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梁衡。

    这样带着墨香的温柔,除了他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那件外袍上还残留着些微暖意,宁长忆小心的抓着外袍的衣领,头却垂的更低了,她缩着脑袋,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鞋面上绣着深深浅浅的杏花,真讨厌,怎么偏偏是他。

    这世上有那么多人,她唯独不想让梁衡瞧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呵斥走了几人,梁衡转身行礼,规规矩矩的问:“您没事吧?”

    宁长忆咬着唇轻轻摇头。

    水滴顺着发丝滑下,最后落在她脚边,泛起大大小小的涟漪,下雨一样,心跳咚咚,她心里也在下雨。她低声道谢:“多谢梁大人出手相助。”

    “举手之劳而已,殿下太客气了。”梁衡说,他的官话里带着点乡音,听起来雾蒙蒙的,宁长忆很喜欢,他又说:“夜里风凉,殿下这样会着凉的,卑职去叫宫女过来。”

    说完,梁衡转身就要离开,宁长忆看着他只穿着件衬袍的背影,借着酒劲,她鼓足了勇气问:“梁大人是怎么想的?大人是不是也觉得本宫愧对列祖列宗,早该一条白绫自我了结?”

    梁衡没有回头,宁长忆听他轻轻答:“卑职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卑职觉得,殿下很好。”

    宁长忆抱着那件衣服愣在了原地。

    他说她很好。

    宁长忆摸了摸自己微微发热的脸颊,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扬,她有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这世上所有人都辱你、骂你、唾弃你,可还有一个人愿意说你很好,而这个人恰好又是你喜欢的那一个,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

    ***

    湖心岛正如其名,在湖心正中,唯有小船方能出入。此时盛宴未歇,不到船只离岛的时辰,要用船,必须有商序的准许。

    宫里的人惯于见风使舵,得势时多少奉承,失势时就要踩上多少脚。宫人们知道如今宁长忆空有个公主的名头,宫里真正的主子是商序,又听说商序和宁长忆有隙,都不愿掺和进来,撑船的太监装聋作哑,水榭外掌灯的宫女说怕误了差事受罚,亦不肯代宁长忆进去传话。

    宁长忆又不想这样湿漉漉的进去求商序,她是嫌今晚受的辱还不够吗!

    最后她只得求了个折中的法子,她把身上能拆下来的首饰金银全塞给一个老嬷嬷,老嬷嬷偷偷开了岛上的小书斋,让宁长忆进去避风,看在金银的份上,老嬷嬷还拿了个炭炉给宁长忆。

    那炭炉里面的烧是最次的灶炭,浓烟呛得人直流眼泪,不过这个时候宁长忆也没挑剔的余地。

    她脱下梁衡的外袍,纵使再小心,雀蓝的外袍还是沾到了泥水,宁长忆将衣裳叠了放好,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炭炉边上一边烤暖,一边等待那边晚宴结束。

    春困秋乏,人一暖和起来就容易犯困,何况宁长忆又喝了不少酒,她靠着椅背,等着等着,眼皮越来越重,就睡一小会……她昏昏沉沉的闭上眼。

    睡着了。

    ***

    今晚是庆功宴,座上的大将个个都是拿酒当水喝的主儿,宁长忆出去没多久,就有人带头拎着酒坛子上去灌商序。

    虽然大家如今还心照不宣的称他为商将军,但是谁都知道他会称帝,到了那个时候可就不能这样灌他酒喝了。于是下面的人纷纷抓住这个机会,一个接一个的上去敬酒,商序也纵着他们,来者不拒,等他发现宁长忆没回来差人去找时,醉鬼们一个个被宫人扶着上船,筵席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湖心岛狭小的书斋内,烛火跳动,新任副内务总管罗关垂手立在门边,轻声向商序汇报今晚落水一事。

    罗关今年快五十,年过半百,是宫里的老人了。他原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后来太后娘娘驾鹤西去,他守过皇陵,也在司礼监待过,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一把年纪又被商序看重,五日前刚提了副总管,跟在商序身边近身伺候。

    在宫里活过了大半辈子,‘谨言慎行’这四个字罗关比谁都明白。不该知道的事情,就算听到见到也要装作不知道,这四方的宫墙里围住太多秘密和见不得人的东西,有时候揣着明白装糊涂才是最聪明的。

    商序听完只“嗯”了一声,表情很平静,叫人看不出喜怒。

    罗关跟在他身边时日尚浅,还没有完全摸透这位将军的性情,更拿捏不准他待宁长忆的心思,他等了一会,试探道:“将军,您看奴才这是先将人送回宫里,还是?”

