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尹云晖一直泡在剑心台。

    没有谈颢的指使,来欺负他的小弟子少了很多,但他身上还带着伤,昨日被打压的意气并未全然恢复。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被魔气侵袭入体内以来,做什么都觉得不太顺手。大概和人生病是一个道理,病得太久总会难受一些。

    杨悠雁脑中始终悬着季云之事,一睁眼就决定找人去问魔族的情况。

    魔族内应隐藏的很好,能与之相关的、最显然的事件便是项青阳。

    项青阳在地牢之中,轻易不可见,起码得有杜纯的证明。她总不能空着手去找杜纯。

    在此之前,杨悠雁需要先打听些其他消息。

    她问了当下和自己关系最好的于慕清。

    于慕清知道杨悠雁的身世。发觉真相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剑指杨悠雁,而是想办法拖延周旋的机会,这让杨悠雁十分感激。

    她始终追随着杜纯,也始终听从着心里的善意。就算杜纯对杨悠雁动手,于慕清可能也会留情。

    得知是杜纯的任务后,于慕清很快给了法子,“关于项师兄的消息大都被封锁了,你不如去问缪远与章行岚。戒事堂率先发现玉玦有问题,又与调查此事密切相关,我记得当时是缪远在现场,说不定会有发现。至于章行岚,项师兄是他的嫡系师兄,或可了解一些情况。”

    她还十分认真道:“杨师妹放心,我不会把你的身世说出去的。”

    她甚至还怕杨悠雁会尴尬,主动联络了缪远。

    缪远对杨悠雁没有太大的敌意。当杨悠雁被中州排挤时,他本想帮忙却被方不羡拦下,事后听闻尹云晖险些因她被逐出师门,对杨悠雁颇有几分愧疚。

    此刻他很乐意配合,可惜现场太混乱,除了那枚玉,他找不出其他的异样。

    “那枚玉很关键。”缪远道,“它无缘无故地碎裂,但我们都不知道缘由。”

    杨悠雁知道缘由。

    梧灵曾告诉过她:早在她同李听枫打擂时,梧灵就让冥狐的手下推诿了那枚玉,兜兜转转到了项青阳手里。后来玉玦之事败露,那手下不知是自尽还是被处决,以八宗会盟落选的名义投湖而亡。

    可她尚有一事不明。

    梧灵说了玉是因为承载不了力量而碎裂,但她口中的“兜兜转转”,到底是怎么个兜兜转转法?

    如果是冥狐的手下直接将玉交给的项青阳,他肯定会指认。可撞上这么大一个麻烦后,项青阳没有扯出任何一个人,倒像是平白背了一口大锅,又不知如何解释。

    那么,玉到底是如何到项青阳手里的,就格外值得商榷。

    “除了玉碎这件事呢?”杨悠雁追问,“还有谁接触过玉,可有什么异样?”

    缪远终于想到些线索,“对!我身边有小师弟碰过那枚玉,当日便自尽了。外界传言说他是压力过大,但这怎么可能?他没入选不是因为落败,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去。”

    杨悠雁惊道:“玉不就在擂台上吗,什么叫碰过玉又没去参加比试?”

    “他本该是中午的场,睡了一觉耽误了时辰,希望我能网开一面让他重新参赛。戒事堂说一不二,哪有违反规矩的道理?就在我和他争辩的时候,项青阳出事了。”

    缪远越说,神色越凝重,“他不像是会因为这件事自尽的人,不是所有人都像尹云晖那样。他有喜欢的师妹,不会把八宗会盟看得比命还重。”

    ——如果杨悠雁没记错,那两位溺死的弟子,即冥狐的手下,都是男弟子。

    她询问了另一位溺亡弟子的事,发觉此人不仅单身,连同住的弟子都没有,可谓是独来独往。

    她立即问:“他喜欢的师妹是谁?”

    此人是云剑门弟子姚今雨,如今正在九宫崖修行。

    这件事宜早不宜迟,杨悠雁谢过缪远后,快步往云剑门所在的九宫崖走去。

    九宫崖高达千米,弟子们居住得较为分散。等杨悠雁找到她时,已是午后。

    姚今雨听说杨悠雁是为了已故的恋人而来,微一愣,“师妹是察觉到什么了吗?”

    “我听闻他触碰到那枚碎玉后暴毙而亡,觉得蹊跷。”又怕姚今雨怀疑,杨悠雁补充着,“这件事和杜长老交给我的任务有关。”

    姚今雨示意杨悠雁到一处偏僻的地方,悄声低道:“师妹直觉没错。这几日我心神不宁,都与那枚玉有关。我见过那枚玉,不是一次,而是两次。”

    原来在砚湖初试之前,姚今雨就收到恋人相约,想要见一面。

    云剑门弟子下山不易,那日姚今雨正好休息,答应在山下多留一晚。

    剑心台挨着九宫崖的入口,与戒事堂弟子的居处隔着密林,林中小道灯火幽静,常有人闲聊消暑。

    然而那日,姚今雨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人,去弟子房外找到恋人时,撞见的却是他震惊的眼神。

