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她恍惚听见一道清冷的声线说:“不过既是公爷一番美意,忌平便却之不恭了。”

    坠落感戛然而止,苏锦妍回过神,愕然抬眸——前方,卫世子冷潭般的目光正静静注视着她。

    不久卫世子请辞,苏锦妍简单收拾了几样细软,也随之一道出了晋国公府。

    阴沉的天幕下,苏锦妍最后回望了一眼飞檐斗拱、幽深庞大犹如巨兽般匍匐的府邸,旋即转身,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驾车的侍卫搬来脚蹬,她跟随卫世子登上了马车。

    卫王府的马车车厢宽大异常,只不过内里陈设相较主人的身份而言未免简素了些,座位上倒也铺着软和舒适的锦垫,车顶悬挂着一枚鎏金镂空飞鹤银香球,不时有沉水香的气息丝丝缕缕散出。

    苏锦妍双手紧捏着包裹,脊背绷直端坐在车厢一角,打眼瞥见对面的卫世子斜倚着车围垂眸而坐,骨节分明的长指轻捻着眉心,似有些乏累。

    她遂知趣地静默着,偶尔悄悄将窗帘掀开一角,贪看着窗外久违的上都城。

    马车出了道政坊往南转了个弯,没多久进入宣平坊内。

    卫世子像终于养足精神,将手放了下来。

    苏锦妍此时方轻声向他道谢:“适才多谢世子相救。”

    “言重了。”他垂着眼漫不经心道,一顿后慢慢抬起眼睫,看着她,“我姓元,一元复始的元,单名一个‘琛’字,还未请教这位娘子芳名。”

    “敝姓沈,沈妍。”

    “沈”是苏锦妍生母的姓,原本她就叫沈妍的。终于脱离晋国公府,此后她只想用回这个名字。

    卫世子点了点头,语气公事公办:“我与沈娘子有约在先,不过是如约完成交易,沈娘子并不欠我什么。”

    沈妍倒未承想,一个出手便要将她掐死的人还能够如此明事理。

    当然他能如此想是最好不过了。

    道理虽如此,但话说客气点总没坏处:“即便如此,世子一句话于妾而言却是救命之恩。”

    “哦?”卫世子眉梢一挑,慢条斯理道,“我还以为沈娘子原本认定我不会守约呢。”

    沈妍:“……”有那么一瞬,她的确是这么想的。

    被卫世子一语道破心事,沈妍顿觉不好意思,但这种事自是打死不能承认:“妾没有。”

    对面,卫世子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开个玩笑。”

    沈妍:……这玩笑当真一点儿都不好笑。

    又听卫世子问:“沈娘子现已如愿出府,今后有何打算?”

    沈妍将他这个问题与之前那句连起来听,终于有点琢磨过味来。他先说二人之间交易两清,而后又问她今后的打算——卫世子这是要放她走了?

    不知道自己想得对不对,但哪怕仅此一个念头闪过,已足够让沈妍心生欢喜。

    “世子的意思是——妾可以自行离开?”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元琛:“……”并没有。

    他此前实则极少同女人打交道,而今突然带个年轻女子回府,一时尚未想好该如何安置,刚好话赶到这,不过想先听听对方的意思。

    结果一抬眼就瞧见那女人脸上几近满溢的喜色,好像只差插上对翅膀,她便要从这车厢里飞出去似的。

    呵,刚还口口声声感谢救命之恩,转眼已大有将他利用完马上分道扬镳的架势。

    将他撩拨招惹够了,转脸抛之脑后。

    这个女人,还真是无情无义得很。

    偏头捺了捺唇角,他状似不经意地掀帘望向窗外,声线微凉:“沈娘子若愿意,现下即可离开。”

    沈妍完全不知元琛在想什么,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听见他如此说,一双杏眼几乎快放出光来:“真的?”

    惊喜之余却又想到了什么,善意提醒对方,“只不过,世子若放妾走,晋国公那边会不会不好交代?”

    虽说恨不能立时逃出生天,但她也知晓晋国公势大,自己毕竟是他送出去的人情,倘若卫世子转脸将她放走,被老奸臣知晓势必会惹得他不快。

    卫世子好歹算救了她一命,若因此害他得罪权贵,沈妍心中未免过意不去。

    听见她的话,元琛望着窗外神色微动:亏她还能想到这一层。

    但不知怎的,适才听说可以走时,她那喜出望外、迫不及待的表情还是莫名勾得他心头火起。

    “不会。”他语气淡漠笃定,言罢突然扬声冲外道了句,“停车。”

    马车旋即稳稳停下。

    如此一来,送客的意思已十分明显,沈妍再多打扰下去便成不晓事了。

    于是再次恭谨地朝卫世子叉手一礼,她回身下了马车。

    下车后仍不忘朝车子拜上两拜,口中念念:“谢世子成全,世子大恩大德,沈妍没齿难忘。”

    话未说完,卫世子的马车已经蹿出去好长一段距离。

    沈妍僵愣在原地,直至此刻仍不敢相信今日所发生的一切。

    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离开了晋国公府,不敢相信卫世子果真守诺将她带出魔窟,更不敢相信才不过一炷香工夫,他便这么放她走了。

