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迭君似游魂般在甫州城街道游荡，茫然不知去处。
直到天上一阵驱云逐日、批星布阵，夜幕悄然临落。
她终于不再盲无目的地游走，在空旷昏暗的街道正中，她停下脚步，抬起了头。
头顶的天一片靛蓝，浓稠致密的幽深靛蓝中穿出零星的星光。
弦月如钩，星辰如针，都刺破这透不出气的浓夜，将夜中人破碎的心缝补。
而眼前，灰暗的街面屋瓦后，却闪出华彩的光芒。街的那头也是街，却有高高的光彩楼阁在一片低矮昏暗中探出头来。
沈迭君的眸中映出那高楼令人迷醉的灯光，那光在她潮湿的眼中如水波般荡漾开，似是蜻蜓点破了金池玉琼，里头有浮光跃金。
望着那片光，沈迭君心痒难耐，不禁微微屏息，垂着的手臂渐渐有了力气，纂住了破烂的衣襟。
浓夜中唯有那高宇楼阁一抹光亮，灰暗中唯有那歌台舞榭一抹色彩。任谁都会忍不住心驰神往。
沈迭君很清楚，那不是天堂，也不是旁的。
那是青楼。
令人醉生梦死的地方。
承载权贵男人们迷醉和绮梦的地方。
却是女子的生死之地。
在这乱世，多少女子在这里活过来，又在这里死去。
沈迭君只是隔着一条街远远望着，额上就已经冒出细密的汗，全身似有蚂蚁在细细啮咬。
似是害怕。
沈迭君咬牙，还是移了步子，穿街过巷向那抹光走去。
一入眼，街这边的繁华便令她瞠目结舌，顿住了脚步不敢往前。
张灯结彩，琼楼玉宇。人来人往者皆非富即贵，穿着华丽的锦缎，镶着金玉的首饰。几个神妃仙子般的美貌女子在檐下排列开来，对着来客做出千娇百媚的姿态。
錾金浮雕的匾额上赫然篆着“瑶台坊”三个流光溢彩的大字。
瑶台，天宫上神妃仙子住的瑶台吗？
沈迭君想着，走至瑶台坊大门前，却连靠近也不敢，只远远往里面一瞥，便如过街老鼠般假装路过，匆匆离去。
沈迭君汗颜，她是流民，如今的样子不辨男女，一身破烂连乞丐也不如，在金碧辉煌的瑶台坊和它的主客面前，便是天壤之别。这样巨大的悬殊，甚至叫她不敢前去窥探一二，便落荒而逃。
可她仍然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身后不断传来鄙夷和厌恶的声音，沈迭君只得缩着身子快步走远。
“叫花子么，没钱哪怕看两眼也是好的。又脏又臭，污了我们瑶台坊门面。”
“也不知谁当年也是叫花子进来的！”
“好了好了，争什么？离江、疏月，还不快伺候几位爷进去！”
“离江姑娘，可别跟那叫花子置气了，让爷好好疼你呀——”
“讨厌——”
“夏妈妈，我今日仍是点春鸢姑娘，怎么不见她出来迎客？”
“哎哟，这不是柳司马嘛——瞧我这老眼昏花，竟没认出大人您来。可不巧，这春鸢姑娘前日里刚被一位贵人赎了身呐，那可真是好大的气派——”
沈迭君听着身后一群人咿咿呀呀地吹着话语，只默默走远，听到这，却顿住了脚步。
她听得发怔，低垂的眼眸在黑暗中轻颤了下，深不见底。
贵人、赎身？
沈迭君没有回头，继续走出街尾，转进了巷子里。
巷里漆黑一片，沈迭君躲进了几只水缸背后，缩起身子，靠着冰冷的墙滑到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细细想着刚才听见的话，脑中一阵云一阵雨。
