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山忙请秦少琢三人避入内室后，才去开得门。
门开了，外面站着的是大厨房管事顾嫂子的独生子顺子，他畏畏缩缩跨进门，脸上带着不容忽视的惶恐和犹疑。
“李总管，我娘不让说的，可是我，我。”他眼巴巴看着李总管，说话磕磕巴巴的。
李秋山心里已有不好的预感，伸手轻拍他的后背，沉声安慰道：“别急，慢慢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镇定的态度感染到顺子，他缓了口气从头说起。
“今早上大家伙儿都累到了，我娘就说去年酿的玉泉酒正到开坛的时候，整好开一坛尝尝，结果一打开，那股子酸味，冲死个人。我娘就尝一口又像呛水又像醋的，当时大伙都傻了，又开一坛，还是这个味儿，他们说库里的酒怕是都坏掉了。”
李秋山大吃一惊，忍不住追问：“什么？这是啥时候的事？”
顺子抬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小声喏喏道：“今个儿一早。”
“早晨的事怎么到这会才跟我说？”李秋山脸色铁青，厉声质问。
顺子看他脸色难看很是不安，嗫嗫嚅嚅低下头，底气不足道：“不是小姐落水了吗，我娘叫先别说出去。”
“小姐的事跟这个是两码事，何况一整天过去也不见人来回报，你们厨房到底想干什么啊？”李秋山忍不住怒吼道。
顺子低着头不敢做声。李秋山见他唯唯诺诺的样子有气也没处发，捶了一把木门，知道他向来老实，强行咽下这口怒气，道：
“带我去看看。”
顺子连忙应声。
玉泉酒是秦家的招牌，是有大用的，现在竟然都酸坏掉了，李秋山心头好似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正要动身蓦然想起来里屋还有三个人呢。
“顺子，你先走，我稍后就去。”
“啊？”顺子大张着嘴，发出不解的声音。
“我刚从大夫那里回来，身上都是药味，你先走，我先换身衣服，快去！”他不耐烦催促道。
顺子虽不解，还是听话地出门，先走一步。
李秋山绕到内室，知道三人都听到他们说话，也不多言，只心情沉重解释道:
“这批酒是去年用陈粮酿的，早就定好要送到府里。要是不能按时送去，府里责怪下来，小的难以担待，小姐交代的事怕是只能容小的慢慢查访了。小的有事先走，五小姐日后若有急事就遣丫头去前院回事厅找小人。”
秦少琢态度温和，点头应声。天色已晚，见李总管有事要忙，三人知趣告辞。
李秋山先送主仆三人出门，目送秦少琢离去的背影，恍然发觉五小姐才十四岁，个头竟然已和自己一般高。
少女鬓发如云，黑臻臻随意绾了个发髻垂在脑后，眉如远山，眼凝秋水，眉梢眼角透着一股清冷。她身形高挑挺拔，身着一身水蓝色罗裙，裙幅褶褶光华奕奕，行动间自带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
亭亭物表，皎皎霞外。李秋山心中浮现这八个字。
论姿色，府里几个小姐各有千秋，论风仪，四小姐可谓独占鳌头。
就是说话时太咄咄逼人了些。
回去后，秦少琢吩咐采莲寻些纸笔，端坐书案前凝眉苦思。
方才听到那个叫顺子的小子说起玉泉酒酸坏的事，她倒是想起来，前世也有这么一回事。
那时候她对庄子上的人事漠不关心，只知事后祖父大发雷霆，一水儿的发卖了四五个人。李总管差点被捋去庄头之位，是大太太多番求情才保下来。
不清楚被发卖的是哪几个，但大厨房一直送来的残羹冷饭变得正常起来，想来是厨房主事的换了人。祖父对待下人素来宽厚，单是酒酿坏的事不足以引发他的雷霆之怒，这其中必然另有隐情。
