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渔在地铁前站了许久,从起始站至终点站共计二十五个地名,她记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

    地铁一班接着一班载人回家,等候的乘客越来越少。

    渐渐的,数班地铁驶离,只余下末班。

    她等了会儿,在末班开门时进入,拉着扶手站立于空空荡荡的车厢内。

    于车门即将关闭之时,一位披头散发的女子猛冲进来,寻一犄角旮旮坐下。

    一开始俩人谁也没发声,相安无事。

    可慢慢的,女子开始抽噎哭泣起来,掩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一片宁静之中显得极为惨淡愁苦,令人心生悲悯同情。

    撕心裂肺的哭声实在太过摄人心魄,岑渔于心不忍,走上前轻拍她肩柔抚她头予以慰藉。

    地铁又过几站,女子稍稍安定,恢复些许,没头没脑,低低一句:“我要订婚了。”

    岑渔微滞,手上动作一顿,复又朗朗一笑:“恭喜!”

    女子泪意汹涌,哀哀凄绝,声音嘶哑吼道:“和不爱的人。”

    歇斯底里的声音重新响彻车厢,似乎更为凄凄惨惨戚戚,直至岑渔下车前耳边都是如此。

    报站声混在哭声中显得微不足道,岑渔下车前狠声撂下一句:“我明天订婚,和不爱的人。”

    哭声陡然中断,她转身出门,再无回头。

    她穿过幽静空旷的长廊,越过层层台阶出站。沿着路边绿化带漫步,低头瞟瞟投射在脚边的影子,倒也无波无澜,心如止水。

    恍然间抬头,瞧见远处LED大屏上来回滚动的“我的女孩,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眼中闪过一丝异样情绪,脑海中不经意浮现起某一幅古早画面:在一片人声鼎沸的繁华里,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手执一枚素戒,单膝跪地,虔诚而又颤抖:“岑渔,你愿意嫁给我吗?”

    那一刻,周围交织着乱七八糟的声响,但她却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惊天动地的心跳声,以及内心深处早已演习过多遍的那句“我愿意”。

    至今为止,岑渔都还记得当时整个人从心底升腾起的幸福与甜蜜。

    即便已过多年,那种奇妙的飘飘然仍无法复刻。

    一个人的脑容量是有限的,但当我们看到某一帧画面,听到某些声音时,脑中自觉或是不自觉回想起过去经历的种种,人也好,事也罢。

    原以为早已落灰抛弃的记忆,重新有了印象或是更为深刻,那么后遗症是喜是悲也有了判断。

    可能这就是回忆的魅力,体味过往,回温旧时光;感受心境,品读人生。

    阵阵微风拂面,岑渔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低头踩碎一片枯叶,响声伴着叹息声一瞬而过,像是在释怀告别,又像是从未来过。

    她缓缓几步拐进旁边的小公园内,闲散般东奔西走,瞧见几个守鱼人静坐于波光粼粼的河边,瞧见水面倒影着的五彩斑斓,瞧见对岸的澎湃汹涌与灯红酒绿。

    在夜幕下,一切好似都被笼上了层保护膜,或是褪下了层铠甲面具,让深潜于海底的八分之七真相有揭面示人的可能。

    但“可能”也只是一瞬而过的念头,它来去匆匆,无影无踪,无迹可寻。

    岑渔面无表情的朝公园深处走去,护栏旁,一对男女亲密依偎着互诉爱意,气氛正盛,旁若无人般拥吻起来。

    她静静悄悄地越过他们身侧走远,路过一截石凳时停驻片刻,确认无垢后坐下赏月,耳边传来忽远忽近的一段rap。

    这嗓音粗哑嘲哳,低沉清冽,不甚动听,却句句盘旋在调上,有种难以言说的韵味。

    一遍接着一遍,每一遍仿佛都能感受到不同的情绪与韵律,似乎渐渐成形并悦耳起来。

    连续听了几次后,岑渔觉得自己都会唱了,走近观摩,抱着双膝坐在台阶上,面对面欣赏。

    那人丝毫不惧,依旧唱着自己的,遍遍认真清晰,直至最终闭嗓,发不出声音才停下。

    此时已至凌晨四更,岑渔腿麻到毫无知觉,耳鸣持续回荡。

    间隙中见他停下,毫无征兆般鼓掌欢呼,清清嗓子,按照熟记于心的旋律哼唱出声,反复三遍。

    声落,拍拍灰尘,一瘸一拐离开,循着微弱灯光艰难前行。

    耳鸣逐渐好转,双腿也找回一丝知觉,薄肩冷不丁被轻拍了一下。

    岑渔回身,瞧见那人背着笨重的吉他和背包,拎着一个大行李箱停住脚步,掏出破旧磨损的手机捣鼓一顿,移至她面前:

    “谢谢你愿意当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听众,从头到尾从未离去地在黑暗中给予我信心与鼓励,我非常感激你的收听与陪伴。为表谢意,我请你吃早餐吧,就当是这一场美妙邂逅的宴请,好吗?”

    岑渔一字不落尽收眼底,借着手机的光亮瞟一眼他的面部轮廓,略带审视般瞧瞧他的双眸,思索一秒,沙哑出声:“好啊。”

    那人极其费力地清清嗓子,剧烈咳嗽一阵,以一种难受到快吐血的气音:“谢谢你!”

    岑渔站在原地拧拧脖子,伸伸腿,揉揉眼睛,捶捶腰,放松身体看着那黑影身后背着一个大鼓包,拖着膨胀的箱子走在前面,时不时掐着喉咙咳嗽两声,还不忘稍显迟钝地转身瞅瞅她,略微休息般停下等她。

    她在后面隔着不远的距离,拢好衣襟双手插兜,不紧不慢地跟。

    两人经过一处简陋的早餐店,那人还在前面奋力行进,似乎瞅准了前面那家更上档次的店铺。

    岑渔喊住他,也没管他是否回头,自顾自朝店家要了两屉包子,走进店内随便找位置坐下闭眼等待。

    过了一小会儿,那人脚步凌乱仓促,提着箱子进门放下又出去,竭力口齿清晰的表达:“和她一样。”悉悉索索一顿摸索,拿出纸币递过去:“我俩一起的费用。”

    商家嘴里细数着找钱,外加询问客套:“小伙子,你声音咋回事?”

    沧桑到仿佛受过重创的嗓音拖着最后一丝倔强:“老毛病。”

    那人又是一顿唧唧哝哝,压根听不清,只听见渐渐靠近的匆忙过激脚步声到她对面停下,胶皮凳子划过一顿重音,余下声声急促的呼吸喘气。

    一会儿,四屉包子上桌,岑渔睁眼利索抽出筷子摩梭掉倒签,蘸着层层辣椒面送入嘴里。

    舌尖辣意纵横,又烫又辣的滋味刺激嘴间软肉,大脑瞬间清醒,强忍住躁意吸气咽下。

    烫意滑过胃里,泪水夺眶而出,使本就干燥的肌肤雪上加霜。

    一包下肚,岑渔抽出张纸胡乱擦过眼泪,瞧一眼对面呆若木鸡的人,豪迈招呼:“吃吧。”

    那人垂下眸子,掏出手机敲敲打打,一脸关切神情递到她眼前:“你没事吧?是因为一夜没睡而烦躁还是因为有其他不可挽回的决定而愤懑?如果心有不爽,我们可以通过很多途径来缓解,千万不要折腾自己的身体,那会是不可逆转的创伤。”

    岑渔笑笑不说话,递个宽心的眼神过去,低头耐心吹吹包子,没再蘸辣,小口小口吃着。

    对面那人迟迟不动筷,还在奋手疾书,罗里吧嗦:“真的要注意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要为了一时的放纵而追悔莫及。”

    岑渔瞧见,无奈连声“知道了”,感觉自己摊上一活菩萨,叨叨叨得没完。

    率先解决掉两屉包子,她闲来无事,看看外面沉沉的暮色,黑压压的一大片始终占据着天空,似乎毫无改头换面的意思。

    瞧见那人头皮上一大块一大块的烂疮硬疤,后脖颈处红肿的抓挠痕迹遍布,像是严重过敏却未得到及时诊治的恶果,脸上的痘痘粉刺交纵,有块被挠烂仍在流脓,着实令人心惊肉跳。

    细看才发现他一直捂着自己的侧腹,那一小块黑料上有些潮湿,他整个人微微哆嗦着在抽气。

    岑渔以为他是冷得不舒服,起身脱下外套罩在他身上。

    那人稍稍抬头咀嚼着包子含糊致谢,嘴唇上毫无血色,脸色发白得厉害。

    她隐约间闻到些许腥气,忽觉不对,绕到他捂着的一侧,腥气更浓。

    “没事,”他说话时鼻息微滞,气音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伤口有些发炎。”