一片漆黑的夜里看不清她眸中明明灭灭的光亮和起起伏伏的波澜。
她瑟缩着抱紧自己，在疲累和忧凄中沉睡过去，一夜无梦。
第二日正午天光大亮，秋日高照，沈迭君再次来到了瑶台坊门前。
客人都已离去，主人们累了一夜，也已歇下。这里完全不似昨日夜晚的繁华绮丽，冷清颓败，融进了甫州城的灰蒙蒙一片。
沈迭君在门前踌躇着犹豫，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咬了咬下唇，便提起步子迈了进去。
进来便是瑶台坊宽阔无人的大堂，堂内错落着雅席与乐台，抬头便是高高两层数不清的雅间，从中掩映着静绽的各类茗花和轻扬的绛紫纱幔，暗香浮动，光雾缭绕。因着幽暗的光线和构造的精巧繁复，如此宽阔高大的楼坊竟也显得雅致清幽。
沈迭君仰着头，看的微怔。她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屋宇，睁大的眼睛一眨不眨，丝毫没听见靠近的脚步声。直到一个带着怒意与烦躁的尖锐女声打破她的沉浸。
“哪里来的叫花子！去去去！”一个丰润泼辣的中年女人走进沈迭君，尖声叫道。
沈迭君突然被惊到，专注的眼神碎了一地，眸中掠过几分张皇惊措。
“我们这里可不是菩萨庙，快到别处去，别脏了我的地！”
她认出了这声音，便猜是昨夜所听见的夏妈妈，瑶台坊的掌事人，俗称的老鹁。虽是徐娘半老，到底能看出青春岁月时是位美人，一双桃眼仍能勾人心魂。
沈迭君一时哑口，稍理乱发，顿了顿，正色对上夏妈妈的怒脸，道：“我不是来乞讨的，我……想卖身。”
“哟，我刚还没看出来是个女身。倒是有几分姿色，你要卖身？可想好了？”
夏妈妈这才走近些看清楚沈迭君的面容，语气放缓了几分，眸中掠过一撇惊讶。
“这世道，自求卖身的女子也不少，我不缺人，自也不必搜刮强抢良女。签了契的若是有本事，凭她跑了我也就吃下这个暗亏。你可想好了，你进了我瑶台坊的门，你的命便是我的，若是悔了，只怕你没那个本事逃得出去。”
夏妈妈甩着绣花帕子，咿呀顿挫尖声嗓道。
“我想好了。”
沈迭君直直对上夏妈妈的桃眸，郑重吐出一句话，坚硬的字语落在地上，让人不容置疑。
“好！你倒痛快。跟我来！”夏妈妈很是爽利的转身，沈迭君立即跟上她的脚步。
在夏妈妈的观详和小丫鬟的侍弄下，沈迭君从头到脚洗了个遍。
将自己的全部展示于人，她初还有些不自在，但洗去了疲累和脏污，松快舒适之感很快代替了不安和束缚。
“不错，是有几分底子的。”
夏妈妈细细打量着沈迭君，一双桃眸眼神上下游走，眼角皱起细纹。
沈迭君洗净身子立在夏妈妈眼前，深秋里只穿薄薄一件贴身雪青罗衫，原本枯黄的脸色反倒冻的白里透红，衬得冰肌玉骨。身段窈窕颀长，只是瘦得皮包骨，少了些曼妙丰润，修长的颈项处还有掐出的红痕未褪。松挽云髻，额颊磊落，山眉水眼，氤氲的水眸有意轻垂，藏起她的野心与自强，只叫人看着垂怜。
“姿色是上乘的，只是还需好生养养。你颈处的伤是怎么回事？”夏妈妈眯起眸子，语调上扬，轻轻晃着手中的茶盏。
“若是有什么冤家仇家，我可不敢收。”
“我是被家人卖了逃出来，没给卖成……这伤是我爹掐的。我家远在青州，他们也找不过来，妈妈不必担心。”沈迭君软声细语，轻蹙眉头，做出可怜之态，面色不改编出一个谎来。