她能做些什么呢？
秦少琢握着笔冥思苦想，半天没写下一个字。采莲本在一旁安静地研墨，见状好奇问道:
“小姐在想什么呢？老太爷的生辰就要到了，听说四小姐预备写一副百寿图作寿礼，要写一百个寿字套一起，准备一个多月还没写好，小姐也准备送大字吗？”
四姐秦兰瑛在京城闺秀间素有才女之名，一手簪花小楷古朴肃穆，极得卫夫人精髓。秦少琢哪敢跟她学，她皱着眉头缓缓道：
“不，我在想，酒酿坏了未必没有补救的办法。”
但这些人值不值得自己去救呢？
松花端着木盆走进来，放到架子上，手脚麻利寻来香胰子和布巾，柔声劝道：“小姐，时候不早该就寝了，被窝也都熏好，奴婢伺候您梳洗吧。”
前世她曾整夜整夜失眠，重生回来倒睡得很好，秦少琢放下笔，吩咐道道：“下次不要熏香了。”
太久没闻，怪恶心的。
次日淫雨霏霏，连绵不绝。
秦少琢坐在绣窗前，怔怔地望着窗外细细密密的雨丝。
昨晚她又做梦了，梦里，她静静地沉入了江底，几张被水泡的惨白臃肿的脸在她身周浮沉，若隐若现。他们的头发散开像黑色的大坨的海藻，浑浊肿胀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从头顶，从身前，从身后，从不同的角度窥视着她，带着如出一撤的冷漠。
父亲的嘴巴一张一合，吐出几个泡泡，脖子上整齐的切口处溢出几缕鲜血。
爹，你在说什么？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捕捉那泡泡。他突然嘴一张，吐出一条小鱼，满嘴细密的尖牙，向她的手咬去……
她倏然收手，被人紧紧拽住，潮湿黏腻的触感。抬头望去，奶娘干瘪的脸映入眼帘，眼神里燃着一团火。
她斜倚在椅子上，瘦得好似一副骨架上绷了张人皮，露出的皮肤一块青一块紫。捏住她的手指甲陷进了肉里，她疼得想要退开，却被一把拽到身前，尖利的指甲戳着她的额头，一下又一下。
“你爹娘不要你喽你晓得不，小丧门星。”
“一整年都没人来瞧过，他们不要你了，你听到没？”
“就我还稀罕养你。”
“你躲什么呢，嘻嘻。”
她似是玩够了，将她往旁边一推，拾起一旁桌子上的绣棚心情很好地绣起花来。嘴里哼着不成文的江南小调，断断续续。
唱着唱着，她突然“啊”了一声，将不小心扎到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吸了下，摔掉绣棚。
怔神片刻后，她伸出手掌。
“过来。”
村人招呼自家养的狗就是这个手势，她曾见过的。她是她的奶娘，她是她养得一条狗，所以她乖乖走上前去，被奶娘俯下身一把搂住。
眼泪滴到肩膀上，滚烫滚烫的，她抽噎道：“这家里就剩咱娘俩儿，就只有咱娘俩了。”
她却想，这身衣裳是才换的。
她突然抓住她肩膀，掰过她的身体，深深凹陷进眼窝的双眼死死盯着她的脸。
“狗儿，叫我一声。”她的眼神亮晶晶的，期待和不安交织着。
“奶娘。”
“不，好孩子，叫声娘，来，叫声娘好不好？”抓着肩膀的手突然收紧，语气迫切。
“奶娘。”
她突然崩溃地抓着她的身体使劲摇晃，大叫道：“我教多少遍教过你多少遍了，叫娘叫娘叫娘，你是个哑巴吗？”
突然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早说过，这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亏你还在她身上花心思。”
他一瘸一拐走进来，眼神阴鸷像条毒蛇。
