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嗷呜——”
万籁俱静之中，突然响起一声悠长而凄厉的狼嚎，响彻整座山头。
那声音穿透寂静的夜空，直击沈小六砰砰跳动的心脏。心脏犹如皮鼓面被重重敲打，跳动声震天的响，全世界她都只听得见自己擂鼓般急骤的心跳声。
沈小六吓得腿发软，人矮下去几分。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胆战心惊。
她想往回走出去，转身却发现一片漆黑，走的太深，也辨不清来路的方向。
她独身立在茫茫的地狱之中，地狱震荡咆哮、无边无际，没有东川西流、南辕北辙。
茫茫一片广袤的污浊中唯有她一人。
沈小六睁大着眼睛去望远方，却什么也望不见。眼前一片望不到头的漆黑荒芜，什么也没有，只有脚下隐隐约约的白骨尸肉。
她的眼泪直接从睁大的眼睛里涌了出来，鼻子发酸，额头和后背满是因紧张和恐惧冒出的冷汗，泪水和汗水反倒在微弱的月光下晶莹发着光。
她从未如此害怕。
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害怕尸体，怕死怕得流眼泪流冷汗。
沈小六跌坐在原地。
她还很饿。很累。很想回家。
小七应该已经吃上粟米饭了吧，可这却是用她的命换来的。
不，她已经没有家了。
陆三哥哥，现在又身在何处呢？这辈子大概再也见不到他了吧。
沈小六终于忍不住了，肆意地放声大哭，最后一根心理防线被压断，泪水决堤般涌出。
她是被卖给別人做食物的，只值六斤粟米的人，在这样的乱世，便是蝼蚁。
蝼蚁怎么能有奢望呢？
她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
沈小六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手心传来清晰的痛楚。
老天生她一场，难道只是为让她去死吗？
手心里的痛意蔓延，密密麻麻苔藓般覆着全身，最后都聚拢，一齐穿刺着她的心脏，有如雷光惊现般刺激着神经。
不！她一定要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的好！要活在不染尘泥的高处！
沈小六抹了把眼泪，站起身向前走。没有方向，乱葬岗总有尽头。
她只是直直向前走，不管狼嚎声，不管磕到碰到的尸体和墓碑，也不管不时燃起的幽蓝色鬼火。亦不怕孤魂野鬼。
她没看见的东西，那便不存在。
她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怕。只是不停的走，跌倒了就爬起来继续走，好似不知疲倦。
在生命面前，沈小六有用不尽的力量。
走了很久很久，夜空没有斗转星移，只是从浓重的墨色，慢慢变得靛蓝，灰白。
沈小六的视野也渐渐清晰。
乱葬岗长着枯树、乱石、墓碑、野草，野草里掩映着尸块、白骨、腐肉，腐尸上燃着明明灭灭矮下去的鬼火。
触目惊心的萧索凄凉，和遍野的脏污阴秽。
沈小六不惧不惊，依旧迈大步子向前走着。
终于，走到了尽头，此时一半天光也大亮。
沈小六眸中升起光亮，她奋力奔出乱葬岗的尽头，眼前是宽阔的土路和大片的灾田，无边的苦难，但也无边宽广自由。
她长长舒出一口气，抬头仰望着天边淡淡的金色曙光，眸中也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她沈小六！
不，她不要再叫做沈小六！
小六忆起从前在渝府当伴读婢童时学的字。
迭，变化、改变之意。
从此她便叫沈迭君！
她一定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偏要在这乱世活出来！
金色的光芒在天边四射，熊熊烈火般燃烧起来，蔓延烧至眼前的半变天。曙光笼罩整片灰黄的大地，苍茫一片，天地无涯。
沈迭君独立，整个人都沐在光芒之中，周身被曙光映出金色的轮廓，好似一尊佛像，静静矗立万千华光之中。
沈迭君心中的神圣之感油然而生，身体里的力量拔地而起，向着天空生长，仿佛整个人都要飞升起来。