夏妈妈眸中没有一丝悲悯，来这里的女子没有一个不悲惨的。但也信了过去，放下茶盏便一连抛出几个问题。
“什么名字？如今几岁了？可念过书？会什么技艺？身子可还在？”
“回妈妈的话，我贱名沈迭君；如今年方二八，年底便过十七；幼时曾有幸做过伴读婢童，念过几年书，略识得字；学过箜篌，略通音律，只是已两年不曾沾手；身子……尚且还在。”沈迭君一口气答上来，眸中闪过一丝晦暗。夏妈妈一旁小丫鬟持笔记述着。
“既如此，你从此在瑶台坊便唤蝶君姑娘，蝴蝶的‘蝶’，不论你真正名讳。”
“姑娘们分为三等，你暂且居二等。一等大多是清倌，可选择不卖身或者卖与指定贵人，月例待遇也是最的，不过需技艺高超容貌艳绝，且有贵人捧着。你若想攀上一等，便自己勤加努力。”
“是。”
说着那小丫鬟便将手下所书的契纸递给夏妈妈。
“过来摁个手印，签下这卖身契。”
沈迭君走过去，看着契纸上的内容，睫羽轻颤。染了朱红印泥的指尖顿了顿，心中一瞬间的天崩地裂归于平静的面色，随即落了下去。
她没有理由犹豫。
夏妈妈看出沈迭君的一瞬心死，勾唇一笑，媚眼弄嘲，身子后倾倚在梨木雕花藤椅上，懒懒言道，“乱世的籍契不过是一张废纸，这卖身契也不过是安我的心，杀你的心。”
“你说呢？蝶君姑娘。”
“妈妈所言极是。”
沈迭君嘴角扯出一丝凄惨的笑意，恭顺俯身低首回话，抬首便见一旁走过来两个小丫鬟，约莫都只十三四岁。
“这两个小丫鬟派给你用，蓝衣衫的唤采蝶，绿衣衫的唤舞蝶。”
采蝶和舞蝶堪堪扶身行礼，稚嫩的声音异口同声道，“奴婢见过夏妈妈，见过蝶君姑娘。”
“带你们姑娘去房里吧。”
夏妈妈淡淡道，又转头挑眉看向沈迭君，半老的芙蓉笑脸渗出几分冷意，“稍后教习嬷嬷会去你房中……要听话，知道吗？”
“是，蝶君知道了。”沈迭君恭顺应答，行了礼便跟着采蝶舞蝶离去。
沈迭君跟在二人身后走着，松了口气，身子却越发僵硬，在瑟索秋意中打着寒颤。
“姑娘，我们要去的是清秋阁，便是您起居和接客的屋子，在二楼西厢第三间。二楼住的都是与您一样的姑娘们。奴婢们白日里洒扫浣衣，照顾姑娘，夜里都宿在三楼，并不同您一处。”采蝶退到沈迭君身后，看着她开口道。
“嗯。”沈迭君一边走一边向着采蝶稍稍侧身专心听。
“您第一个月不能待客，需日日由教习嬷嬷调养教引。闲暇时也可与众姑娘们走动来往……”
不等采蝶说完，走在前头的舞蝶便迎面撞上一位姑娘。
“如今还早，就起来做活了吗？你家姑娘是谁？”
“回疏月姑娘，今早新来一位蝶君姑娘，奴婢便是她的人，如今正要带她去清秋阁呢。”
沈迭君闻声忙看过去，却见一位芳华女子。一抹聘婷清丽的倩影，一袭海天霞色攒珠长衫对襟锦襦裙，簪金戴玉，高髻朱唇，浅浅一笑。
一身华贵的打扮却难掩她本身清冷绝尘的气质，一如寒玉雪松，皎皎疏月。
天下竟真有如此非凡女子，沈迭君痴痴望着，却又觉得似曾相识。直到走进细看，女子的清丽凄美的眉眼轮廓和记忆中那个人渐渐重合。
小姐？
沈迭君眼眸一滞，双唇轻启，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是体内一阵纷乱汹涌，拂在身前的手止不住地轻颤。
疏月看向沈迭君的眼也凝住了，眸中霎时间如水成冰，如冰碎裂。