奶娘的身体瞬间僵住了，惨白的脸上挤出一抹笑：“今个儿咋回来这么早？”
又伸出手来推她，低低道：“回你自个屋里去，快回去。”
跨出门，还没到廊下，就听到身后的堂屋里传来几声压抑的惨叫。她转身走到厨房门口，菜刀在厨房，镰刀在过道，铁锹也在过道，劈柴的斧头在院子里，但是这些对一个六岁小孩来说不怎么好使。她想起自己枕头下那把匕首，轻，薄，锋利。
那是她三岁生辰那日，她亲娘送过来的礼物。没人去问她，为什么要送一个三岁小孩匕首。
为什么？
门外传来一阵响动，随之而来的是松花温柔又不失稳重的声音：“小姐起床没？你这里好生伺候着，我去拿咱们的早膳，去晚了厨房那帮子人你也晓得，素来不给好脸色的。”
采莲压低声音道：“小姐起了，正望着雨发呆呢，我瞧着像是有心事。”
松花的声音有些飘忽：“…莫要多事。说起雨，昨个半夜下起雨来，我早上过来竟瞧见雕花窗子没关，雨都飘进来了，你这死丫头，指望你守夜真是白指望了，还好小姐没事。”
采莲说话时讪讪的，明显的底气不足。“我也没想到它会突然下雨嘛，昨个天那么闷热不开窗户怎么受得了。小姐也叫我开窗的，小姐将起床那会儿还感叹，怪道后半夜睡得更香原是下雨了呀。我就觉得小姐是喜欢下雨天的。”
“好啦好啦，我不过凭白抱怨一句，值得你这样急赤白脸的和我争，我还不了解你嘛，不过是提醒一句，哪是真心怪你，好啦不说了，我得去干活了。”
松花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秦少琢却在想，不，她不喜欢下雨天。每逢下雨，总觉得有股阴寒之气萦绕在周围，如附骨之疽阴魂不散。
她想起从前奶娘讲过水鬼的故事，他们是溺水而死的冤魂，怨念不消，无法超生，整日潜藏在水里偷窥岸边的人，会变化成美丽的女子或金银财宝引诱人下水溺死，换取自己的解脱。平日里他们离不开水，但一到下雨天，就能借着雨势爬上岸边，直接将人拖入水中。他们有着湿漉漉的长发，惨白的面孔，黑黝黝的眼睛，会匍匐在地上，扭曲爬行。
她刚在梦中见过水鬼。
秦少琢站起身关掉绣窗的窗户，走出内室。
采莲正倚着一张高背太师椅打瞌睡，她昨晚守夜睡得不大安生，就趁着早上这会功夫打个盹，听到动静立刻迎了上来。
“小姐，小茶房的热水已经烧好，奴婢伺候您洗漱吧，松花姐姐去厨房领早膳去了。”
“不急，采莲，你去前院问问李总管，今个可有多余的马车能安排，我打算去大圣恩寺上柱香。”
可是今天下雨了啊，这样还要出门吗。采莲心中费解，犹犹豫豫道：“小姐，雨天路滑，要不换个日子？”虽是如此这般劝说，采莲却深知小姐不是轻易能改变主意的人。
秦少琢仍是坚持要去，她有很好的理由。
“昨个白天落水，半夜里就有水鬼入梦，我想去求个平安符压压惊。”
怕采莲不以为然，她描述得更详尽了。
“你知道水鬼吗？溺死的亡魂得不到解脱就被困在水下，一到下雨天就趁着夜色从窗户爬进人家里，吸人精魄，还会蛊惑人去水边自尽。听说那乱石潭之前淹死过人，我心里不安，你说我该不该去寺庙上个香。”
“小姐，别说了，奴婢这就去找李总管。”采莲脸色发白，聋拉着肩膀，猛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表情一言难尽。
昨晚是她守夜，就睡在床边的榻上，一想到有个惨白肿胀披散着长发的东西从她身上慢慢爬过，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带着鱼腥味的水渍，顿时觉得后背发凉。
秦少琢不觉得可怕，梦里的每张脸虽然都被水泡涨了，却都是她熟悉的人——她爹娘她兄姐她弟妹。
