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二月，天气乍暖还寒。
大庆朝帝京上都城东，晋国公府。
内院深处一间宽大的花厅内，凉风透过四面垂挂的薄纱直灌而入，苏锦妍站在花厅一角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仰头透过拂动的纱帘，望见外面天空不知何时堆叠起乌青色的云朵，心头没来由划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阮嬷嬷叫我们来不知又要教什么新花样？”苏锦妍身旁，与她差不多同时入府的家姬丁香娘子歪过身来，饶有兴致地问她。
两名少女皆值二八年华，都是性情和顺的姑娘，同住晴雅轩，又跟随同一位教习嬷嬷学艺，故而彼此均觉投缘。
晋国公姚承嗣年逾五旬风流不减，因不喜无趣女子，故姬妾初入府均须由专门的教习嬷嬷授以规矩、礼仪、焚香、点茶、音律、歌舞等技艺，半年后方可近身伺候。
这厢，苏锦妍不想平白吓唬丁香，闻言只弯唇摇头说不知。
心中约略一算，自她去年八月入府至今已过去大半年……今日又恰逢朝中休沐……思及此，浑身又是一阵紧绷。
纱帘外现出两道身影，苏锦妍和丁香瞥见，慌忙端正站好。
两位衣饰端严体面的中年仆妇步入花厅，在她们身前站定。为首一人苏锦妍认得，是总管教习的李嬷嬷，她身后站着平日带她们这一班的阮嬷嬷。
不知是否错觉，视线相触，苏锦妍无端觉得阮嬷嬷投来的目光含着几许怜悯，仿佛在看平日里精心养惯了，突然一朝待宰的兔或羊。
苏锦妍和丁香齐齐向二位嬷嬷施礼。
“今日家主设宴款待北境来的卫王世子。”李嬷嬷肃容说道，“特选中两位娘子席间献舞，望尔等好生预备，贵客跟前不要拂了家主的颜面。”
她说话间，苏锦妍清楚地听见身侧传出一下细微、急促的抽气声——是丁香——那声音甫一发出即刻又意识到什么似的一噎，跟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几息后苏锦妍率先应声，旋即是丁香略显变调的附和。
不应又能怎样，之前她们都亲眼见过不尊家主号令被活活打死的家姬，谁又有胆量说一个“不”字？
沈妍自幼便明白，这世上大多数事于她一个私生女而言是容不得说不的。
起初她还会怨怼、反抗，但很快便明白，有些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因她小小的力量而发生丝毫改变。
于是她不再对外宣示自己的不满，徒废气力去做无谓抗争，而是积蓄力量，静待时机。
如果还能有机会的话……
两位嬷嬷随后又细细交代了过会儿梳妆、排演、席间规矩、礼仪诸事。
苏锦妍默默听着，轻扣在袖间的双手指端捏得死紧。
这一天果然还是来了。
姚承嗣每逢隆重款待男宾，常将新得姬妾随手相送，如宾客推拒，他便下令将那名姬妾斩杀。
这则骇人的消息在入府半年的姬妾中间早已不是什么秘辛。
所幸当世能得权倾朝野的右相隆重款待之人并不多，至少这半年苏锦妍尚未见过一个，甚至几乎快忘了有此事。
待两位嬷嬷走远，花厅内陡然传来一声压抑的低泣。
苏锦妍偏头看见丁香颤着身子哭得红粉阑珊，忙上前轻抚她肩膀，后者拉着她的手不住抽噎：“阿妍姊姊，我好害怕……我不想死。”
都是同病相怜的不幸之人，苏锦妍与丁香素有彼此照拂的情意，这会儿一面掏出帕子给丁香拭泪，一面温声宽慰：“事在人为，我们只管尽心准备，说不准非但不会被处死，还能借机逃离这鬼地方，果真到那一步，却因哭肿眼睛坏了事岂不糟糕？”