直到天上一阵驱云逐日、批星布阵，夜幕悄然临落。
她终于不再盲无目的地游走，在空旷昏暗的街道正中，她停下脚步，抬起了头。
头顶的天一片靛蓝，浓稠致密的幽深靛蓝中穿出零星的星光。
弦月如钩，星辰如针，都刺破这透不出气的浓夜，将夜中人破碎的心缝补。
而眼前，灰暗的街面屋瓦后，却闪出华彩的光芒。街的那头也是街，却有高高的光彩楼阁在一片低矮昏暗中探出头来。
沈迭君的眸中映出那高楼令人迷醉的灯光，那光在她潮湿的眼中如水波般荡漾开，似是蜻蜓点破了金池玉琼，里头有浮光跃金。
望着那片光，沈迭君心痒难耐，不禁微微屏息，垂着的手臂渐渐有了力气，纂住了破烂的衣襟。
浓夜中唯有那高宇楼阁一抹光亮，灰暗中唯有那歌台舞榭一抹色彩。任谁都会忍不住心驰神往。
沈迭君很清楚，那不是天堂，也不是旁的。
那是青楼。
令人醉生梦死的地方。
承载权贵男人们迷醉和绮梦的地方。
却是女子的生死之地。
在这乱世，多少女子在这里活过来，又在这里死去。
沈迭君只是隔着一条街远远望着，额上就已经冒出细密的汗，全身似有蚂蚁在细细啮咬。
似是害怕。
沈迭君咬牙，还是移了步子，穿街过巷向那抹光走去。
一入眼，街这边的繁华便令她瞠目结舌，顿住了脚步不敢往前。
张灯结彩，琼楼玉宇。人来人往者皆非富即贵，穿着华丽的锦缎，镶着金玉的首饰。几个神妃仙子般的美貌女子在檐下排列开来，对着来客做出千娇百媚的姿态。
錾金浮雕的匾额上赫然篆着“瑶台坊”三个流光溢彩的大字。
瑶台，天宫上神妃仙子住的瑶台吗？
沈迭君想着，走至瑶台坊大门前，却连靠近也不敢，只远远往里面一瞥，便如过街老鼠般假装路过，匆匆离去。
沈迭君汗颜，她是流民，如今的样子不辨男女，一身破烂连乞丐也不如，在金碧辉煌的瑶台坊和它的主客面前，便是天壤之别。这样巨大的悬殊，甚至叫她不敢前去窥探一二，便落荒而逃。
可她仍然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身后不断传来鄙夷和厌恶的声音，沈迭君只得缩着身子快步走远。
“叫花子么，没钱哪怕看两眼也是好的。又脏又臭，污了我们瑶台坊门面。”
“也不知谁当年也是叫花子进来的！”
“好了好了，争什么？离江、疏月，还不快伺候几位爷进去！”
“离江姑娘，可别跟那叫花子置气了，让爷好好疼你呀——”
“讨厌——”
“夏妈妈，我今日仍是点春鸢姑娘，怎么不见她出来迎客？”
“哎哟，这不是柳司马嘛——瞧我这老眼昏花，竟没认出大人您来。可不巧，这春鸢姑娘前日里刚被一位贵人赎了身呐，那可真是好大的气派——”
沈迭君听着身后一群人咿咿呀呀地吹着话语，只默默走远，听到这，却顿住了脚步。
她听得发怔，低垂的眼眸在黑暗中轻颤了下，深不见底。
贵人、赎身？
沈迭君没有回头，继续走出街尾，转进了巷子里。
巷里漆黑一片，沈迭君躲进了几只水缸背后，缩起身子，靠着冰冷的墙滑到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细细想着刚才听见的话，脑中一阵云一阵雨。
一片漆黑的夜里看不清她眸中明明灭灭的光亮和起起伏伏的波澜。
她瑟缩着抱紧自己，在疲累和忧凄中沉睡过去，一夜无梦。