眼前的天地，即便荒芜、哀戚、惨烈，任无数的人活过来又死过去，它的广阔也依旧不减一寸，不少一尺。而她可以活在这个天地的任何一个角落，却不让自己死去。
沈迭君对着那金色曙光扑通跪下，眼神坚定地望向远方的曙光，恶狠狠咬牙发誓道：
“我沈迭君！从此只为刀俎，不为鱼肉！”
她沈迭君总有一天要站在高处俯瞰众生！
她永不为他人食物！
“苍天在上，永不回头！”
沙哑破碎的声音坚定有力，誓言掷地有声，也在沈迭君心里荡起回声。字字烙在心上，铺就一曲悲慨恸泣的绝响。
沈迭君抓起一把地上的观音土，土很干，很碎。
塞进嘴里，又苦又呛，难以下咽，不时还喷洒出来。
沈迭君恶狠狠咬紧后牙关，拼命咽下好几把观音土，卡着咽喉被逼出了眼泪，才勉强有了几分饱腹之感。
她必须尽快想个生路！
沈迭君开始思考，站直了身体，怔怔望着廖无人烟的大路。
眼前忽而驶过一辆华贵的马车，车辙带起飞扬的尘土，很快便消失在沈迭君的视野中。
沈迭君眸光一转，很快有了想法。
于是她在路边劫了一辆马车，抢了粮食和水，顺着这条路进了甫州城。
甫州比宁州更大，离西齐京都望州也更近。
这里不似宁州一般满街的尸体和背尸人，表面还维持着正常的秩序，甚至有诡异的繁华。
沈迭君走在街上，很自然地融入了街边的乞丐和流民。
她找到一个流民聚集的破巷子，靠着墙根坐下来吃路上劫来的干粮，努力让自己什么也不想，却并未注意到一旁饥肠辘辘之人的狠戾目光。
忽然，一只强劲有力的污手从她眼前飞过，夺走了手中的面饼。
沈迭君手中一空，还来不及反应。
因为出其不意，沈迭君拿着饼的手又抓得紧，便一下子被那只手拽飞出去，重重扑倒在地上。
沈迭君正疼得龇牙咧嘴，还不知怎么回事，耳边便传来一阵野人般的高呼。
那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手里举着抢来的饼也并不舍得吃，高兴得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手舞足蹈。
街上的人都面色不改，做着自己的事情，见惯不惯，麻木不仁。
沈迭君忍着痛爬起来，愤怒地看向抢夺她食物的人。
她不能容忍自己被人欺辱。虽然自己的面饼也是抢来的，可她咽不下这口气。
沈迭君咬牙恶狠狠扑上去，眸中闪着一丝狠戾。
那人逃之夭夭，沈迭君便扒开人群窜过去追他，被她挤开和挨到的人群都发出啧啧的怨憎声，却也懒得骂出来。
“站住！”
沈迭君目光粘在那人身上，咬紧牙关穷追不舍。
可奈何街道熙攘，任她奋力追赶，终是与那人越隔越远。
人群挡住了沈迭君的目光，沈迭君眼神被打断，脚步被打乱。再次寻找时，那人的身影却消失无踪。
沈迭君暗声叫苦，急得跺脚，眉梢跳上太阳穴，一口牙都要咬碎。
沈迭君不死心，挤在人群里四处张望。
蓦然，一个白衣背影闯入她视野中。
沈迭君顿住了，睁大的眸子猛然一颤，目光停靠在了那背影上。
顿时心如擂鼓，震天般的响，整颗心差点要跳出来。
陆三哥哥！
差点叫出来，沈迭君连忙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睁得更大，里面立马有盈盈泪水在打转。
沈迭君站住不动，泪水染红了眼眶，却不肯流下来。她直直地凝望着那个缓缓离远的背影，眼睛不舍得眨一下。
那白衣背影比从前瘦削了许多，青丝略显枯躁凌乱，衣袍宽大裹挟着深秋的风。一身白衫旧得发灰，起皱。那背影流露出沧桑失意，脊背也不似从前挺拔。
但她依旧确信这是她的陆三哥哥，是陆离。
他还是美玉翠竹一般高洁俊逸，风骨卓然。有如白鹤独立泥塘，只是受这乱世摧残，不得所志，折了羽翼。
沈迭君鼻尖酸红，羽睫裹上泪水变得沉重，压得一双泪眼婆娑，怎么也睁不大，看不清。
她好想他。
明明他的背影就在眼前，只要追上几步就能够触摸到他，看见那双令她魂牵梦萦的春水星眸。
可是她却不能上前。
沈迭君忆起从前在渝府，偷看小姐的话本子。
咫尺天涯，当时只道奇怪，如今才终于明白。
你我之间不过咫尺，却似相隔天涯般遥远。