    商序没说话,他抬步走到宁长忆身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她身上穿的衣裳是他早上挑好送去的,这会已经快干了,几缕碎发贴在她雪白中透着点粉的脸颊脖子上,她往日腰背总是挺直,整个人看上去清瘦修长的,这会她似乎是觉得冷,蜷缩在高大的椅子上,就只有小小一团,毛茸茸,猫儿似的。

    罗关看见他伸手,那双握刀的手如今正无比轻柔的摩挲过女孩的睡脸。

    孤男寡女,这样的举动,罗关立马意识到了什么,他连忙低头垂眸,不敢再看。

    “我讨厌别人碰我的东西,” 商序淡淡道:“罗公公是聪明人,该明白我的意思。我待她如何,不是你们轻慢从前主子的理由。”

    他说的那么轻,温柔的像是情人间的低语,可罗关听了手心里却直冒冷汗。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君王要的人,又岂容他人怠慢?

    空气里的压力无形的摁着他的肩背,他顺势就跪下去了,“奴才一时失察,未能约束好宫人,将军恕罪,饶了奴才这一回吧。”

    “没有下次,”商序轻轻打横抱起她,“此事不许声张,更不许让她发觉了,交给你看着办。”

    罗关垂头应诺,统帅千军的大将那威势不是开玩笑的,就这么一阵的功夫,他后背那片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

    五月初,杏花归尘,榴花却正好含苞待放。

    宁长忆披了件天水碧的长衫,坐在榻上抱着碗新鲜出炉的苦药一边吹气,一边小口小口的抿,莹秋垂手站在一旁紧紧盯着,等宁长忆把那碗药喝的一滴不剩,她脸上才松活下来,将已经准备好的温水递过去。

    宁长忆喜甜,自然极讨厌药酸苦,连喝了好几大口水,嘴里那股苦味才变淡了些。

    虽然说是春天,但夜里的湖水和风还是冷的,自那日宫宴回来后,宁长忆就一病不起,甚至连忙得不可开交的商序都被惊动了,利索的处置了那几个害宁长忆落水的人不说,还安排太医每日诊脉,各种苦的、酸苦的名贵药材流水似的送过来,可谓是体贴至极——宁长忆在床上迷迷糊糊烧了好几天,这些都是莹秋后来告诉她的。

    至于莹秋,似乎是落水伤寒一事商序为了补偿她,特地送回七华宫的,除了莹秋,商序的补偿还包括‘附条件’的解除软禁——白天天气好的时候,允许宁长忆在两个侍卫的陪同下,去御花园之类的地方逛逛,散散心,晒晒太阳。

    宁长忆得知此事后只是冷笑两声,补偿,他说的倒好听,不过是打一棒子,再给点甜头的套路而已,狗才吃这套,宁长忆自然不会自作多情。商序留着她,不克扣吃穿用度的养着她,不过是因为他这个皇位来的不仁不义,需要拿她这个前朝公主来粉饰太平,方便日后编织一个仁义明君的名声罢了。

    莹秋拿了软枕给宁长忆垫在腰后,宁长忆拿起看了一半的山水游记翻了两页,突然又想起那天晚上和商序的对话。

    他说他没有认错人,可宁长忆想了很久,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认识了他,又是什么时候和他结了仇。

    她醒来后特意问了莹秋,莹秋也说此前从未见过商序,这就很奇怪了,因为莹秋是自幼服侍她的宫女,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如果只有她一个人不记得他,那可以说是她忘记了,若是两个人都不记得——宁长忆想了半天,那只能是商序的脑子出问题了。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莹秋转身合上隔扇,小声道:“公主如今有何打算?”

    “打算啊,”宁长忆仰头望着暮紫的帐子,突然抱着被子傻乎乎笑起来,“也不知道梁大人什么时候进宫,那天他帮了我,我想向他当面道谢,还有他的衣裳也得还他……不过我还没有想好送什么谢礼给他。文房四宝之类的太正经,扇坠怎么样?”

    莹秋是为数不多知道宁长忆心悦梁衡的人,但此时她想问的不是这个。

    “奴婢想问的不是这个……奴婢是想问公主以后的打算——您总不能这样一辈子被关在宫里,受他折辱吧?”

    这个问题宁长忆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没考虑过,她只是想逃避一会现实,一会就好。她慢慢合上书,过了好半晌才说:“你说得对,总不能一辈子被关在宫里。可我又能去哪里呢?世界很大,但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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