第二日正午天光大亮，秋日高照，沈迭君再次来到了瑶台坊门前。
客人都已离去，主人们累了一夜，也已歇下。这里完全不似昨日夜晚的繁华绮丽，冷清颓败，融进了甫州城的灰蒙蒙一片。
沈迭君在门前踌躇着犹豫，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咬了咬下唇，便提起步子迈了进去。
进来便是瑶台坊宽阔无人的大堂，堂内错落着雅席与乐台，抬头便是高高两层数不清的雅间，从中掩映着静绽的各类茗花和轻扬的绛紫纱幔，暗香浮动，光雾缭绕。因着幽暗的光线和构造的精巧繁复，如此宽阔高大的楼坊竟也显得雅致清幽。
沈迭君仰着头，看的微怔。她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屋宇，睁大的眼睛一眨不眨，丝毫没听见靠近的脚步声。直到一个带着怒意与烦躁的尖锐女声打破她的沉浸。
“哪里来的叫花子！去去去！”一个丰润泼辣的中年女人走进沈迭君，尖声叫道。
沈迭君突然被惊到，专注的眼神碎了一地，眸中掠过几分张皇惊措。
“我们这里可不是菩萨庙，快到别处去，别脏了我的地！”
她认出了这声音，便猜是昨夜所听见的夏妈妈，瑶台坊的掌事人，俗称的老鹁。虽是徐娘半老，到底能看出青春岁月时是位美人，一双桃眼仍能勾人心魂。
沈迭君一时哑口，稍理乱发，顿了顿，正色对上夏妈妈的怒脸，道：“我不是来乞讨的，我……想卖身。”
“哟，我刚还没看出来是个女身。倒是有几分姿色，你要卖身？可想好了？”
夏妈妈这才走近些看清楚沈迭君的面容，语气放缓了几分，眸中掠过一撇惊讶。
“这世道，自求卖身的女子也不少，我不缺人，自也不必搜刮强抢良女。签了契的若是有本事，凭她跑了我也就吃下这个暗亏。你可想好了，你进了我瑶台坊的门，你的命便是我的，若是悔了，只怕你没那个本事逃得出去。”
夏妈妈甩着绣花帕子，咿呀顿挫尖声嗓道。
“我想好了。”
沈迭君直直对上夏妈妈的桃眸，郑重吐出一句话，坚硬的字语落在地上，让人不容置疑。
“好！你倒痛快。跟我来！”夏妈妈很是爽利的转身，沈迭君立即跟上她的脚步。
在夏妈妈的观详和小丫鬟的侍弄下，沈迭君从头到脚洗了个遍。
将自己的全部展示于人，她初还有些不自在，但洗去了疲累和脏污，松快舒适之感很快代替了不安和束缚。
“不错，是有几分底子的。”
夏妈妈细细打量着沈迭君，一双桃眸眼神上下游走，眼角皱起细纹。
沈迭君洗净身子立在夏妈妈眼前，深秋里只穿薄薄一件贴身雪青罗衫，原本枯黄的脸色反倒冻的白里透红，衬得冰肌玉骨。身段窈窕颀长，只是瘦得皮包骨，少了些曼妙丰润，修长的颈项处还有掐出的红痕未褪。松挽云髻，额颊磊落，山眉水眼，氤氲的水眸有意轻垂，藏起她的野心与自强，只叫人看着垂怜。
“姿色是上乘的，只是还需好生养养。你颈处的伤是怎么回事？”夏妈妈眯起眸子，语调上扬，轻轻晃着手中的茶盏。
“若是有什么冤家仇家，我可不敢收。”
“我是被家人卖了逃出来，没给卖成……这伤是我爹掐的。我家远在青州，他们也找不过来，妈妈不必担心。”沈迭君软声细语，轻蹙眉头，做出可怜之态，面色不改编出一个谎来。
夏妈妈眸中没有一丝悲悯，来这里的女子没有一个不悲惨的。但也信了过去，放下茶盏便一连抛出几个问题。
