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极大,晒得念柳要睁不开眼睛。

    她好不容易适应刺眼的白,一落遮光的手发现自己站在漪清园的鹅卵石道上,身后是座峰峦叠嶂的假山,夜明珠依定道旁草地,白天化作沿道装饰,夜晚则自觉悬升空中作路灯。

    似乎是在某个晴朗冬日,风吹来,念柳忍不住在温凉中打了抖。

    这是什么情况?

    她不是应该在大镜湖的水宴上么?怎么会在高辛?

    莫非,她又入梦境?

    园里没什么人,念柳搓着胳膊取着暖要往含章殿里走,转过泉池时悄然听见若有若无的呜咽。

    怎么形容那哭声?像茶壶烧开,又像是哪家烟囱冒火了,粗哑好笑又有些瘆人。

    简直白日遇鬼!

    念柳撒丫子要跑,谁知迎面要撞上个弱冠少年,虽弱冠模样,可他身高接近八尺,已有温润挺拔的男子之姿了。

    似玉幽眸,条叶薄唇,念柳一眼就认得这少年是玱玹。

    她终归是吓着了,驻在原地任由那少年如鱼破水般穿过她身躯,像两条看似相逢却不曾交集的错位线。再回瞧,他行色匆匆,竟是冲着那呜咽声儿去的。

    有前几次莫名入幻经验,念柳也见怪不怪,她只当凡事发生皆有理有据,是日后的引示,便赶忙跟上玱玹步伐,随其步道环山,转往假山深处去。

    假山上流水哗啦,假山内水声滴答,玱玹先入嶙洞,攀过怪石,也不知如何三道五寻,终于停在镂形怪状的岩空地里。念柳扶头弯腰跟着进来,入眼是一束日光照在岩中央,玱玹与窝在对面角落的总角孩童分离在光两岸。

    那孩童蜷缩坐地,小脑袋深深埋在藕节润巧的臂弯中。

    “阿念。”

    少年玱玹先开口喊那孩童,他约摸在变声期,说话腔调中俨然多了几分难得的沉稳。

    小阿念闻声未抬头,不过那微侧的动作被念柳捕捉到,她其实是听见的,也想等他说后话,只是因为某些原因,在故意不理玱玹。

    念柳以为玱玹会问阿念“怎么会躲在这里?”又或者是“出什么事了?”

    可玱玹什么都没问,他走过破碎光影,来到明亮处。

    阿念仰起泪痕之脸,看他只是向她伸出手,道:“跟哥哥走。”

    ……

    无声凉风袭来,念柳下意识往褥子里缩了缩,待她觉得暖和时才悠然拉回自己的意识,睁开了眼。

    她扶腰坐起,薄被里涌来若有若无的草药香逸进鼻尖,愈发醒神。

    是小夭的床榻,小夭的栖殿。

    念柳要下床,恰逢屋外脚步声迭响,很快,小夭端着汤药入间来。见念柳醒来,忙将汤药放在桌上,过来守她。

    小夭眼神飘忽,笑也局促:“你醒了?头晕吗?四肢可还松软无力?”

    念柳皆不回,紧紧拉住小夭的手,问:“姐姐,防风邶呢?”

    小夭五指收紧,垂眸不敢看念柳。

    念柳鼻尖酸涩,声起得愈高些:“防风邶去哪里了?你、你倒是说话啊!”

    “他……死了。”

    小夭不敢将玱玹从青山上提头而下的场景说出来,那是不是邶的头颅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防风邶已死,杀岳梁凶手已伏诛。这世上,再无防风邶。

    “……”

    念柳的手迅速抽回去,叫小夭赶紧拉住:“你我都清楚,其实防风邶就是相柳,相柳怎会轻易死去,想来是哥哥给大荒众人立威的幌子!”

    念柳冷笑,道:“幌子?”