一番规劝后丁香终于渐渐止住泪，与苏锦妍各自回房更衣。
铜镜前，少女头顶挽起婀娜高挑的灵蛇髻，原本清丽脱俗的容颜更添了几许妩媚，上身穿一件素色紧身对襟窄袖衣，搭配玉色半臂、缃色画帛，将原本纤细柔美的身段衬得玲珑有致。
苏锦妍对镜审视了一会儿，心想所谓物以类聚，能被姚承嗣看重之人会是什么好东西？
别的不说，多半是个好色之徒。
念及此，她抬手又将半臂朝两侧扯了扯，露出胸前大片凝脂般的酥白，心下暗暗谋划过会儿要如何吸引卫世子注意。
计议已定，临起身又想到什么，从妆台下的抽屉内摸出一枚铜钱大的漆盒，是入府前她按阿娘生前教授的配方亲手制成的口脂。
钗尖挑起一抹绛红点在下唇，拿指腹轻轻匀开，百合香馥郁的气息瞬间在唇齿间弥漫，镜中娇小饱满的唇珠随之绽出莹润诱人的色泽。
苏锦妍对镜端详了片刻，最后起身去找丁香。
后者打眼望见苏锦妍不禁一愣，但觉眼前女子仙姿玉质，娇柔冶艳不可方物，一时竟叫她移不开眼。
唯有那对眉眼清冷沉静，无端给人以安定的力量。
款待卫世子的宴席设在后园湖畔的凌烟阁水榭。说是水榭，实则比寻常官宦府邸的正堂还要宽阔许多。
此榭三面环水，周遭一圈木柞围栏，四面竹帘半卷，既清雅幽静，又便于赏景。
榭内檀香缭绕，时有轻风徐徐送来岸边的棠梨花香，不得不感叹老奸臣着实会享受。
与苏锦妍和丁香同时被选中的还有另外五名女子。众人由李嬷嬷引着，自湖对岸沿着通往水榭的长廊鱼贯而入。
七名妙龄女子个个身姿袅娜，玉色衣裙轻柔灵逸，远观之犹如凌波仙子，又似一道青云飘进了水榭。
众女齐齐向上座行礼，苏锦妍趁机瞄了眼高坐在对面的贵主。
姚承嗣自不消说，依旧是那副面白微胖、金尊玉贵模样，只不过平素阴鸷深刻的五官，此刻却因笑得热络舒淡了许多。
他盘腿坐在胡榻上，谈笑间右手轻捻着左手拇指间的玉扳指，一眼望去颇有几分闲适与家常味道。
姚承嗣右手边坐榻上是一位年轻公子，料想便是卫世子了。
瞧此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头戴嵌宝金冠，身姿匀称修长，穿一袭玄色刺金圆领缺胯袍，腰束蹀躞带，整个人松散地斜依着凭几，显得落拓又疏懒。
苏锦妍朝他打量时，那人白净、匀停的长指正捏着琉璃酒盏送至唇边。从苏锦妍所站之处仅能窥见一对线条清晰的眉眼，至于眸底神色，则悉数被浓密低垂的睫羽覆盖，纵使七名盛装摇曳的少女当前，亦未能劳动尊驾哪怕掀一下眼皮。
……似乎与她之前所想有些出入。
不知是否觉察到什么，男人倏地抬睫，深邃锐利的双眸正对上苏锦妍的视线，吓得她慌忙低眉敛目，自此大气不敢透一口。
忽听姚承嗣道：“这几个是内院新调教的家姬，老夫先前曾命人将《绿腰》加以改编，叫她们排演了几遍，今日有幸请世子雅正。”
“不敢。”一道清冷的声线客气地恭维，“既出自公爷府上，必是极好的。”
俄顷，姚承嗣略一抬手，周遭乐声渐起，七名舞姬和着节拍蹁跹起舞，水榭歌台上一时纤腰袅袅，素练如云。
苏锦妍长这么大还从未如此卖力地讨人欢心过，期间她的视线频频落在卫世子身上，仿佛此曲她仅为他一人而舞。
满心期待只盼望人家能分神对她青眼一顾。
怎料任她使尽浑身解数，对方偶然一个淡漠的眼神扫来，登时令苏锦妍心凉了大半。
幸而姚承嗣还算认可她，曲罢特地点了她给卫世子斟酒。
来之不易的机会，定要好好珍惜。
苏锦妍上前盈盈施礼，其间还曲意仰慕地冲卫世子含羞一笑。
为了活命，她已经豁出去了。
抛开人品不论，至少此人着实生得一副好皮囊，苏锦妍心中如此宽慰自己。