    岑渔凑近才听清他从鼻腔中发出的话,抬手贴上他额头,一触皆是冷汗和冰凉,焦急关头留下一句:“等我一会儿。”

    她三步分作两步跑进街角一家药店,大力拨开门帘惊醒昏昏欲睡的店员,买了好些绷带,消炎药,酒精,止疼药和棉签又急匆匆返回原路,一脚眼见着要失重滑倒却又立马稳住由于惯性朝前,动作滑稽冒失得像个企鹅。

    早餐店虽简陋但老板却淳朴憨厚,岑渔抠出止疼药喂他吃下后礼貌向他们借了卫生间,扶着那人颤颤巍巍到卫生间处理伤口。

    那人呲牙咧嘴地吸气,像是憋了很久实在忍受不住的痛苦和难受,整个人虚弱得靠在她肩膀处抖动不停,脚步虚浮得像个提线傀儡。

    她将他安置在板凳上靠着墙作支撑点,退后走到水龙头下洗手擦干,略带羞怯般对他说:“抱歉,可能要失礼了。”

    深吸口气径直上前解扣子脱衣服,在拆血迹斑驳的旧绷带时,血腥味更浓郁,那道细长口子还在止不住的渗血,周围一片都是干涩的残留血迹,深红污浊,显然不是第一次发炎,看得人心里发慌,鼻头发酸。

    “阑尾炎伤口,不要紧,别害怕。”那人拖着铜锣费嗓,扯出一丝微笑,艰难解释道。

    岑渔有些心神不宁,小心轻柔为他拭去混杂在一起的血迹,贴心的抽出棉签蘸着酒精为细长伤口消毒清洗,再缠绕上新的绷带扣好衣服。

    或许是止疼药的灵敏功效让那人没再疼痛得厉害,只是起伏不定的呼吸透露出绵绵密密的刺激与不适。

    他尽力舒展开身体绷直那道口子,同时竭力向后仰着拉开两人距离,捂住口鼻全力平复一缩一吸的腹部和难以克制的呻吟声,脆弱而又固执。

    在这一块方寸之地上,卫生间惯有的狐臊味,那人身上的汗酸味,鲜血的腥檀味,酒精的刺鼻味齐齐蛮狠般往她鼻腔中冲,她几乎闻不到自己身上的沐浴露香气和香水味,强撑着面不改色,手脚麻利地处理好一切搀扶他出去。

    “非常感谢你,实在是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抱歉抱歉。”他边虚弱惭愧的道歉边无力地在口袋里掏着塑料袋子拿出来,试图将里面三三两两的零钱拼凑聚集在一起来偿还药费和恩情,一如刚才般执拗。

    岑渔看着倒是没打断也没声张,只是看着渐渐亮起来的拂晓,像是没头没脑般说:“我出去买杯豆浆。”

    不等他反应转身出门,走了两步拐进旁边的暗巷中找到最常联系的的士电话拨通,在一顿客套后讲明情况:

    “在德远大道东侧商业区第三排34号的包子铺里,有个身穿黑色破旧汗衫外搭一件天蓝色女士西装上衣,下身是条花花绿绿的地摊凉短裤到膝盖处,脚上是双藕色发裂胶质拖鞋,拖着一个大鼓胀掉皮黑箱,一个磨损破烂的大黑包,一把老旧的吉他的中年男人,拜托您去接接他,帮忙搬一下东西,送他到他想去的目的地,事后我会加价转账给您。若其是伪装碰瓷的骗子,请您立即将之赶下车,我会照常补偿您的损失,放心。”

    的士司机是位老练圆滑的人,大半生与各种各样的顾客打过交道,念及收入不景气及生计困窘的现状,思索片刻妥善答应下来。

    岑渔了却一桩心事,轻叹口气:“就算积德吧,祝你安顺一生。”

    她在深巷中缓缓抬头。

    天蒙蒙亮,大片迷雾罩在上空让人看不清云彩,看不透诗和远方,看不清未来,唯有湿漉漉的头发昭示着云雾的恶行,显露出即将逝去的时光与即将迎来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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