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沉沉,一只孤雁振翅盘旋,时不时便发出一声凄厉哀鸣。

    将军府的铁骑踏的整个南荒都在晃。莫愁不敢走大道,只能冒险翻越崖壁。

    烟尘四起弄污了桃花面,耳铛也丢了一只,就连昨日,小陆公子买给她的那件蕊蝶纹软烟裙亦沾满污泥,辨不出本来颜色。

    她知此刻绝不能停,奈何脚步委顿,又实不知该何去何从。

    往南是茫茫雪山。

    幼时同师姐流落街头,常食不果腹,听人说这山中有红果吃,便贸然去寻,谁知遇上暴风雪,反被困在半山腰的破庙里。

    师姐明明自己都饿的不行了,还是用防身的那把钝刀子割破手腕,混着温热的血,把最后半块馍一点、一点喂到她嘴里。

    所幸那个风雪夜遇到心情不好、四处寻人麻烦的九宫主。

    许是逗弄了她一场觉得好玩吧,竟肯舍了三成功力帮她救回师姐。

    但也正是那夜起,莫愁不仅入了琉璃宫,还一步一步将自己磨成江湖谈之色变的魔女七杀。

    她总想着,魔教便魔教吧,管什么公理道义呢,只要自己变强,强到能填饱肚子、能护住师姐便足够!

    可后来师姐却因与小陆公子之约下了山,还被镇南将军月南星哄得乱了芳心。

    谁知不过短短一年,月南星便始乱终弃并将师姐卖给关外蛮人,以致师姐被蹂躏至死......

    往北是夜北城。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师姐死后,莫愁便记起幼时的家。

    奈何阿娘早逝,阿父整日忙于公务,家中只有个阴柔腹黑的兄长,觉得她身上匪气太重,天天逼着她嫁人。

    言辞贬低、事事磋磨,简直无所不用其极,莫愁都生生忍了,谁知有一日,那不要脸的竟说她全身上下唯有这张祖传相貌可堪一用,还从烟花之地寻了个窑姐儿,硬要教她劳什子御夫之术。

    那一夜,听着让人脸红的污言秽语,看着一沓又一沓的春宫图,莫愁便头也不回的逃了……

    如今这天大地大,当真是无一处可去。

    回琉璃宫,以九宫主的脾气,怕是要将她终生幽禁。

    回夜北城,就她兄长那个尿性,也不知会把她许给什么阿猫阿狗。

    莫愁举棋不定,便轻声去问背后的小陆公子。

    小陆公子奄奄一息的趴在她的脖颈间,只喃喃说了声:“疼~”

    可是,谁又不疼呢?

    骤闻师姐的死讯,她疼的几乎要背过气去,却还是将所有难过、悔恨都藏至心底深处,在九宫主门前整整跪了三日三夜,求他允自己下山为师姐报仇。

    可从前的那些偏爱莫不都是假的,九宫主竟连见她一面都不肯,哪怕她放弃所有尊严去爬他的床,他都能忍下那多年脉脉情愫,将自己原封不动的扔出来。

    所以莫愁心一横便去闯了十殿阎罗阵,受尽百般磋磨终得解脱。

    不过这磋磨于她而言不过是身上多的几道伤,真正诛她心的还是兄长莫无双。

    莫愁知道,兄长欺她辱她,多半是因为她幼时因贪吃一根糖葫芦走失,却害得阿娘伤心过度、郁郁而终,可兄长不知,她甘愿忍受这份磋磨,正也是源自心中对阿娘的悔恨,无穷无尽,铺天盖地.....

    就像小陆公子对师姐的悔恨那般,恨自己识人不清让师姐结识了月南星,也恨那日雪山脚下的失约,所以哪怕放弃苦读十二年挣来的功名,小陆公子也要随她去将军府行刺,以致现下被月南星挑断手筋脚筋,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拿的起笔……

    想着这些纷杂的事,莫愁便抑制不住的抽泣起来。

    她已很久没哭过,积攒多年的眼泪如同断了线一样,一层又一层,擦也擦不尽。

    她究竟要如何做才能打过那天下第一的月家剑法?

