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西齐还不曾灭国,天下四分五乱。中原西齐,江南东吴,关北燕魏,西地古蜀,岭南宋梁。五国割据混战,灾荒连年不断,八方风雨,民不聊生。

    西齐,宁州,黎府。

    沈小六觉着眼皮前所未有的沉重,吃力缓缓睁开双眸,眼前世界便渐渐清晰。

    昏暗的屋子门窗紧闭,雪青的纱幔张牙舞爪般飘动。氤氲的水汽弥漫侵占了整间屋子,与那纱幔一起在暗夜里纠缠,凄凄切切难舍难分。

    这是哪?

    沈小六眼眸轻转环视着四周,顿觉阴森诡异,毛骨悚然,一个激灵便清醒了过来,细细密密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屋内本是暗香浮动,可一下子全涌上才恢复嗅觉的鼻腔,沈小六只觉得冲鼻,体内一阵升腾汹涌,差点吐出来。

    身体激烈的反应让她彻底清醒,沈小六这时才发觉自己正被粗麻绳五花大绑着,动弹不得。

    沈小六下意识扭动着身体极力挣扎,但没几下就停了吃力的动作,静得像具尸体。

    她彻底意识到,自己被卖了。

    沈小六深吸一口气,重新合上眼睛,两行泪便川流般淌过脸颊,顺着脖子淌进了心口。

    泪应该是冰冷的,而她也是冰冷的,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是做食物?还是玩物?

    吱呀——

    门被推开,沈小六心如死灰,抬起无光无水的眼眸看过去。

    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男人走近,沈小六也看得越清晰。

    全身玄墨金贵的服饰,也盖不住他肥头大耳苍老油腻。

    沈小六从前背尸为生,也从没被恶心吐过,如今看着这人走来,却极想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升腾到嗓子眼,眼泪都逼出来,却只得干呕。

    因为并没有东西可吐。

    啪——

    那人见沈小六对着他干呕,冲过来就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沈小六被打得歪倒。脸上火辣辣地疼,半张脸一下子红了。

    “敢对你黎老爷吐!”

    沈小六被掐着脖子拉起来,被迫忍着令人窒息的绞痛去看那张坑坑洼洼恶心的脸。

    “倒是有几分姿色,不过形同枯槁,身上没几两肉,肉质也差点意思。”

    黎老爷笑得脸上横肉都堆积起来,勾起的眼神和嘴角直直射出他丧心病狂的恶念贪欲。

    沈小六看着这样一张丑陋的笑脸,竟也笑了。

    “我只给了你爹六斤粟米。”

    沈小六失声笑了,被掐在黎老爷手中的脸因为充血胀得通红,五官却笑得扭曲起来。

    张狂的眉和悲恸的眼被婆娑的泪模糊扭曲成了哀茫茫一片,叫人看不清几分悲几分恨。

    脖子处传来密密麻麻刀绞布缠般的痛,痛意如丝线、如水蛇,川流般向上蔓延穿刺毫无光亮的眼眸,和发丝一起紧紧缠绕,缠得痛得沈小六快要窒息,头脑快要爆裂。

    她只值六斤粟米。

    多可笑。

    “不过,你到了我手上,可就不只六斤粟米了。能做我腹中食,也是你的造化。”

    黎老爷欣赏着沈小六扭曲的痛苦模样,眼神发出贪婪的青光,似乎要把自己的食物盯穿。

    现在就死,吃的时候便不新鲜了。想到这,黎老爷突然松开了手。

    沈小六被重重摔在地上,身体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却已经痛的没有知觉。

    脖子终于被松开,沈小六猛咳了两声,剧烈的咳嗽又带出两股汹涌的泪,在满是泪痕的脸上东西自流。

    腔内六脏剧烈地搏动,贪婪地吸进周围的空气,如濒死的鱼得了水,身子也随着呼吸剧烈地起伏、颤抖。

    沈小六才知道,原来她这么想活下去。

    她不想死,不想为他人腹中食!

    沈小六开始有意识地去呼吸,拼命去抢夺每一寸空气,抢夺自己的每一寸生命,胀红的脸渐渐回缓,剧烈的痛意也渐渐消散。

    黎老爷冷冷睨一眼歪在地上捆成蚕蛹的沈小六,便扭动肉躯转身离去。

    “看好她。”

    “是。”

    ……

    沈小六听着门外的动静,猜是有两个侍卫。

    她逼自己冷静下来,舒缓着气息,开始仔细观察这里,眼神四处张望。屋内一片氤氲缭绕,阴森凄切,却实在看不到什么有利的东西。

    忽地眼神停留在一个还算锋利的桌角,沈小六咬咬牙,直直盯着那桌角,只能如此了。

    被绑得四肢动弹不得,她只好躺下,身体一侧使力,给自己翻了一个面。下巴磕到地上,凸出的嶙峋瘦骨也与地面磕得闷响,全身四处传来刺刺的痛楚,沈小六吃痛得咧开嘴,却不敢叫出来。