沈迭君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出眼眶。
热泪滑过她冰凉的脸颊，滚烫的，灼烧着她的皮肤，也灼烧着她的心。
好烫啊，怎么这么烫？
沈迭君一时不知道是该去抚钻疼的心口，还是拭灼痛的泪脸，双手一阵茫然，最终紧紧扣在肘上，用力得似乎要把嶙峋的关节捏碎。眼泪还是那么灼热、滚烫，浇在她的脸上，密密麻麻布满每个神经的刺痛苔藓般蔓延长满全身。一颗心似滚油烹般翻滚、沸腾，几乎要爆裂。
为什么不回家呢？知不知道他的家人都被这乱世夺去了性命？知不知道她……
他们都没有家了。
沈迭君不敢再想，哭得颤抖，心痛的厉害，手又去按着心口。她缩着身子，却舍不得低头不去看他的背影，看他离去。
那背影却似发觉什么，放停了缓慢的脚步。
陆离猛然回头转身，眼前却并未出现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
他眼神一阵焦急地寻找，却终是不见她。
陆离茫然无措地站着，一向挺拔的脊背也弯了下去，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打湿了陈旧的灰白衣衫。好似朵凋零的雪莲，本该高洁不染的他垂萎在人来人往的乱街，心也似花般腐烂，枯萎，凋零。
……
沈迭君早已躲进了转角的暗巷，靠着墙根坐着，将头埋进屈起来的膝盖，细细嗅着身上的血腥味和腐朽味，任泪水打湿膝头的污衣。
她如今狼狈的模样，脖子上的掐痕骇人，首如飞蓬状如乞民，打满补丁的土褐色粗麻衣破烂不堪，满身污血尘沙，身上还带着乱葬岗的恶臭气味。
刚还在追叫花子。她自己如今跟叫花子也无异。
要她如何这个样子去面对他？又要她如何面对在外游历经年不见如今却一身落魄的他呢？要怎么告诉他，他们都没有家了？
她决心永不回头，而他是故人。她不能贪恋故人和旧情，那是不属于她的东西。
对不起……
沈迭君蜷缩着抱紧自己，脸埋得更低，哭得喘不上气，颤抖着身体。五脏六腑似破败的风箱般呼呼作响，灌进来凛冽寒风，刮得体内一阵纷乱的绞痛，痛到不能呼吸。
……
万籁俱静之中，突然响起一声悠长而凄厉的狼嚎，响彻整座山头。
那声音穿透寂静的夜空，直击沈小六砰砰跳动的心脏。心脏犹如皮鼓面被重重敲打，跳动声震天的响，全世界她都只听得见自己擂鼓般急骤的心跳声。
沈小六吓得腿发软，人矮下去几分。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胆战心惊。
她想往回走出去，转身却发现一片漆黑，走的太深，也辨不清来路的方向。
她独身立在茫茫的地狱之中，地狱震荡咆哮、无边无际，没有东川西流、南辕北辙。
茫茫一片广袤的污浊中唯有她一人。
沈小六睁大着眼睛去望远方，却什么也望不见。眼前一片望不到头的漆黑荒芜，什么也没有，只有脚下隐隐约约的白骨尸肉。
她的眼泪直接从睁大的眼睛里涌了出来，鼻子发酸，额头和后背满是因紧张和恐惧冒出的冷汗，泪水和汗水反倒在微弱的月光下晶莹发着光。
她从未如此害怕。
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害怕尸体，怕死怕得流眼泪流冷汗。
沈小六跌坐在原地。
她还很饿。很累。很想回家。
小七应该已经吃上粟米饭了吧，可这却是用她的命换来的。
不，她已经没有家了。
陆三哥哥，现在又身在何处呢？这辈子大概再也见不到他了吧。
沈小六终于忍不住了，肆意地放声大哭，最后一根心理防线被压断，泪水决堤般涌出。
她是被卖给別人做食物的，只值六斤粟米的人，在这样的乱世，便是蝼蚁。
蝼蚁怎么能有奢望呢？
她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
沈小六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手心传来清晰的痛楚。
老天生她一场，难道只是为让她去死吗？
手心里的痛意蔓延，密密麻麻苔藓般覆着全身，最后都聚拢，一齐穿刺着她的心脏，有如雷光惊现般刺激着神经。