    又要如何做,才能救回小陆公子?

    泪眼婆娑中,莫愁望向夜北城的袅袅炊烟。

    月南星之所以爱挑人手脚筋,都是因为关外八大蛮族之一的鬼方氏。

    他们擅制一种接骨连筋的药,名曰枯木逢春。

    月南星接连对鬼方氏用兵三次,却次次铩羽而归,连鬼方氏的老巢都没摸到,所以这两年,他时不时便寻人发疯,以期求药的人能将那鬼方氏的老巢找出来。

    其实于莫愁而言,那地方并不陌生,九宫主从前就常带她去。

    只是她少时脾气执拗,因不喜鬼方氏的苟祟作派,将鬼方一族得罪了个干净,求药是断无可能了,但....

    若没记错的话,兄长那儿应是有一颗,是去年替南荒都护府与关外八大蛮族和谈之时,鬼方氏巫女所赠。

    想到这一层,莫愁便不自觉的往北迈了一步。

    不就是嫁人吗,她可以听兄长的话,随便嫁给什么阿猫阿狗,但苦读诗书十二载,满怀一腔报国志的小陆公子绝不能变成一个残废!

    一月后,四极大陆的极北之地,大周国都长安。

    莫愁下了花轿,望着夜色中高大巍峨的江府大门,不禁对兄长刮目相看。

    这么短的时间,他竟用那三寸不烂之舌攀上这么一门好亲,也算对得起他的无双公子之名,只是.....

    就算此番是高嫁,为何这江家无一人出来相迎,又为何门庭冷落连个往来宾客也无?

    莫愁忍不住问一旁的田媪:“可是家中有丧,为何连张红纸也未贴呢?”

    “呸呸呸,说什么晦气话!”田媪瞪了她两眼道:“你是来给人做妾的啊!按理说一顶小轿抬进府便算了事,是我们老太君开恩,允你从正门嫁入,何故还诸多要求?”

    “妾?”莫愁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莫无双当时罗里吧嗦一大堆,说她嫁的这夫君生的俊美无俦,还是长安城顶出名的才俊,不知要做牛做马几世,才能修得的这般好姻缘....

    可她那时满脑子都是小陆公子的伤势,听入耳中也不过八个字:白面书生,软弱可欺。进可以蛰伏避祸,退可以拍拍屁股走人的那种。

    所以到头来,她又被莫无双那个不要脸的给耍了?

    给人作妾,同卖给教坊司做舞姬又有何异!

    但田媪却不给她犹豫的功夫,推搡着便将她领进门。

    等莫愁慢慢压下心中那股邪火,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走了多半个时辰了,路也越走越偏,遂又忍不住问道:“怎的还未到?还要走多久?”

    田媪提着盏六角灯笼,回过头来呛她:“瞧这话说的,虽小娘子家世不显,但好歹也算个大家闺秀,怎的这般急不可耐。”

    莫愁被她说的一噎。

    我急不可耐做什么啊?我还能赶着投胎不成?只是她搜肠刮肚,还未想出什么话反驳,便被田媪推进了个屋子。

    不是黑屋子,是有数不清的蜡烛,晃的人眼睛生疼的那种屋子。

    待莫愁看清缭绕香烟后的诸多牌位,真急了:“我又不是同死人成亲。你这刁奴带我来祠堂作甚?”

    “江家家规,新妇进门先要跪拜列祖列宗,以示孝道”

    这都什么破规矩!莫愁虽恼,却还是无可奈何地跪在蒲团上,极其敷衍的磕了个头。

    田媪替她上了柱香,一边往外走,一边又说了些女德女训之类的话,莫愁听的昏昏欲睡,也不知拐过了几道门,就听田媪突然大喝一声:“跪下。”

    莫愁被吓的猛一激灵。

    想她七杀魔女,在南荒好歹也是能止小儿啼哭的人物,此刻竟被个老婆子喝的腿软,遂没好气地问道:“我为何又要跪?”