    就这样闷声滚了好几圈。

    终于滚到了桌角边,沈小六凭着腰力使劲坐起来,后身蹭着桌腿往上蠕动,渐渐站起身。

    背着的手摸索着找到了桌角最锋利的地方,小六便开始磨手边的绳子。一下一下,凿木般用力而缓慢,尽量不发出声音,还要一边竖起耳朵聚起眼光注意门外的动静。

    不知磨了多久,绳子终于断了。

    沈小六立马动起手来,扭动着身体将绳子扯松,背着的手摸索着左绕右扯,一边还想着如何引开门外两个侍卫。

    绳子松松落落,彻底离了身,终于能呼出几口气。

    但她没有时间。

    沈小六咬咬牙,虽有风险,但总比死在锅里好。

    她拿起桌上闪着摇曳烛光的烛盏,从蜡烛根部去掰。蜡烛轻易便断了身,离开了铜盏,好在红焰窜动并未熄灭。

    小六轻手轻脚走到窗边,弓着身子将蜡烛横着递过去烧那窗纸,很快便烧出一个碗口般大的洞,透过窗棂瞄准了洞口,手腕一弯,卯足劲便将铜盏扔了出去。

    凭着背尸的大力气,铜盏飞得极快,极远,扔出去的这一边却动静极轻。

    沈小六捡起绳索迅速轻脚移到门后,便听见铜盏砸落至地面的声音。

    “啪咣——”

    “什么声音?”

    “那边传来的。”

    “我去那边,你进里屋看看。”

    “嗯。”

    沈小六缩在门后提着一颗心注意着门外的动静。

    脚步声离远一些,门便被推开了。

    一个人影闯进昏暗的屋内,走进深处,却不见人。那人正疑惑着挠头,刚瞥到窗口烧出的洞,来不及思索,却被人从背后用粗绳狠狠勒住了脖子。

    沈小六从背后猛地使力,拉紧了绳子。

    闭紧干裂的双唇,咬紧牙关,全身紧绷,手上和额上的青筋暴起,因为太用力整个身子都向后仰,微微颤抖着。

    行尸走肉的家养侍卫的力量,和常年背尸且如今求生欲极强的沈小六根本不能比,挣扎几下便停了动作,断了气。

    沈小六松开绳子,看看手心勒出的触目惊心的红痕,又看看地上蒙着一层昏暗的死人,不做过多停留,只是抹了把汗,便飞快逃出去。

    她就这么没有头绪地窜着,像只野兔。

    黎府对她而言就像迷宫一般,高大的屋墙一座座横亘竖卧在冰凉的地面,都要挡她的路。

    所幸已是夜晚,沈小六暗自庆幸,却不敢松懈。

    她不知道要去哪,也分不清方向,只是知道要逃出去,因为很快便会有人来追她。

    沈小六急促地穿梭在黎府的路巷间,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

    她跑得极快,明明四周静谧无风,可耳边的空气仿佛都在狂风般呼啸,一阵阵击鼓般扑在她紧骤的心上。

    很快便传来侍卫隐约的追赶声,那些声音越来越近,紧追不舍。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沈小六悬着一颗心,不时回头,借着微弱的月光,能看见一行四五个壮汉眼中闪着阴恻恻的寒光。

    小六直冒冷汗,脚步加快,她绝对不能被追上!

    突然,眼前出现一面院墙,横在她面前。

    沈小六的心猛得一沉,似天崩地裂,可是身后的脚步声逼得越来越近。

    火烧眉毛,她咬紧牙关,猛地转身,准备来个鱼死网破。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瞬间,一道微弱的光芒从她眼前掠过。

    沈小六眉梢猛地一跳,立即眯起眼睛看过去。

    那是一个很窄的狗洞,通向黎府外面的世界。

    她心中一动,毫不犹豫冲向那狗洞,麻利地钻了出去。

    终于逃出来了。

    听着墙那边的咒骂声和混乱的脚步声,沈小六没给自己喘息之机,便立马循着街巷逃命,尽量往小巷子里藏。

    她很清楚,那群人还是会追过来的,甚至会骑马来追,她若不跑不藏,只有死路一条。

    路边还躺着很多尸体和濒死之人,微弱的月光给这些人蒙上一层雾,一片凄切。

    眼前的景象令沈小六胆寒,后背凉得传来丝丝的痛。但她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奔跑。

    一直跑,跑向深处,跑向远处,直到逃离这座地狱之城,逃到了城外一片荒山野岭。

    天太黑了,沈小六根本不知道自己走进了什么地方,只是凭着微弱的月光和脚下的感觉知道这是宁州城外的一座山丘。

    她知道黎府侍卫是不会追到这里来的,提着的心放下了几分,一边放慢了脚步摸索着树干前进。

    才有一点如释重负之感,还来不及激动,沈小六便敏锐地嗅到,这里的死人气味竟比街道上还要浓重!

    腐肉、烂骨、陈土的气息混和血腥味充斥着鼻腔。

    沈小六腔内一阵升腾翻滚的恶心,她捂起鼻子,眉头紧皱。

    这里的气味熟悉又陌生,街上都是些新尸体,这里却好像堆着成千上万的旧尸体。

    沈小六继续挪着步子,细细闻着这恶心的气味,有死了一两天的尸体,有死了上月的,两三年的,往深里闻,还有卧在土里上百年的尸体。

    她大概猜到这是哪了。

    脚边踢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小六的心猛然骤跳,惊得后退一步,后背直冒冷汗。

    她明白了,这里是宁州城的乱葬岗。

    小六吓得不敢喘气,一颗心与眉头一样紧紧拧着。

    虽然背尸为生,她却并没有走进过虞县的乱葬岗。如今却身在宁州的乱葬岗,还是子夜之时。

    沈小六提心吊胆,害怕得连呼吸都在颤抖,汗毛倒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后背凉飕飕的,似有狂风在脊背上驰骋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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