双手把持着琉璃盏，稳稳当当高举过头，她将血色的西域佳酿恭送至贵客身前，语音轻柔：“世子请。”
须臾，只换来对方一句不咸不淡的“多谢”，此外再无旁的表示。
苏锦妍忽而生出一种挫败感，早前对镜理妆时的坚定信念，不知何时被眼前人生生碾成了渣。
但她还撑得住门面，脸上不肯显露分毫，依旧不疾不徐、毕恭毕敬地给卫世子斟酒。
结果他不过才饮完三杯，便自嘲酒力不济，道了句“少陪”中途离席了。
宴席上推杯换盏，大量茶果酒水下肚，出去如厕方便一二原是常事，可卫世子的一举一动却关乎苏锦妍的生死。
眼望着那个油盐不进的背影渐行渐远，饶是苏锦妍一再告诫自己冷静，仍忍不住心下无着。
为何？
人都叫她给敬走了？
因后面还有一支舞，卫世子离席后不久，苏锦妍等也暂离水榭换装准备。
水榭内姚承嗣浅摇着酒盏，打量一众舞伎迤逦往外走，渐渐恢复阴鸷的双眸微微眯起，觑着苏锦妍的背影兀自出神。
一旁侍酒的宠妾瞧见郎主这副模样，一面布菜，一面揣测着他心思娇声问：“郎主心中可是舍不得那个舞伎？”
姚承嗣回过神，将杯中的血色佳酿一饮而尽，放下琉璃盏，缓声言道：“吾欲成大事，岂惜一伎哉。”
宠妾往盏中继续添酒，语气大惑不解：“这卫世子年纪轻轻，何德何能竟得郎主如此看重？”
姚承嗣道：“你有所不知，卫世子元琛十五岁领兵攻打突厥，未及弱冠便升任凌州兵马使，乃是卫王元敬之身边第一得力之人。
这些年元敬之一路升至北境节度使，统领朔方四镇，又加封王爵，羽翼渐丰，大有拥兵自重之势。
却不料此番开春刚过，竟遣世子携丰厚金帛进京纳贡，不知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说着哼笑一声，“无论如何，这个节骨眼上，于我们总归是友非敌的好。”
言罢，他将宠妾揽入怀中，伸指轻捋着她鸦黑的鬓发，阴恻恻道：“况且你不是说元琛甫一在上都亮相，便惹得众贵女趋之若鹜吗？倘这次他收下咱们的礼，倒正好给那些小娘子们醒醒神，也好让众世家明白我的意思——局势未明，妄起联姻的念头可不是什么好事。”
那宠妾若有所思道：“既如此，郎主何不派个经验老到的家姬来，力求一击必中。”
姚承嗣闻言呵呵笑叹：“你呀，就是太过心急，不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见宠妾仍拧眉苦思，又道，“用力太过，叫人家疑心我们的用意反为不美，你说是不是？”
说着在宠妾白嫩的俏脸上稍用力拧了一把，惹来对方一声娇嗔：“郎主真坏。”
姚承嗣一时笑得开怀。
晋国公府后花园。通往净房的甬道两旁每隔一段密植着一片修竹。竹叶在此时节已然反青，另生滋生出不少簇新枝杈，蓊郁得如同一座座密不透风的矮墙。
矮墙一侧距甬道不远有座假山，由南国运来的大量湖石层层堆砌而成，高耸似小山。
苏锦妍绕过假山，沿一曲小径分花拂柳斜穿向前方的甬道。
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尤其姚承嗣点了她给卫世子敬酒后，接下来倘事有不成，她势必小命不保。
虽然这半年在晋国公府日子过得朝不保夕，但这并不妨碍她觉得自己还没活够。
上都城那么多好吃好玩的她还未曾尝试过，去年秋天亲手窨下的千髓香也未及启封，而且她答应过阿娘要好好活着……
就这么掉脑袋，她不甘心。
所以，她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单独接近卫世子的机会。