    田媪探头往主屋照了照,见里面黑漆漆的,也无人来相迎,便同样没好气地哼哼两声:“刚才还急不可耐,怎的到了公子近前,反倒拿捏起来了!跪下等着公子召幸吧,不跪可没人搭理你。”

    她说完翻了个白眼便一扭一扭地走了,独留莫愁一人在冷风中凌乱。

    月华如水,在地上洒出一片片斑驳的光影。

    莫愁半坐半跪,有一下没一下的捶着发麻的膝盖。

    从前仗着有九宫主撑腰,她行事极为乖张,撂个狠话半个江湖都得震一震,还真不习惯跪着等人来给她训话,遂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着。

    这院子空无一人,那主屋里也没甚动静。

    话说小陆公子休养了一路早已健步如飞,她还有必要守这个约吗?

    反正兄长彩礼也收了,她就算跑路也无人在意……吧?

    谁知刚抬起一个膝盖。一大帮乌泱泱的人便冲了进来,她又忙跪了回去。

    虽不知这群呼天抢地婆娘都是些什么人,但被围在中间那位倒是甚为熟悉。

    不正是她的俊俏夫君、白日里亲自去城外迎亲的江家公子吗?

    但莫愁估摸着,江公子此刻被人扶进来,绝不是因为喝醉酒,定是因为在城门外遇见的那个“采花贼”。

    时光倒回今日晨起。

    长安城外五里的扶摇客栈,莫愁宿醉未醒,便被人摇晃起来沐浴、上妆,刚收拾妥帖,田媪的一声惊叫,便教她那三魂七魄瞬时归了位。

    她以为有热闹看,谁知倚在窗边望过去,却发现是田媪昨日打发回江家的那个小厮,也不知是摔跤了还是怎的,竟把自己搞的鼻青脸肿的,被田媪好一通骂。

    喛,无趣,这也值的大惊小怪的?

    莫愁刚要关上窗,便见田媪和那小厮通通跪在地上,随之进来的正是这江家公子——江凌尘。

    透过嘈杂的人群,她静静俯视着这个便宜夫君。

    她不明白为何一眼便知是他,只是当时惊鸿一面,深觉这人像极了那佛龛里的谪仙人。

    大红色瑞兽纹云锦长袍被一条白玉带高高束起,勾勒出紧致的腰胯,一只手随意的搭在一侧,另一只手攥着个红色大花团一,隐隐可见那棱角分明的指骨。

    嘴唇有些薄却透着的细腻的绯色。面如冠玉,眼若繁星,这姿容,这气度,怎么说呢,

    莫愁别过头轻轻咬着自己的手指。

    果真是她最讨厌的、如兄长那般阴柔的白面书生啊!

    余光瞥见他大步朝这边走过来,莫愁便捏起团扇遮在了面前。

    “昨夜细雨霏霏,娘子可得安睡?”

    声音如浸了蜜糖那般的甜,莫愁轻咳一声,捏着嗓子回道:“沿路湿滑,还以为郎君会晚些来。”

    江凌尘便将那大红花团子塞到她手中,一边拉着她下楼梯,一边还不忘柔声提醒:“娘子,小心脚下。”

    客栈外停着一抬红木雕漆花轿。莫愁自坐上去便心不在焉的。

    昨夜与小陆公子西窗对坐,饮了一夜的酒。

    小陆公子说要寻个人来抢亲,她只当是说笑,谁知自醒来后一直未见其人影,心中便有些忐忑,正胡思乱想着,就听江凌尘勒住了马,大声呵斥道:“来者何人?为何要挡住去路?”

    随即有道熟悉的笑声灌入耳中:“本宫...本君阅女无数,听闻这轿子里坐了位南荒美人,故而一时心痒难耐。不知公子可愿成人之美,将美人儿让与本君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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