我一体,他们抓到你,我还能跑到哪去,还不如救你出来。咱俩要是一块儿赴了黄泉,他们也就能死心了。

    ?总归,他们应该找不到一个孩子身上去。”

    这就是他们全部的故事了。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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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解】

    1.不胜不归宁:□□曾豪言“打不赢便不回南京”。

    2.顾易中回家拿密码本时,门口有人监视回不去。就将暗语传递给接头人,让其去乡下找军生。

    3.军生真是我华夏的好儿郎。

    4.callback很多人,寥寥几语,以作纪念。

    5.有个不入流的小小小小番外,在合集里,恭迎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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