    铅云低垂,几声闷雷过后,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往下砸。

    沈妍收回心神,四下张望了一番,旋即一溜小跑到坊门附近一家店铺廊檐下躲雨。

    坊道上,卫世子马车正越走越远。

    车厢内,元琛听见雷声没来由地一阵心烦,忽然觉得看什么都不对劲,最后干脆合上眼闭目养神。

    片刻却又睁开,蓦地掀开窗帘朝车后望去。

    街道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呵,溜得倒快。

    面上陡然一凉,劲风裹挟着雨丝从窗口直灌而入,元琛皱了皱眉,刚要放下窗帘,目光却是一凝。

    不远处,那抹淡青色的纤细身影就瑟缩在坊门边一角屋檐下。

    少女微仰着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潇潇雨幕出神。

    其实毕竟隔着好长一段距离,加上漫天雨雾,元琛实则并不能看清沈妍的神情,但他就是感觉看得清楚明白,甚至还认为那女人的眼神像极了他儿时救过的一只幼鹰,刹那令他心神触动。

    但紧接着,又想起沈妍下车时几近雀跃的神情,于是“霍啦”一声他又放下了窗帘。

    脑中却鬼使神差地闪过一些画面:楚楚可怜的眼神,单薄修身的衣衫,招摇的灵蛇髻……

    落入姚承嗣手中的姬妾,能有什么好去处?

    大下雨天,一个姑娘家……

    烦躁地轻“啧”一声,他长指用力掐了掐眉心,仿佛如此便可将那些画面从脑海中挤出去。

    那女人可怜与他何干?反正她于他已不再有利用价值。

    想到“利用”二字,他倏地长指一顿,几乎是立刻不假思索地冲外喊道:“停车。”

    马车戛然停住。

    车轿前,长庚望着世子撑开油伞直奔坊门边那道倩影而去,忍不住暗暗纳罕:才把人轰下车,转眼又回去找人家……世子怎么突然变得反复无常的?

    该不会在老奸臣那儿中了什么奇毒吧?

    滴水如注的廊檐下,沈妍盯着外面的瓢泼大雨渐渐皱起了眉心。

    虽说摆脱晋国公府着实令她欣慰,但一想到身上那点可怜的盘缠,却又忍不住一阵犯愁。

    身后包裹内不过仅有几串铜钱,以及她出府前匆匆收拾的几样细软。

    往后的路要怎么走,仓促间她还未想清楚,眼下就是等雨停,先找家逆旅住下来再说吧。

    正默默思量着,忽听耳畔雨声骤响,像雨点敲击伞面的声音。

    苏锦妍略一转头便看见了一柄素色油伞,以及伞下去而复返的卫世子。

    那张好看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脸依旧面无表情,修长的身形站在油伞下,犹如一幅清冷舒淡的水墨画,只不过雕塑般的眉眼无形中却透着丝丝冷峻。

    直看得沈妍心头一凛:世子这是又反悔了?

    终究还是信不过她吗?

    正惊疑不定,忽听面前的男人声音低低沉沉道:“我初到上都,身边缺一名得力的女使,不知沈娘子意下如何?”

    沈妍:“……”消息来得太突然,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所以卫世子去而复返,竟是想要她给他做女使?

    幸而不是来要她的命……

    不过,堂堂卫王世子身边会缺女使吗?

    想必是看她迟疑未答,卫世子又斟酌着补了一句:“如此的确委屈了沈娘子,月钱方面我会尽量补偿,总之不会低于你在晋国公府。”

    他一番话说得神色坦然,甚至还主动开价打消沈妍的疑虑,看样子的确是诚心请她。

    眼下钱财对的沈妍的诱惑之大自是不言而喻,但元琛这个人她却一点不想再打交道。

    说实话沈妍有点怕他,甚至在他身边会有种伴君如伴虎的感觉,尤其一想到彼时假山后自己差点被他掐死,她便忍不住一阵脊背发凉。

    钱固然重要,但和小命比起来孰轻孰重,沈妍还拎得清。

    正要开口拒绝,忽想到不久前她还假模假式感谢人家的救命之恩,而今却为这么点小事出言推拒,貌似有些说不过去啊……

    除非……卫世子他主动放弃。

    “世子有差遣,妾原不该推辞,可不巧的是妾已打算好下月离开上都,故此事恐多有不便,若再因此怠慢了世子,便是妾的罪过了。”这番委婉的托辞出口,卫世子当能明白她的意思。

    沈妍从前的确有过离开上都的打算,只不过这会儿才出晋国公府,一时尚未想那么远,眼下卫世子倒是帮她做了个抉择。

    而且现成的理由摆在眼前,她也算不得骗人吧?

    “那倒正合适。”卫世子沉吟着说,“一个月,我差不多也该回凌州了。”

    沈妍闻言神色渐渐僵住:什么意思?他刚好要找一个月的女使?

    竟有这么巧的事?

    仿佛在回答她的疑问,卫世子冲她颔首勾了勾唇。

    沈妍:……

    好不容易想出个合适的理由,转眼不中用了,她自是不甘心,略加思索又道:“按世子出的价,找妾做女使委实划不来,不过无碍,偌大一座上都城,世子想找一名女使有何难?据妾所知——”

    “哦?”卫世子打断了她,声线微扬,似还饶有兴趣,“有多不划算?说来听听?”

    苏柳柳咬牙一横心,慢慢抬起一只手掌:“一月五千钱。”

    他不是说月钱不会低于晋国公府么,那她就故意说一个离谱得不像话的数目,好让卫世子明白,请她做女使这事有多荒唐。

    沈妍相信卫世子没这份闲工夫去查她,就算有那时她也早跑没影了。

    果然,话落卫世子声色微讶:“晋国公府的家姬一月能有五千钱?”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家姬了,”沈妍大言不惭,继续睁眼说瞎话,“妾之前是这样。”

    五千钱,据沈妍所知比许多官宦的月俸还高,如此但凡脑子正常点,卫世子绝不会考虑当这个冤大头。

    说白了区区一个女使而已,他没什么理由非她不可。

    正这么想着,忽听卫世子道:“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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