不！她一定要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的好！要活在不染尘泥的高处！
沈小六抹了把眼泪，站起身向前走。没有方向，乱葬岗总有尽头。
她只是直直向前走，不管狼嚎声，不管磕到碰到的尸体和墓碑，也不管不时燃起的幽蓝色鬼火。亦不怕孤魂野鬼。
她没看见的东西，那便不存在。
她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怕。只是不停的走，跌倒了就爬起来继续走，好似不知疲倦。
在生命面前，沈小六有用不尽的力量。
走了很久很久，夜空没有斗转星移，只是从浓重的墨色，慢慢变得靛蓝，灰白。
沈小六的视野也渐渐清晰。
乱葬岗长着枯树、乱石、墓碑、野草，野草里掩映着尸块、白骨、腐肉，腐尸上燃着明明灭灭矮下去的鬼火。
触目惊心的萧索凄凉，和遍野的脏污阴秽。
沈小六不惧不惊，依旧迈大步子向前走着。
终于，走到了尽头，此时一半天光也大亮。
沈小六眸中升起光亮，她奋力奔出乱葬岗的尽头，眼前是宽阔的土路和大片的灾田，无边的苦难，但也无边宽广自由。
她长长舒出一口气，抬头仰望着天边淡淡的金色曙光，眸中也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她沈小六！
不，她不要再叫做沈小六！
小六忆起从前在渝府当伴读婢童时学的字。
迭，变化、改变之意。
从此她便叫沈迭君！
她一定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偏要在这乱世活出来！
金色的光芒在天边四射，熊熊烈火般燃烧起来，蔓延烧至眼前的半变天。曙光笼罩整片灰黄的大地，苍茫一片，天地无涯。
沈迭君独立，整个人都沐在光芒之中，周身被曙光映出金色的轮廓，好似一尊佛像，静静矗立万千华光之中。
沈迭君心中的神圣之感油然而生，身体里的力量拔地而起，向着天空生长，仿佛整个人都要飞升起来。
眼前的天地，即便荒芜、哀戚、惨烈，任无数的人活过来又死过去，它的广阔也依旧不减一寸，不少一尺。而她可以活在这个天地的任何一个角落，却不让自己死去。
沈迭君对着那金色曙光扑通跪下，眼神坚定地望向远方的曙光，恶狠狠咬牙发誓道：
“我沈迭君！从此只为刀俎，不为鱼肉！”
她沈迭君总有一天要站在高处俯瞰众生！
她永不为他人食物！
“苍天在上，永不回头！”
沙哑破碎的声音坚定有力，誓言掷地有声，也在沈迭君心里荡起回声。字字烙在心上，铺就一曲悲慨恸泣的绝响。
沈迭君抓起一把地上的观音土，土很干，很碎。
塞进嘴里，又苦又呛，难以下咽，不时还喷洒出来。
沈迭君恶狠狠咬紧后牙关，拼命咽下好几把观音土，卡着咽喉被逼出了眼泪，才勉强有了几分饱腹之感。
她必须尽快想个生路！
沈迭君开始思考，站直了身体，怔怔望着廖无人烟的大路。
眼前忽而驶过一辆华贵的马车，车辙带起飞扬的尘土，很快便消失在沈迭君的视野中。
沈迭君眸光一转，很快有了想法。
于是她在路边劫了一辆马车，抢了粮食和水，顺着这条路进了甫州城。
甫州比宁州更大，离西齐京都望州也更近。
这里不似宁州一般满街的尸体和背尸人，表面还维持着正常的秩序，甚至有诡异的繁华。
沈迭君走在街上，很自然地融入了街边的乞丐和流民。
她找到一个流民聚集的破巷子，靠着墙根坐下来吃路上劫来的干粮，努力让自己什么也不想，却并未注意到一旁饥肠辘辘之人的狠戾目光。
忽然，一只强劲有力的污手从她眼前飞过，夺走了手中的面饼。
沈迭君手中一空，还来不及反应。
因为出其不意，沈迭君拿着饼的手又抓得紧，便一下子被那只手拽飞出去，重重扑倒在地上。
沈迭君正疼得龇牙咧嘴，还不知怎么回事，耳边便传来一阵野人般的高呼。
那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手里举着抢来的饼也并不舍得吃，高兴得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手舞足蹈。
街上的人都面色不改，做着自己的事情，见惯不惯，麻木不仁。