门开了，外面站着的是大厨房管事顾嫂子的独生子顺子，他畏畏缩缩跨进门，脸上带着不容忽视的惶恐和犹疑。
“李总管，我娘不让说的，可是我，我。”他眼巴巴看着李总管，说话磕磕巴巴的。
李秋山心里已有不好的预感，伸手轻拍他的后背，沉声安慰道：“别急，慢慢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镇定的态度感染到顺子，他缓了口气从头说起。
“今早上大家伙儿都累到了，我娘就说去年酿的玉泉酒正到开坛的时候，整好开一坛尝尝，结果一打开，那股子酸味，冲死个人。我娘就尝一口又像呛水又像醋的，当时大伙都傻了，又开一坛，还是这个味儿，他们说库里的酒怕是都坏掉了。”
李秋山大吃一惊，忍不住追问：“什么？这是啥时候的事？”
顺子抬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小声喏喏道：“今个儿一早。”
“早晨的事怎么到这会才跟我说？”李秋山脸色铁青，厉声质问。
顺子看他脸色难看很是不安，嗫嗫嚅嚅低下头，底气不足道：“不是小姐落水了吗，我娘叫先别说出去。”
“小姐的事跟这个是两码事，何况一整天过去也不见人来回报，你们厨房到底想干什么啊？”李秋山忍不住怒吼道。
顺子低着头不敢做声。李秋山见他唯唯诺诺的样子有气也没处发，捶了一把木门，知道他向来老实，强行咽下这口怒气，道：
“带我去看看。”
顺子连忙应声。
玉泉酒是秦家的招牌，是有大用的，现在竟然都酸坏掉了，李秋山心头好似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正要动身蓦然想起来里屋还有三个人呢。
“顺子，你先走，我稍后就去。”
“啊？”顺子大张着嘴，发出不解的声音。
“我刚从大夫那里回来，身上都是药味，你先走，我先换身衣服，快去！”他不耐烦催促道。
顺子虽不解，还是听话地出门，先走一步。
李秋山绕到内室，知道三人都听到他们说话，也不多言，只心情沉重解释道:
“这批酒是去年用陈粮酿的，早就定好要送到府里。要是不能按时送去，府里责怪下来，小的难以担待，小姐交代的事怕是只能容小的慢慢查访了。小的有事先走，五小姐日后若有急事就遣丫头去前院回事厅找小人。”
秦少琢态度温和，点头应声。天色已晚，见李总管有事要忙，三人知趣告辞。
李秋山先送主仆三人出门，目送秦少琢离去的背影，恍然发觉五小姐才十四岁，个头竟然已和自己一般高。
少女鬓发如云，黑臻臻随意绾了个发髻垂在脑后，眉如远山，眼凝秋水，眉梢眼角透着一股清冷。她身形高挑挺拔，身着一身水蓝色罗裙，裙幅褶褶光华奕奕，行动间自带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
亭亭物表，皎皎霞外。李秋山心中浮现这八个字。
论姿色，府里几个小姐各有千秋，论风仪，四小姐可谓独占鳌头。
就是说话时太咄咄逼人了些。
回去后，秦少琢吩咐采莲寻些纸笔，端坐书案前凝眉苦思。
方才听到那个叫顺子的小子说起玉泉酒酸坏的事，她倒是想起来，前世也有这么一回事。
那时候她对庄子上的人事漠不关心，只知事后祖父大发雷霆，一水儿的发卖了四五个人。李总管差点被捋去庄头之位，是大太太多番求情才保下来。
不清楚被发卖的是哪几个，但大厨房一直送来的残羹冷饭变得正常起来，想来是厨房主事的换了人。祖父对待下人素来宽厚，单是酒酿坏的事不足以引发他的雷霆之怒，这其中必然另有隐情。
她能做些什么呢？