    “你怎么来了?”恋人紧皱着眉,心虚地掩着门,“我以为你回云剑门了。”

    姚今雨见恋人遮遮掩掩的模样,脸渐渐沉了。

    她以为他屋里藏了人,推门一看,没有旁人,倒是有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玦。

    姚今雨对杨悠雁道:“我一眼就觉得那枚玉很不一样,问他是哪里来的,他说是花重金从中州城买的。”

    他先是试图让姚今雨离开,见姚今雨直勾勾地盯着那枚玉,眼睛一转,故作无奈道:“我本想等你生辰的时候给你惊喜,你要是喜欢,就先拿去吧。”

    送玉向来有定亲之意。

    姚今雨没想到撞见了恋人准备的“惊喜”,又见那玉价值非凡,不禁动容。可惜,她一直认为贵重的礼物应该挑选良辰吉日送出,推拒道:“还是生辰当天送吧,让我永远记得这一天。”

    谁知恋人以惊喜被撞破为由,声称会再准备个惊喜,连哄带骗地将玉给了她。两人闲谈了没多久,姚今雨告辞离开。等走到剑心台旁的林中时,她才觉出玉上的魔气。

    起先,姚今雨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仔细勘察之后,才觉那魔气凶猛异常,险些将她附了身。

    姚今雨惊得丢掉玉玦,知道这魔气不是自己可以应付的,连忙找师姐来查看。等赶到林中时,玉已经没了。

    师姐以为只是一块普通的玉,安慰她:“也许是被人捡走了,过几日你去失物招领的地方看看吧。”

    她心神不宁地应了一声,但从头至尾都没敢透露这玉上的魔气。毕竟,谁会相信天音宗内部出现魔气呢?她害怕是自己执行任务时被魔气影响产生幻觉,讳疾忌医了许久,生怕自己真变成了魔物。

    谁知再见那块玉便是八宗会盟当日,玉玦碎裂时。

    姚今雨也是八宗会盟的入选者之一,比试完后与恋人一起询问能否重新参赛的问题,还帮着说了几句话。

    那枚玉就炸裂在她面前。而当恋人惊慌失措地去捡玉玦时,她脑中一根线忽然崩紧,后脊骤然冷彻——

    他为什么这么紧张?

    为什么玉和项青阳身上都有魔气?

    难道在送自己玉时,他就已经都知道了?

    可他为什么会知道!

    “项师弟说他是捡的,我信他,可我不能做证。”姚今雨紧张地攥紧衣袖,“我觉得被他骗了,本想找他理论,幸好理智拉住了我。他在当日就投湖了,但他不可能轻生,必然是被杀人灭口。我连他背后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敢乱说话?但我更害怕他们找到我头上,日日盼着有人能将他们连根拔起。”

    她一口气说完这句话,仿佛害怕断一句就会没命,说到最后才重叹道:“你来问这件事,是杜长老发觉异样了吗?”

    “我不好说,但这件事非同小可。”杨悠雁也提着一口气,“师姐,你说他见到你时很震惊,这又是怎么回事?”

    以往姚今雨与恋人相约时,多半是在树林中的老地方。那日姚今雨等到亥时都没找到人,才去弟子房找的他。而与恋人相遇时,他似乎从未想过姚今雨会出现在这里,脸上神色不知是愕然,更是惊惧的。

    事后想想,他先前对玉遮遮掩掩,却因“没有了惊喜”将玉硬生生塞进姚今雨手中,也不可谓不奇怪。

    “我弄丢玉时还不到子时,剑心台上除了仅剩的两个弟子,再无旁人。”看过玉上的奇怪之事后,姚今雨越想越后怕,“若非我当日丢了玉,坐在地牢中的就会是我了。”

    杨悠雁赶紧问:“师姐可还留着那封信?”

    “还在,我这就去找。”

    两人一路去了弟子房中。翻找出那封信后,姚今雨才骤然意识到,“这不是他的字迹!字形虽然像,但他顿笔习惯在撇捺处,这人的顿笔却在提笔时,难怪我总觉得不对。”

    但是别说姚今雨,连杨悠雁也看不出送信的人是哪帮哪派,又想要做什么。

    她紧皱着眉,在本子上用没人看得懂的字记录着:

    此人知道冥狐的手下拿到了玉。

    证明:和冥狐有联系,清楚玉玦的动向。

    此人有意引姚今雨前来发现玉玦。

    证明:他与冥狐目的不同,甚至相悖,因为这一举动会破坏冥狐的计划。

    此人在天音宗内完成此事,时间把控非常精密。

    证明:不是梧灵,也不是沈聆之。

    此人没有明面上将玉告诉掌门长老,而是让项青阳引出状况。

    证明:Ta不能轻易暴露身份,也许并不仅是天音宗弟子,也是某一党的底细。

    线索在杨悠雁脑子里织成了一张网,她渐渐明白了因果。

    ——如果这件事不是梧灵和沈聆之操纵的话,在冥狐背后,也许还有一派人。

    冥狐夺走玉,起初是想阻止她进入天音宗。

    若冥狐成功,季云将成为魔族潜藏在天音宗的一枚暗棋。

    但冥狐失败了,这枚暗棋反而变成了明棋,诱使杜纯和杨悠雁把目光都放在了季云上。

    指使人寄这封信的不是梧灵。那时梧灵已经栖身在了她的刀上,最多是提点那人把玉交给别人,无法如此巧合地交给项青阳。

    也许是沈聆之,但她不确定。

    玉玦的暴露,首当其冲的影响是冥狐以及潜藏在天音宗的魔党,其次就是妖族。如果是沈聆之做的,为什么不把玉上的妖气清理干净,难道要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杜纯不会打压妖族”这个不确定的假设上吗?