大庆朝帝京上都城东，晋国公府。
内院深处一间宽大的花厅内，凉风透过四面垂挂的薄纱直灌而入，苏锦妍站在花厅一角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仰头透过拂动的纱帘，望见外面天空不知何时堆叠起乌青色的云朵，心头没来由划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阮嬷嬷叫我们来不知又要教什么新花样？”苏锦妍身旁，与她差不多同时入府的家姬丁香娘子歪过身来，饶有兴致地问她。
两名少女皆值二八年华，都是性情和顺的姑娘，同住晴雅轩，又跟随同一位教习嬷嬷学艺，故而彼此均觉投缘。
晋国公姚承嗣年逾五旬风流不减，因不喜无趣女子，故姬妾初入府均须由专门的教习嬷嬷授以规矩、礼仪、焚香、点茶、音律、歌舞等技艺，半年后方可近身伺候。
这厢，苏锦妍不想平白吓唬丁香，闻言只弯唇摇头说不知。
心中约略一算，自她去年八月入府至今已过去大半年……今日又恰逢朝中休沐……思及此，浑身又是一阵紧绷。
纱帘外现出两道身影，苏锦妍和丁香瞥见，慌忙端正站好。
两位衣饰端严体面的中年仆妇步入花厅，在她们身前站定。为首一人苏锦妍认得，是总管教习的李嬷嬷，她身后站着平日带她们这一班的阮嬷嬷。
不知是否错觉，视线相触，苏锦妍无端觉得阮嬷嬷投来的目光含着几许怜悯，仿佛在看平日里精心养惯了，突然一朝待宰的兔或羊。
苏锦妍和丁香齐齐向二位嬷嬷施礼。
“今日家主设宴款待北境来的卫王世子。”李嬷嬷肃容说道，“特选中两位娘子席间献舞，望尔等好生预备，贵客跟前不要拂了家主的颜面。”
她说话间，苏锦妍清楚地听见身侧传出一下细微、急促的抽气声——是丁香——那声音甫一发出即刻又意识到什么似的一噎，跟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几息后苏锦妍率先应声，旋即是丁香略显变调的附和。
不应又能怎样，之前她们都亲眼见过不尊家主号令被活活打死的家姬，谁又有胆量说一个“不”字？
沈妍自幼便明白，这世上大多数事于她一个私生女而言是容不得说不的。
起初她还会怨怼、反抗，但很快便明白，有些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因她小小的力量而发生丝毫改变。
于是她不再对外宣示自己的不满，徒废气力去做无谓抗争，而是积蓄力量，静待时机。
如果还能有机会的话……
两位嬷嬷随后又细细交代了过会儿梳妆、排演、席间规矩、礼仪诸事。
苏锦妍默默听着，轻扣在袖间的双手指端捏得死紧。
这一天果然还是来了。
姚承嗣每逢隆重款待男宾，常将新得姬妾随手相送，如宾客推拒，他便下令将那名姬妾斩杀。
这则骇人的消息在入府半年的姬妾中间早已不是什么秘辛。
所幸当世能得权倾朝野的右相隆重款待之人并不多，至少这半年苏锦妍尚未见过一个，甚至几乎快忘了有此事。
待两位嬷嬷走远，花厅内陡然传来一声压抑的低泣。
苏锦妍偏头看见丁香颤着身子哭得红粉阑珊，忙上前轻抚她肩膀，后者拉着她的手不住抽噎：“阿妍姊姊，我好害怕……我不想死。”
都是同病相怜的不幸之人，苏锦妍与丁香素有彼此照拂的情意，这会儿一面掏出帕子给丁香拭泪，一面温声宽慰：“事在人为，我们只管尽心准备，说不准非但不会被处死，还能借机逃离这鬼地方，果真到那一步，却因哭肿眼睛坏了事岂不糟糕？”
一番规劝后丁香终于渐渐止住泪，与苏锦妍各自回房更衣。