秦少琢握着笔冥思苦想，半天没写下一个字。采莲本在一旁安静地研墨，见状好奇问道:
“小姐在想什么呢？老太爷的生辰就要到了，听说四小姐预备写一副百寿图作寿礼，要写一百个寿字套一起，准备一个多月还没写好，小姐也准备送大字吗？”
四姐秦兰瑛在京城闺秀间素有才女之名，一手簪花小楷古朴肃穆，极得卫夫人精髓。秦少琢哪敢跟她学，她皱着眉头缓缓道：
“不，我在想，酒酿坏了未必没有补救的办法。”
但这些人值不值得自己去救呢？
松花端着木盆走进来，放到架子上，手脚麻利寻来香胰子和布巾，柔声劝道：“小姐，时候不早该就寝了，被窝也都熏好，奴婢伺候您梳洗吧。”
前世她曾整夜整夜失眠，重生回来倒睡得很好，秦少琢放下笔，吩咐道道：“下次不要熏香了。”
太久没闻，怪恶心的。
次日淫雨霏霏，连绵不绝。
秦少琢坐在绣窗前，怔怔地望着窗外细细密密的雨丝。
昨晚她又做梦了，梦里，她静静地沉入了江底，几张被水泡的惨白臃肿的脸在她身周浮沉，若隐若现。他们的头发散开像黑色的大坨的海藻，浑浊肿胀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从头顶，从身前，从身后，从不同的角度窥视着她，带着如出一撤的冷漠。
父亲的嘴巴一张一合，吐出几个泡泡，脖子上整齐的切口处溢出几缕鲜血。
爹，你在说什么？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捕捉那泡泡。他突然嘴一张，吐出一条小鱼，满嘴细密的尖牙，向她的手咬去……
她倏然收手，被人紧紧拽住，潮湿黏腻的触感。抬头望去，奶娘干瘪的脸映入眼帘，眼神里燃着一团火。
她斜倚在椅子上，瘦得好似一副骨架上绷了张人皮，露出的皮肤一块青一块紫。捏住她的手指甲陷进了肉里，她疼得想要退开，却被一把拽到身前，尖利的指甲戳着她的额头，一下又一下。
“你爹娘不要你喽你晓得不，小丧门星。”
“一整年都没人来瞧过，他们不要你了，你听到没？”
“就我还稀罕养你。”
“你躲什么呢，嘻嘻。”
她似是玩够了，将她往旁边一推，拾起一旁桌子上的绣棚心情很好地绣起花来。嘴里哼着不成文的江南小调，断断续续。
唱着唱着，她突然“啊”了一声，将不小心扎到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吸了下，摔掉绣棚。
怔神片刻后，她伸出手掌。
“过来。”
村人招呼自家养的狗就是这个手势，她曾见过的。她是她的奶娘，她是她养得一条狗，所以她乖乖走上前去，被奶娘俯下身一把搂住。
眼泪滴到肩膀上，滚烫滚烫的，她抽噎道：“这家里就剩咱娘俩儿，就只有咱娘俩了。”
她却想，这身衣裳是才换的。
她突然抓住她肩膀，掰过她的身体，深深凹陷进眼窝的双眼死死盯着她的脸。
“狗儿，叫我一声。”她的眼神亮晶晶的，期待和不安交织着。
“奶娘。”
“不，好孩子，叫声娘，来，叫声娘好不好？”抓着肩膀的手突然收紧，语气迫切。
“奶娘。”
她突然崩溃地抓着她的身体使劲摇晃，大叫道：“我教多少遍教过你多少遍了，叫娘叫娘叫娘，你是个哑巴吗？”
突然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早说过，这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亏你还在她身上花心思。”
他一瘸一拐走进来，眼神阴鸷像条毒蛇。
奶娘的身体瞬间僵住了，惨白的脸上挤出一抹笑：“今个儿咋回来这么早？”
又伸出手来推她，低低道：“回你自个屋里去，快回去。”