沈迭君忍着痛爬起来，愤怒地看向抢夺她食物的人。
她不能容忍自己被人欺辱。虽然自己的面饼也是抢来的，可她咽不下这口气。
沈迭君咬牙恶狠狠扑上去，眸中闪着一丝狠戾。
那人逃之夭夭，沈迭君便扒开人群窜过去追他，被她挤开和挨到的人群都发出啧啧的怨憎声，却也懒得骂出来。
“站住！”
沈迭君目光粘在那人身上，咬紧牙关穷追不舍。
可奈何街道熙攘，任她奋力追赶，终是与那人越隔越远。
人群挡住了沈迭君的目光，沈迭君眼神被打断，脚步被打乱。再次寻找时，那人的身影却消失无踪。
沈迭君暗声叫苦，急得跺脚，眉梢跳上太阳穴，一口牙都要咬碎。
沈迭君不死心，挤在人群里四处张望。
蓦然，一个白衣背影闯入她视野中。
沈迭君顿住了，睁大的眸子猛然一颤，目光停靠在了那背影上。
顿时心如擂鼓，震天般的响，整颗心差点要跳出来。
陆三哥哥！
差点叫出来，沈迭君连忙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睁得更大，里面立马有盈盈泪水在打转。
沈迭君站住不动，泪水染红了眼眶，却不肯流下来。她直直地凝望着那个缓缓离远的背影，眼睛不舍得眨一下。
那白衣背影比从前瘦削了许多，青丝略显枯躁凌乱，衣袍宽大裹挟着深秋的风。一身白衫旧得发灰，起皱。那背影流露出沧桑失意，脊背也不似从前挺拔。
但她依旧确信这是她的陆三哥哥，是陆离。
他还是美玉翠竹一般高洁俊逸，风骨卓然。有如白鹤独立泥塘，只是受这乱世摧残，不得所志，折了羽翼。
沈迭君鼻尖酸红，羽睫裹上泪水变得沉重，压得一双泪眼婆娑，怎么也睁不大，看不清。
她好想他。
明明他的背影就在眼前，只要追上几步就能够触摸到他，看见那双令她魂牵梦萦的春水星眸。
可是她却不能上前。
沈迭君忆起从前在渝府，偷看小姐的话本子。
咫尺天涯，当时只道奇怪，如今才终于明白。
你我之间不过咫尺，却似相隔天涯般遥远。
沈迭君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出眼眶。
热泪滑过她冰凉的脸颊，滚烫的，灼烧着她的皮肤，也灼烧着她的心。
好烫啊，怎么这么烫？
沈迭君一时不知道是该去抚钻疼的心口，还是拭灼痛的泪脸，双手一阵茫然，最终紧紧扣在肘上，用力得似乎要把嶙峋的关节捏碎。眼泪还是那么灼热、滚烫，浇在她的脸上，密密麻麻布满每个神经的刺痛苔藓般蔓延长满全身。一颗心似滚油烹般翻滚、沸腾，几乎要爆裂。
为什么不回家呢？知不知道他的家人都被这乱世夺去了性命？知不知道她……
他们都没有家了。
沈迭君不敢再想，哭得颤抖，心痛的厉害，手又去按着心口。她缩着身子，却舍不得低头不去看他的背影，看他离去。
那背影却似发觉什么，放停了缓慢的脚步。
陆离猛然回头转身，眼前却并未出现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
他眼神一阵焦急地寻找，却终是不见她。
陆离茫然无措地站着，一向挺拔的脊背也弯了下去，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打湿了陈旧的灰白衣衫。好似朵凋零的雪莲，本该高洁不染的他垂萎在人来人往的乱街，心也似花般腐烂，枯萎，凋零。
……
沈迭君早已躲进了转角的暗巷，靠着墙根坐着，将头埋进屈起来的膝盖，细细嗅着身上的血腥味和腐朽味，任泪水打湿膝头的污衣。
她如今狼狈的模样，脖子上的掐痕骇人，首如飞蓬状如乞民，打满补丁的土褐色粗麻衣破烂不堪，满身污血尘沙，身上还带着乱葬岗的恶臭气味。
刚还在追叫花子。她自己如今跟叫花子也无异。
要她如何这个样子去面对他？又要她如何面对在外游历经年不见如今却一身落魄的他呢？要怎么告诉他，他们都没有家了？
她决心永不回头，而他是故人。她不能贪恋故人和旧情，那是不属于她的东西。
对不起……
沈迭君蜷缩着抱紧自己，脸埋得更低，哭得喘不上气，颤抖着身体。五脏六腑似破败的风箱般呼呼作响，灌进来凛冽寒风，刮得体内一阵纷乱的绞痛，痛到不能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