铜镜前，少女头顶挽起婀娜高挑的灵蛇髻，原本清丽脱俗的容颜更添了几许妩媚，上身穿一件素色紧身对襟窄袖衣，搭配玉色半臂、缃色画帛，将原本纤细柔美的身段衬得玲珑有致。
苏锦妍对镜审视了一会儿，心想所谓物以类聚，能被姚承嗣看重之人会是什么好东西？
别的不说，多半是个好色之徒。
念及此，她抬手又将半臂朝两侧扯了扯，露出胸前大片凝脂般的酥白，心下暗暗谋划过会儿要如何吸引卫世子注意。
计议已定，临起身又想到什么，从妆台下的抽屉内摸出一枚铜钱大的漆盒，是入府前她按阿娘生前教授的配方亲手制成的口脂。
钗尖挑起一抹绛红点在下唇，拿指腹轻轻匀开，百合香馥郁的气息瞬间在唇齿间弥漫，镜中娇小饱满的唇珠随之绽出莹润诱人的色泽。
苏锦妍对镜端详了片刻，最后起身去找丁香。
后者打眼望见苏锦妍不禁一愣，但觉眼前女子仙姿玉质，娇柔冶艳不可方物，一时竟叫她移不开眼。
唯有那对眉眼清冷沉静，无端给人以安定的力量。
款待卫世子的宴席设在后园湖畔的凌烟阁水榭。说是水榭，实则比寻常官宦府邸的正堂还要宽阔许多。
此榭三面环水，周遭一圈木柞围栏，四面竹帘半卷，既清雅幽静，又便于赏景。
榭内檀香缭绕，时有轻风徐徐送来岸边的棠梨花香，不得不感叹老奸臣着实会享受。
与苏锦妍和丁香同时被选中的还有另外五名女子。众人由李嬷嬷引着，自湖对岸沿着通往水榭的长廊鱼贯而入。
七名妙龄女子个个身姿袅娜，玉色衣裙轻柔灵逸，远观之犹如凌波仙子，又似一道青云飘进了水榭。
众女齐齐向上座行礼，苏锦妍趁机瞄了眼高坐在对面的贵主。
姚承嗣自不消说，依旧是那副面白微胖、金尊玉贵模样，只不过平素阴鸷深刻的五官，此刻却因笑得热络舒淡了许多。
他盘腿坐在胡榻上，谈笑间右手轻捻着左手拇指间的玉扳指，一眼望去颇有几分闲适与家常味道。
姚承嗣右手边坐榻上是一位年轻公子，料想便是卫世子了。
瞧此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头戴嵌宝金冠，身姿匀称修长，穿一袭玄色刺金圆领缺胯袍，腰束蹀躞带，整个人松散地斜依着凭几，显得落拓又疏懒。
苏锦妍朝他打量时，那人白净、匀停的长指正捏着琉璃酒盏送至唇边。从苏锦妍所站之处仅能窥见一对线条清晰的眉眼，至于眸底神色，则悉数被浓密低垂的睫羽覆盖，纵使七名盛装摇曳的少女当前，亦未能劳动尊驾哪怕掀一下眼皮。
……似乎与她之前所想有些出入。
不知是否觉察到什么，男人倏地抬睫，深邃锐利的双眸正对上苏锦妍的视线，吓得她慌忙低眉敛目，自此大气不敢透一口。
忽听姚承嗣道：“这几个是内院新调教的家姬，老夫先前曾命人将《绿腰》加以改编，叫她们排演了几遍，今日有幸请世子雅正。”
“不敢。”一道清冷的声线客气地恭维，“既出自公爷府上，必是极好的。”
俄顷，姚承嗣略一抬手，周遭乐声渐起，七名舞姬和着节拍蹁跹起舞，水榭歌台上一时纤腰袅袅，素练如云。
苏锦妍长这么大还从未如此卖力地讨人欢心过，期间她的视线频频落在卫世子身上，仿佛此曲她仅为他一人而舞。
满心期待只盼望人家能分神对她青眼一顾。
怎料任她使尽浑身解数，对方偶然一个淡漠的眼神扫来，登时令苏锦妍心凉了大半。
幸而姚承嗣还算认可她，曲罢特地点了她给卫世子斟酒。
来之不易的机会，定要好好珍惜。
苏锦妍上前盈盈施礼，其间还曲意仰慕地冲卫世子含羞一笑。
为了活命，她已经豁出去了。
抛开人品不论，至少此人着实生得一副好皮囊，苏锦妍心中如此宽慰自己。
双手把持着琉璃盏，稳稳当当高举过头，她将血色的西域佳酿恭送至贵客身前，语音轻柔：“世子请。”