跨出门，还没到廊下，就听到身后的堂屋里传来几声压抑的惨叫。她转身走到厨房门口，菜刀在厨房，镰刀在过道，铁锹也在过道，劈柴的斧头在院子里，但是这些对一个六岁小孩来说不怎么好使。她想起自己枕头下那把匕首，轻，薄，锋利。
那是她三岁生辰那日，她亲娘送过来的礼物。没人去问她，为什么要送一个三岁小孩匕首。
为什么？
门外传来一阵响动，随之而来的是松花温柔又不失稳重的声音：“小姐起床没？你这里好生伺候着，我去拿咱们的早膳，去晚了厨房那帮子人你也晓得，素来不给好脸色的。”
采莲压低声音道：“小姐起了，正望着雨发呆呢，我瞧着像是有心事。”
松花的声音有些飘忽：“…莫要多事。说起雨，昨个半夜下起雨来，我早上过来竟瞧见雕花窗子没关，雨都飘进来了，你这死丫头，指望你守夜真是白指望了，还好小姐没事。”
采莲说话时讪讪的，明显的底气不足。“我也没想到它会突然下雨嘛，昨个天那么闷热不开窗户怎么受得了。小姐也叫我开窗的，小姐将起床那会儿还感叹，怪道后半夜睡得更香原是下雨了呀。我就觉得小姐是喜欢下雨天的。”
“好啦好啦，我不过凭白抱怨一句，值得你这样急赤白脸的和我争，我还不了解你嘛，不过是提醒一句，哪是真心怪你，好啦不说了，我得去干活了。”
松花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秦少琢却在想，不，她不喜欢下雨天。每逢下雨，总觉得有股阴寒之气萦绕在周围，如附骨之疽阴魂不散。
她想起从前奶娘讲过水鬼的故事，他们是溺水而死的冤魂，怨念不消，无法超生，整日潜藏在水里偷窥岸边的人，会变化成美丽的女子或金银财宝引诱人下水溺死，换取自己的解脱。平日里他们离不开水，但一到下雨天，就能借着雨势爬上岸边，直接将人拖入水中。他们有着湿漉漉的长发，惨白的面孔，黑黝黝的眼睛，会匍匐在地上，扭曲爬行。
她刚在梦中见过水鬼。
秦少琢站起身关掉绣窗的窗户，走出内室。
采莲正倚着一张高背太师椅打瞌睡，她昨晚守夜睡得不大安生，就趁着早上这会功夫打个盹，听到动静立刻迎了上来。
“小姐，小茶房的热水已经烧好，奴婢伺候您洗漱吧，松花姐姐去厨房领早膳去了。”
“不急，采莲，你去前院问问李总管，今个可有多余的马车能安排，我打算去大圣恩寺上柱香。”
可是今天下雨了啊，这样还要出门吗。采莲心中费解，犹犹豫豫道：“小姐，雨天路滑，要不换个日子？”虽是如此这般劝说，采莲却深知小姐不是轻易能改变主意的人。
秦少琢仍是坚持要去，她有很好的理由。
“昨个白天落水，半夜里就有水鬼入梦，我想去求个平安符压压惊。”
怕采莲不以为然，她描述得更详尽了。
“你知道水鬼吗？溺死的亡魂得不到解脱就被困在水下，一到下雨天就趁着夜色从窗户爬进人家里，吸人精魄，还会蛊惑人去水边自尽。听说那乱石潭之前淹死过人，我心里不安，你说我该不该去寺庙上个香。”
“小姐，别说了，奴婢这就去找李总管。”采莲脸色发白，聋拉着肩膀，猛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表情一言难尽。
昨晚是她守夜，就睡在床边的榻上，一想到有个惨白肿胀披散着长发的东西从她身上慢慢爬过，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带着鱼腥味的水渍，顿时觉得后背发凉。
秦少琢不觉得可怕，梦里的每张脸虽然都被水泡涨了，却都是她熟悉的人——她爹娘她兄姐她弟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