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府地处京城偏僻地,冬日接连下雪,院里的树木枯槁残落。

    身穿粗布衣袍的丫鬟快步跑过回廊,通红的手抹开眼角的泪珠,抽噎的声音混在呼啸的北风里,在垂花门边被积雪滑得摔了一跤。

    两个端着炭火的仆从远远瞧见,高个子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旁边圆脸的仆从低声阻拦道:“怪可怜的,听说老爷要新娶了,刚进门不到两年。”

    “没了名节才嫁进府里的,老爷不喜欢能怨得着谁?今年炭火都没往偏院送。”

    “啧啧,原也是王府的女儿,竟然落到如此田地。”

    “还敢说王府,不要脑袋了你!”

    十个月前,新皇登基,首要斩的便是永宁王府。

    永宁王原是和先帝打天下的重臣,一柄大刀打下北边的半壁江山。天下太平后,永宁王世子给废太子做陪读,女儿也和废太子有过婚约。

    不成想一朝押错了宝,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王府一百七十多口无一幸免,街口巷尾谁人不噤若寒蝉?

    高个子仆从眼睛滴溜溜地转,尽力压低声音说:“也幸亏她嫁进咱们府里,不然是要被充妓的。”

    “如若是我,便去前院里跪求老爷,哪怕能留在府里做个姨娘呢。”

    粗布衣的丫鬟听见背后的议论声,却没有回头。近半个月,她听得奚落已经够多,再添几句也再无关紧要。

    偏院比外头更加荒凉杂乱许多,枯柳枝飘在荒废的池塘里,厢房的门掉漆虫腐得不成样子。

    她直接推开主屋的门溜进去,刚进门就听见嘶哑的咳嗽声。

    “咳咳,怎么样?呃,咳,莹珠,母亲如何?”

    病容憔悴的美妇人从床上坐起,干裂的双唇俨然带有绀色,身形单薄得架不住冬日的厚衣服。

    莹珠不敢看罗敏曦的眼睛,走上前去给她掖了掖被角,眼泪又簌簌地坠下来。

    罗敏曦瞧她那模样便猜到大半,嘴唇颤了颤却再问不出声。

    “姑娘,你可千万要保重。”

    “说……”罗敏曦已听惯了种种噩耗,却也不得不继续听下去。

    “昨个官府抓走了两个姐儿,老夫人夜里病势不大好。清早有人撞进府去……强了润璧,老夫人亲眼瞧着,咽了气。”

    润璧与罗敏曦一同在府中长大,与其说王妃身边伺候的大丫鬟,其实抵得上半个主子小姐。

    “润璧……”

    罗敏曦只觉喉头猩甜发紧,胸口仿佛压着块冷硬的铁块,脸色顷刻间变得铁青透白,憋得眼眶通红却落不下泪,指节硬生生把被子攥出絮来。

    胸腔抽搐着发出嗡嗡的杂音,还没喘过口气来,双唇间倏得喷出一大口血。

    “姑娘!”莹珠惊慌地把她给抱住,却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如今王府落到这般田地,易家又叵测苛待,眼看已是穷途末路。

    “呃,咳咳你,去秋月楼,寻嗯……叶娘,咳咳……”

    罗敏曦歪在她身上吃力地咳喘,单薄的身子筛糠似的哆嗦着,从床里摸出张封好的书信,染血的指尖在信封上晕出深红。

    秋月楼是京中颇具盛名的酒楼,而叶娘曾是王府后院的厨娘。

    当初叶娘与管事的之间生出龃龉,是小姐出钱给她盘下酒楼,用世子的名头帮她站住脚。

    莹珠自然也想到这番恩情,连忙点点头:“若是叶娘肯收留我们,倒也是个去处,省得在易家仰人鼻息。”

    罗敏曦闭着眼歪在床头,却再没有说是或不是。

    等着莹珠拿着信跑出去,她才用帕子擦干净嘴边的血渍,扶着床柱勉力从床上站起来,蹒跚却倔强地往门口走去。

    外面的北风凛冽而清新,她浑浑噩噩病倒在床,已经许久没有这般清醒过。

    厚厚的积雪很快濡湿了她的袜子,冻僵的刺痛从双脚弥漫到膝盖。

    她捂着嘴又咳嗽出一口血,胸膛里急促虚快地搏动着,单薄的身体像要飘进雪里。

    从易文博毁她清誉到如今短短五载,五年前永宁王府尚且如日中天,还在热热闹闹地办宴会,繁华过眼不过顷刻之间,转瞬便只剩她一人苟延残喘。

    她倚着门框虚弱地闭上眼,恍若看见夏日里母亲摇扇取冰,同哥哥说笑着给自己剥葡萄,还笑骂着不许自己贪凉多吃。

    眼尾不自觉渐渐沁出一滴泪来,却是浑浊的浅红色,顺着脸颊混进嘴角深红的血里。

    易家的人不给她们送炭,莹珠将偏院里的草木砍了做木柴,全都堆在正屋廊下,火折子和砍刀也放在旁边。

    罗敏曦颤巍巍俯身抓起火折子,燃起的火苗很快燎到她的袖口,但她仿佛察觉不到疼痛,兀自捡起一根短柴点燃,塞进陈旧不堪的窗框里。

    屋里破布缝补的床幔先燃起来,然后是塌上的被褥、没有柜门的矮柜、缺角的破桌子……潮湿的地砖也附着上熊熊大火。

    “咳咳,呃咳咳咳……”

    大火的浓烟呛得她咳嗽更加厉害,火折子从她的指缝无力地跌落下来,掉进身旁的柴火堆里。

    莹珠此刻想必已到了秋月楼,叶娘会为她寻个好去处的。

    罗敏曦瘦削的身体摇摇欲坠,眼睛不甘地再次望向王府,冬日青冷的天空无比寂寥,飘雪和浓烟遮住她的视线。

    她喉咙里发出近乎悲戚的哀叹,苍白的面颊也被火舌啃噬,但眼睛却始终没有闭上。

    这辈子太短太无能,她实在不甘心。

    ——

    许是烈火焚身太过痛彻心腑,罗敏曦躺在塌上颤栗不止,指尖死死攥住身上的被子,胸脯急促而剧烈地拼命起伏,激烈的气喘更像是痛苦呜咽。

    “呃,不,母亲……润璧!”