    从前杨悠雁以为自己是受益人,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

    也许正是玉上的妖气,杜纯才起了用妖族制衡魔族的心思,并敏锐地发觉到了她。而若杜纯是方不羡那样凭立场定胜负的人,一听闻她和妖族有勾结,没准就要了她的脑袋。

    真正受益的是另外一党。

    这一党必然和冥狐有隔阂,让冥狐直接失去了手下,还备受杜纯怀疑。

    又必然提前知道了玉玦在谁手里、冥狐的手下是谁、计策是什么,这便否决了杜纯等一众天音宗高层的可能性。如果是杜纯,断不会再花时间让自己追查季云背后的暗网,而是蛰伏以待时机。

    杨悠雁倏地抬起眼,“项青阳说那玉上有八段功力,你可察觉到了?”

    “根本没有。”姚今雨笃定地摇头,“如果有,我或许还会以为是长老们在帮着除魔,不至于如此慌张。”

    是了,此事还泼了天音宗脏水,捅出“天音宗高层有人叛变”的窗户纸。

    那一派是谁?还能是谁?

    目前缺了些线索,杨悠雁一时推断不出。

    她对姚今雨道:“你将信藏好,先保护好自己。”

    而后害怕被察觉到异样,先告辞离开。

    她走得太匆忙,没有留意到一个看似在修剪花枝的人,在她离开的刹那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了过来。

    *

    尹云晖在剑心台练了一整天。

    今天谈颢没有来,弟子们不敢随意招惹他。但有几个跟着谈颢见风使舵的人,大约是心里有鬼,见了他脸色仍然不好。

    尹云晖也懒得在意。

    他找到了几位云剑门的弟子,想要互相切磋。那几位弟子不知听到了什么,一见他就摇头散开,最终剩一位高个子小伙打圆场道:“他们明天就要出任外勤,你来同我切磋吧。”

    高个子小伙人很好,功夫也还不错,但离谈颢差距还是很大。

    够用了。至少从他的剑招中,尹云晖能察觉到云剑门的一些御敌思路。

    一整天下来,他差不多明白了云剑门的基础手段,收获颇丰,甚至奖励了自己一块鲜花饼。又因觉得好吃,专门替杨悠雁留了一个。

    路上碰见于慕清和缪远,尹云晖才知道杨悠雁往九宫崖去了,今晚未必会找自己。

    他有些失落,但还是将鲜花饼认真放好,从日薄西山等到枝头挂月,始终未碰那鲜花饼分毫。

    他想,至少在自己将云剑门招式琢磨透之前,都要等她回来。

    可他琢磨得差不多了之后,剑心台上还是一点影子都没有。尹云晖收了刀,默不作声地在木头桩子旁坐下。

    他总觉得自己一定要等。

    有些事是未必能等来的,譬如少侠榜,又譬如唐复对自己的认可。但对杨悠雁,他总有一种莫名的感应。当初在凤昔村时,他几乎能直接共情到杨悠雁的难过,明白该如何去做。

    杨悠雁忙了一天,本想好好休息,可心里总觉得缺了什么。她想到尹云晖脸上的伤,最终翻箱倒柜地找出刀谱,朝剑心台上走去。

    他在不在剑心台?杨悠雁不知道。

    她会不会来?尹云晖也不知道。

    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应该这么做。

    尹云晖等到快要合眼时,剑心台外有人意外地高喊了一声:“云晖!”

    杨悠雁拿着刀谱飞奔而来,眉上的喜色盖都盖不住,“你还在?”

    他愣了愣,嘴角亦是飞起笑,“你也来了?”

    他连忙摸出鲜花饼,她则把刀谱塞到了尹云晖的怀中,“我从刀谱上发现了这个,这不是刀宗的刀谱,是方覃的刀法。她似乎和云剑门的弟子切磋过,知道该怎么应付。”

    “不是很忙吗。”他低声道,“忙的话不用为我分神。”

    她咬了一口鲜花饼,甜得她笑意盈盈,“你不是也忙吗?还记挂着我会饿肚子。伤好些了没,我看看。”

    她三下两下地将鲜花饼塞进肚子里,先看了看这人胳膊上的血口子,又看了看面具后的淤青和划痕。见他一直看着自己,杨悠雁抿唇戳了一下他,“你怎么还有这么呆的时候。”

    但她实在太忙,得知谈颢今天没有来找麻烦后,她思考着今天收集的线索道:“小尹子,你对天音宗的派系和项青阳了解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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