“什么名字？如今几岁了？可念过书？会什么技艺？身子可还在？”
“回妈妈的话，我贱名沈迭君；如今年方二八，年底便过十七；幼时曾有幸做过伴读婢童，念过几年书，略识得字；学过箜篌，略通音律，只是已两年不曾沾手；身子……尚且还在。”沈迭君一口气答上来，眸中闪过一丝晦暗。夏妈妈一旁小丫鬟持笔记述着。
“既如此，你从此在瑶台坊便唤蝶君姑娘，蝴蝶的‘蝶’，不论你真正名讳。”
“姑娘们分为三等，你暂且居二等。一等大多是清倌，可选择不卖身或者卖与指定贵人，月例待遇也是最的，不过需技艺高超容貌艳绝，且有贵人捧着。你若想攀上一等，便自己勤加努力。”
“是。”
说着那小丫鬟便将手下所书的契纸递给夏妈妈。
“过来摁个手印，签下这卖身契。”
沈迭君走过去，看着契纸上的内容，睫羽轻颤。染了朱红印泥的指尖顿了顿，心中一瞬间的天崩地裂归于平静的面色，随即落了下去。
她没有理由犹豫。
夏妈妈看出沈迭君的一瞬心死，勾唇一笑，媚眼弄嘲，身子后倾倚在梨木雕花藤椅上，懒懒言道，“乱世的籍契不过是一张废纸，这卖身契也不过是安我的心，杀你的心。”
“你说呢？蝶君姑娘。”
“妈妈所言极是。”
沈迭君嘴角扯出一丝凄惨的笑意，恭顺俯身低首回话，抬首便见一旁走过来两个小丫鬟，约莫都只十三四岁。
“这两个小丫鬟派给你用，蓝衣衫的唤采蝶，绿衣衫的唤舞蝶。”
采蝶和舞蝶堪堪扶身行礼，稚嫩的声音异口同声道，“奴婢见过夏妈妈，见过蝶君姑娘。”
“带你们姑娘去房里吧。”
夏妈妈淡淡道，又转头挑眉看向沈迭君，半老的芙蓉笑脸渗出几分冷意，“稍后教习嬷嬷会去你房中……要听话，知道吗？”
“是，蝶君知道了。”沈迭君恭顺应答，行了礼便跟着采蝶舞蝶离去。
沈迭君跟在二人身后走着，松了口气，身子却越发僵硬，在瑟索秋意中打着寒颤。
“姑娘，我们要去的是清秋阁，便是您起居和接客的屋子，在二楼西厢第三间。二楼住的都是与您一样的姑娘们。奴婢们白日里洒扫浣衣，照顾姑娘，夜里都宿在三楼，并不同您一处。”采蝶退到沈迭君身后，看着她开口道。
“嗯。”沈迭君一边走一边向着采蝶稍稍侧身专心听。
“您第一个月不能待客，需日日由教习嬷嬷调养教引。闲暇时也可与众姑娘们走动来往……”
不等采蝶说完，走在前头的舞蝶便迎面撞上一位姑娘。
“如今还早，就起来做活了吗？你家姑娘是谁？”
“回疏月姑娘，今早新来一位蝶君姑娘，奴婢便是她的人，如今正要带她去清秋阁呢。”
沈迭君闻声忙看过去，却见一位芳华女子。一抹聘婷清丽的倩影，一袭海天霞色攒珠长衫对襟锦襦裙，簪金戴玉，高髻朱唇，浅浅一笑。
一身华贵的打扮却难掩她本身清冷绝尘的气质，一如寒玉雪松，皎皎疏月。
天下竟真有如此非凡女子，沈迭君痴痴望着，却又觉得似曾相识。直到走进细看，女子的清丽凄美的眉眼轮廓和记忆中那个人渐渐重合。
小姐？
沈迭君眼眸一滞，双唇轻启，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是体内一阵纷乱汹涌，拂在身前的手止不住地轻颤。
疏月看向沈迭君的眼也凝住了，眸中霎时间如水成冰，如冰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