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莲很快来报,李总管备已经备好马车。

    他效率极高,不但备好了马车,马车夫也找好了。

    “这是陈昉老陈,赶了十来年的马车从没出过差池,以前是给二老爷赶车的。别看老陈人瘦的麻杆似的,可着实有把子力气,还会训马,再疯的马在他手下都得乖乖当好孙子。”李总管拉着陈昉夸口道。

    陈昉年约四十,大约是常年暴晒,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皱纹,常年佝偻着身子导致微微驼背。被推到秦少琢面前时神色拘谨,手脚不知如何摆放。

    李总管还给派了两个跟车的仆妇,一个赵嬷嬷,一个是钱椿家的。至于钱椿是谁,还没见过。

    松花自厨房回来,脸色暗淡,眼圈略微红肿,借口小日子来了没有同去,所以一行只有五人,秦少琢,采莲,两个仆妇和车夫。

    烟雨蒙蒙中,马车驶出庄子,沿着黄土夹扎着碎沙石夯实的土路径直北去。

    一路无话。行至半途,突然,车身一震,马儿一声嘶鸣声后,停下脚步。

    “五小姐,路、路上有个人。”车夫陈叔磕磕巴巴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

    路上有人有什么稀奇,但陈叔的口气听着似乎是有些惊恐。

    秦少琢心生好奇,采莲知机,打起帘子。赵嬷嬷和钱椿家的想要阻止,被秦少琢凌厉的眼神吓得憋了回去。

    秦少琢探出头向前方望去。

    灰白色的朦胧雨幕中,土路正前方,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双眼紧闭,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距离马蹄不过半尺。

    “陈叔,你撞人了?”

    陈叔紧握着马鞭和缰绳,闷声道:“五小姐,方才前面没人的,他突然冲出来马收势不及,踩了一脚。”声音里透着紧张。

    被马踢了一脚不是小事,要是踢坏脑袋就更严重了,秦少琢心里一紧,忙吩咐道:“先别急,下去看看。”

    陈叔忙下车把马车停好,采莲举着伞先跳下马车,回身来扶秦少琢。赵嬷嬷和钱椿家的举着伞撑过头顶,帮她遮雨。

    还未跳下马车,就见地上躺着的那人突然翻过身,伏卧在地上半撑着身体缓缓抬起头来。

    他整个人被雨淋湿,湿透的锦袍沾满泥水紧紧贴在身体上,越发显得身形瘦削。他匍匐在地上,扬起的脸庞惨白到毫无血色,湿漉漉的长发垂在脑后,几缕发丝黏在下颌,黑臻臻的眸子直愣愣看过来。

    像只水鬼……

    秦少琢瞬间怔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样,一动不动……

    马车继续前进,淅淅沥沥的雨声,嘚嘚嘚的马蹄声,和车轱辘碾过烂泥巴的吱呀吱呀声,汇成一曲不甚协调的交响曲。

    怪异沉闷的车厢里,秦少琢率先开口。

    “公子贵姓?”

    男子被赵嬷嬷服侍着擦干头发,裹上轻薄的毛毯,斜倚在马车左侧坐舆上。脸色一如既往惨白如雪,说话时中气不足,透着一股病态。

    “免贵姓凌,名巡,字扶微。”

    “听公子的口音似乎不是京城人?”

    “京城出生,自小体弱被外祖接到江南修养,近日才回京。”声音颤颤巍巍,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咽气。

    “江南吗?我倒觉得似有闽地口音。”秦少琢意有所指,闽地两字语气加重。

    凌巡的右手小指不易察觉得勾起,迟疑片刻后抬头望向她露出一抹苦涩的笑。

    “姑娘好耳力,家中奶娘出身闽地,自小受到熏陶,难免带了一丝口音。姑娘去过闽地吗?”

    “家父曾任福州府同知,我在福州住过一年。”

    “福州人杰地灵,凭据港口之便海运繁荣,听说每日进进出出的宝船有几十艘,还有绵延千里物产丰饶的符龙山,姑娘去过符龙山吗?”他问道。

    符龙山?

    秦少琢平静中透着压抑的表情渐渐变了味道,她嘴角微微上扬,轻笑出声,带着几分得意。

    “去过,我曾带着丫鬟自不量力要去深山猎头狮子老虎回去,没想到狮子老虎没有,却在陷阱里捡到好大一只猎物,公子要猜猜是什么吗?”

    “人?”他语气毫无波澜。

    秦少琢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眉毛轻挑,瞳色渐深,朗声道:

    “不,是一头野猪,重逾两三百斤,我千辛万苦把它拖到市集上,扒皮抽筋剁肉当场就卖了出去,得了银子就去金楼买了根玉簪子,玉佩,扳指…还有两颗鸽血石,成色极好,你说我这趟打猎算不算满载而归?这是不是我的战利品?”