须臾，只换来对方一句不咸不淡的“多谢”，此外再无旁的表示。
苏锦妍忽而生出一种挫败感，早前对镜理妆时的坚定信念，不知何时被眼前人生生碾成了渣。
但她还撑得住门面，脸上不肯显露分毫，依旧不疾不徐、毕恭毕敬地给卫世子斟酒。
结果他不过才饮完三杯，便自嘲酒力不济，道了句“少陪”中途离席了。
宴席上推杯换盏，大量茶果酒水下肚，出去如厕方便一二原是常事，可卫世子的一举一动却关乎苏锦妍的生死。
眼望着那个油盐不进的背影渐行渐远，饶是苏锦妍一再告诫自己冷静，仍忍不住心下无着。
为何？
人都叫她给敬走了？
因后面还有一支舞，卫世子离席后不久，苏锦妍等也暂离水榭换装准备。
水榭内姚承嗣浅摇着酒盏，打量一众舞伎迤逦往外走，渐渐恢复阴鸷的双眸微微眯起，觑着苏锦妍的背影兀自出神。
一旁侍酒的宠妾瞧见郎主这副模样，一面布菜，一面揣测着他心思娇声问：“郎主心中可是舍不得那个舞伎？”
姚承嗣回过神，将杯中的血色佳酿一饮而尽，放下琉璃盏，缓声言道：“吾欲成大事，岂惜一伎哉。”
宠妾往盏中继续添酒，语气大惑不解：“这卫世子年纪轻轻，何德何能竟得郎主如此看重？”
姚承嗣道：“你有所不知，卫世子元琛十五岁领兵攻打突厥，未及弱冠便升任凌州兵马使，乃是卫王元敬之身边第一得力之人。
这些年元敬之一路升至北境节度使，统领朔方四镇，又加封王爵，羽翼渐丰，大有拥兵自重之势。
却不料此番开春刚过，竟遣世子携丰厚金帛进京纳贡，不知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说着哼笑一声，“无论如何，这个节骨眼上，于我们总归是友非敌的好。”
言罢，他将宠妾揽入怀中，伸指轻捋着她鸦黑的鬓发，阴恻恻道：“况且你不是说元琛甫一在上都亮相，便惹得众贵女趋之若鹜吗？倘这次他收下咱们的礼，倒正好给那些小娘子们醒醒神，也好让众世家明白我的意思——局势未明，妄起联姻的念头可不是什么好事。”
那宠妾若有所思道：“既如此，郎主何不派个经验老到的家姬来，力求一击必中。”
姚承嗣闻言呵呵笑叹：“你呀，就是太过心急，不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见宠妾仍拧眉苦思，又道，“用力太过，叫人家疑心我们的用意反为不美，你说是不是？”
说着在宠妾白嫩的俏脸上稍用力拧了一把，惹来对方一声娇嗔：“郎主真坏。”
姚承嗣一时笑得开怀。
晋国公府后花园。通往净房的甬道两旁每隔一段密植着一片修竹。竹叶在此时节已然反青，另生滋生出不少簇新枝杈，蓊郁得如同一座座密不透风的矮墙。
矮墙一侧距甬道不远有座假山，由南国运来的大量湖石层层堆砌而成，高耸似小山。
苏锦妍绕过假山，沿一曲小径分花拂柳斜穿向前方的甬道。
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尤其姚承嗣点了她给卫世子敬酒后，接下来倘事有不成，她势必小命不保。
虽然这半年在晋国公府日子过得朝不保夕，但这并不妨碍她觉得自己还没活够。
上都城那么多好吃好玩的她还未曾尝试过，去年秋天亲手窨下的千髓香也未及启封，而且她答应过阿娘要好好活着……
就这么掉脑袋，她不甘心。
所以，她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单独接近卫世子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