    她恍如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头脑昏沉地环顾四周,扶着床栏虚软缓慢地坐起身。

    目之所及,罗帐层叠,银钩斜挂,母鹿卧子的屏风阔而精巧,塌上也是极为柔软华贵的绸缎,俨然不是易家的破败院子。

    她难道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会……

    罗敏曦低头看向完好无损的双手,还未来得及细想,屏风后的门突然砰得被人给撞开。

    书生打扮的男子轮廓映在屏风间,酒臭气远远在塌上便能闻见,身形跌跌撞撞就要往屋里面闯。

    罗敏曦心下倏然一惊,缠绕多年的梦魇再次袭上心头。

    五年前,父亲五十八岁寿辰当日,设宴款待新人旧友,王府上下忙乱混杂不堪。她应酬太多心悸难受,暂且到在后院厢房歇息。

    彼时张姨娘借她的丫鬟出去帮忙。

    她知道在府中确实忙碌,张姨娘素日又与母亲和睦,便毫不防备地将人借出去,独自喝了药在厢房里熟睡。

    可未曾想,再睁开眼,却见一醉汉在床边猥琐行事,她的衣衫被撕扯得凌乱不堪。

    如今旧事重演,罗敏曦能一丝不差地预料到,片刻后张姨娘的丫鬟会“碰巧”看见,大喊大叫,引得后院里女眷纷纷侧目。

    如此淫靡苟且之事,不过月余就在京城中暗暗传开,她会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处处遭人嘲弄取笑。

    “哗啦——”

    醉汉跌跌撞撞地把屏风推搡到一旁,酒臭浸润的脸已成猪肝色,呆滞的双眼直勾勾盯着罗敏曦,嘴角露出令人恶心的歪斜的笑。

    罗敏曦紧咬牙关从床上坐起来,颤抖着握住梅花纹小香炉,胸腹大幅度地急促起伏着,额角大颗的汗珠浸湿了鬓角。

    当年她被污了清誉,跪在宗祠走投无路,只能嫁给这猥琐的醉汉——也就是后来磋磨她的易文博。

    她浑身紧绷得几乎簌簌发抖,指腹压在香炉上用力到发白。

    此遭若是必经的劫难,她也必得拼上命去搏一搏。

    但还没等得易文博越过屏风,门口突然传来嘭得一声巨响。

    她被惊得当即扯翻了手中香炉,站起身瞪圆眼睛看向门口:易文博便狠狠撞倒屏风,然后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啊!谁?”

    随后,屏风外走出个挺拔的身影,玄色大氅里是浅黄的锦缎衣袍,衣领和袖口都有金线龙纹滚边,身侧的玉佩更是天家的样式。

    罗敏曦即便是被母亲养在深闺,也能认出从北边归京的太子殿下。

    “殿,殿下……”

    她的手犹在不安地发抖,堪堪抓住床柱才能站得稳。

    贸然闯入的太子同样愣在原地,看着她的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冒,冒犯姑娘……”

    太子祁桢煊羞赧地红了耳廓,后知后觉闯进来太过莽撞,想要退回到屏风外面去,但屏风已经被易文博给撞到了。

    罗敏曦看他犹豫地退后两三步,始终没有言语,默默拽着易文博的领子提起来,然后扶起屏风藏在后面。

    罗敏曦:……

    这屏风是四大块红木雕镂而成,也亏得他颇有一番牛力气。

    “殿下,已经闹到这番田地,也不用再顾繁文缛节了。”

    托太子殿下的福,她心头的紧张去了大半,竟还能不尴不尬地把这话说出口。

    太子从屏风后面探出半个身来,耳根到脖颈都烧得红透,又不好意思地后退回去:

    “无,无碍的,嗯,我须恭敬待姑娘,愿姑娘教我。”

    教什么?

    罗敏曦不明所以,但也顾不上困惑,姨娘的丫头随时可能闯进来。

    “今日宴会人多眼杂,为保殿下与我的清名,万望殿下把人带出去,假装是没来过王府的后院。”

    “啊?不,我不走。”

    祁桢煊闻言身形一滞,他重生后费尽心思抢占先机,赶在三哥前救下永安王嫡女,是想像前世三哥般赢得她的辅佐。

    前世三哥明明得到锦囊妙计,到他这里怎么是“假装是没来过王府的后院”,难道他与三哥相差至此!

    “我也是一心求才,还望姑娘谅我诚心。”

    罗敏曦:??

    祁桢煊紧接着又说:“我愿迎姑娘进东宫,此生不做他想。”

    前世三哥凭借着罗姑娘的计谋,多次陷害于他,终夺了他的太子之位,让他被关在瑜凉台郁郁而终。

    这一次,他一定要抢先把人迎回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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