    凌巡眼睫低垂,浓密的睫毛在眼台留下淡淡的暗影,温声道:“姑娘勇武过人,这些都是姑娘应得的。”

    “可惜近来手头紧,靠典当度日,怕是保不住这些贵重玩意了。”

    凌巡沉默片刻,神色淡淡:“京城临西坊有家当铺名叫万宝斋,听说掌柜的为人实诚,做生意公平公道,一向很有口碑,姑娘若是当东西,可以去这家试试。”

    他眼中情绪藏得极深,秦少琢发觉自己盯了半天什么也琢磨不出来,只好意兴阑珊叹口气。

    “好。”

    哪怕重来一世,她还是那个笨手笨脚,眼拙口拙的蠢货,也就仗着前世的经验横行霸道,事实上她什么都不知道,比如凌巡为什么要死遁逃婚,面容全毁是经历了什么事?他为什么正好出现在她逃难的路上?父亲为什么会主动认罪伏法,母亲她们沉没江底的尸体去了哪里?她曾花大价钱去打捞尸骸,除了烂木头臭鱼虾什么都没有捞到。还有给她送信告知父亲冤案真相的又是哪方势力?小皇帝南下逃亡还有回来的那一日吗?英姐能否顺顺利利长大成人?藏在英姐身上的孟家先祖留下的册子会落入谁手里?

    千头万绪,难以言表。

    秦少琢心情沉入了谷底。

    两人再无二话。凌巡低头望着车厢壁不知沉思着什么,秦少琢抬头看向前面,幽深的眼神似乎穿透了垂下的蜀锦车帘,投向无名的远方。

    不算宽敞的车厢里一片死寂。

    赵嬷嬷和钱椿家的是第一次随小姐出门,不敢多话,采莲却无此顾忌,左右看了看,兴奋问道。

    “小姐,你真得猎到了头野猪?野猪有那么值钱?”

    因为不是寻常野猪,是头金猪。

    雨渐渐停了,马车停在山脚下。

    “小姐,到上泉村了,石桥被水淹了,马车进不去。”陈叔喊道。

    上泉村就在东辰山脚下,山上就是大圣恩寺。此前凌巡透露过自己目前在上泉村歇脚。听到这话他起身打算离开。

    采莲满脸纠结:“那你的伤……”

    “不过是点皮外伤,并无大碍。”他平静道,眼神不着痕迹瞟向右边那个沉默的身影。

    赵嬷嬷和钱椿家的殷勤扶着他下了马车,站在马车边目送他远去。

    秦少琢突然掀开车帘,钻了出来。她居高临下凝视着他扶着右腿,一瘸一拐的背影,扬声喊道:

    “凌公子!”

    陈叔和赵嬷嬷几人都看向她,凌巡也回过头来,眼含异色。就听她清凌凌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我记得你上车时伤得是左腿吧。”

    凌巡扶着右腿的手顿时僵住,腿一软差点跌倒,仰头凝神望去,见她眼神微眯,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冷笑,转身钻进了车厢。

    马车渐渐远去。

    凌巡目送它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林荫深处。

    一个灰衣人不知从哪钻了出来,与他并肩站立。

    “就是她吗?”

    凌巡轻笑一声,嘴角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声音温润绻缱。

    “是她。”

    灰衣人啧啧两声,调侃道:“三爷,别看了人都走远了,味儿收一收,人家都骂你猪呢?”

    凌巡却不以为忤,眼睛亮得灼人,嘴角噙笑道:“她记得我。”

    又问他:“你都听见了?”

    灰衣人扬起下巴,骄傲道:“那可不,我就坠在马车屁股后头呢,没人发觉吧,也就我有这个本事,柳七他们到这会儿都还没跟上来呢。”

    话音刚落,几道人影陆陆续续从一边柳木林里走出来,脚靴子沾满泥水,踩在地上却悄无声息。他们中老的少的高的矮的都有,穿着清一色的青色粗布衣衫,长相平平无奇,丢到人群中找不见那种。

    “三爷!”几人走近前来齐刷刷抱拳道。

    凌巡脸色一整,眉宇间的病弱之态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刚毅冷峻。剑眉斜飞入鬓,双眼深邃似寒潭浸玉,腰背笔挺,站姿挺拔如松,单是站在那里,就自有一股威严之气。

    “不要再叫三爷了,我如今的身份是定远侯世子。”

    “宗慎跟着我,柳七你们几个分散到铺子里,联络方式还照往常一样,若有紧急事,先去寻宗慎……”

    章宗慎突然道:“万宝斋暴露给秦姑娘不要紧吧?”

    凌巡冷静道:“无妨,她不是会多事的人。”

    众人陆续离开,只剩凌巡和章宗慎两人。

    凌巡看着遥远的天际,突然问道:“宗慎,你有没有什么自小许下,一定要达成的心愿?”

    章宗慎好奇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想了想道:“我家是耕读传家,我爹读书多年还是秀才,小时候他常跟我说,他可能就止步于秀才了,让我好好读书争取考个举人回来,这样等到孙子辈家里就能出个进士了。所以我自小读书不用人催就很勤勉,可惜后来……”

    后来家破人亡,差点落草为寇,读书科举已成奢望。

    “那若日后你有了正经出身,还会去考科举吗?”

    章宗慎苦笑道:“三爷莫开玩笑了,我这么大的年纪哪里还读的进那些晦涩文章。三爷您呢?”

    “我?”凌巡凝视着远处半山腰上若隐若现、宏伟壮观的大圣恩寺,幽幽道:“我自小没什么梦想,所以向来羡慕那些心怀大志百折不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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