    泪水涌成串珠,一滴接一滴压她下睫而无声坠落。

    小夭:“防风邶刺杀岳梁,是对轩辕王室的挑衅,若不将他杀死,更是轩辕君王之辱。阿念,我知道你一直将邶当特别的朋友,可……我还是想你理解哥哥。再者,相柳九命,他不会轻易死去的。倒是哥哥和你有连命蛊,若相柳对你们其一下手,你们都将死无还机。”

    相柳九命,不会轻易死去?

    敢情多命就该死,死那么轻松啊?

    念柳冷冷瞧小夭为他哥哥脱身的嘴脸,复往想起相柳原为其所做默默无闻的一切,不免悲愤。

    小夭不敢直视她:“你、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

    “别哭了。”

    “别碰我。”

    念柳猛地抽回手,拍开小夭为她伸来要拭泪之手。

    阿念是,小夭也是,都站在轩辕玱玹身边,陪他野心勃勃,陪他既要又要——念柳难过,又在心里暗怼:阿念,你不必让我看你心藏与玱玹的深刻记忆。他打破我让邶活着的希望,狠心剥去这渺茫机会,便也不要指望我能念旧情呆在他身边!

    就算最后要争战,就算最后选择上玉山当王母!

    小夭尴尬坐着,良久,方见念柳开口:“我想今日就回高辛去。”

    “……好。你回去散散心也好,想开了,也就好了。”

    “我不是回去散心,我是回去公布解除婚约的事宜。我不要嫁给玱玹。”念柳将碧镯取下放在小夭掌心,又变幻出那若木花簪,继续对小夭道:“或许你不明白,某种程度,某些情愫,我如今是在替你受着。只不过,你选择的是涂山璟,而我,选择的是相柳。”

    小夭没能理解念柳的话,也跨越不了世界观来理解,她只是觉得自己夹在了念柳与玱玹中间,不知道该帮自家妹妹还是自家哥哥。

    “我不明白,我也不想帮你还。”小夭将东西放回念柳的手心,纠结得皱紧了眉头:“你不是跟我说过,‘勇敢就是有面对一切的勇气。故事总该有个圆满的句号。’怎么,你面对玱玹的勇气呢?你与他故事的句号呢?”

    “与他有故事的另有其人。”念柳尽量平息自己的情绪,继而问道:“姐姐,如果有天玱玹要取高辛,玱玹和父王打起仗来了,你会选谁?”

    “我……”

    “姐姐,不久后你就会知道。其实……你我不一样。你永远会选择你的哥哥玱玹,而我,也永远抛弃不了我的家人和爱人。”

    “什么意思?”

    “姐姐,我不是叫你帮我将这两个物件还给玱玹。而是,他们本应该属于你,也应该属于你,你和玱玹才是最亲近的人。至于我,我只是你的缩影,你的替代品。”

    小夭被念柳复杂的眼神搅得五味杂陈,她总是感觉要摸透阿念时又再读不懂阿念。

    凌乱,心底一片凌乱。

    念柳不再说话,她起身披衣裳,竟是一刻都不想多留。

    待她走到门口,小夭端了汤药追上来:“将最后一碗解毒汤喝完再走吧。”

    汤药枯草色,看着就苦涩,与两人心情如出一辙。

    念柳回望而不接。

    小夭苦笑,“姐姐错了。我不该任由玱玹对你下毒。我也不劝你了,喝完汤药,趁玱玹没发现,你要走便赶紧走吧。”

    ……

    中原几日,宛历春秋几载。

    云辇至,念柳安然回到高辛。

    玱玹定也能清楚她此行回高辛后要发生的事情,可他非但没有阻拦,还递信过来问侯她近况。

    自她向高辛王说出心中所想,想要与玱玹取消婚约而被高辛王拒绝后,静安王妃就发觉自己女儿愈渐消沉,整日都将自己窝藏在寝殿里,任谁来寻都不待见。

    自家女儿,由小到大她最是清楚,玱玹呢,也算知根知底处在高辛殿檐下看着长大的。

    女儿一直追随着玱玹,从妹兄情谊至依恋爱慕,她是喜欢玱玹的,当得知能与玱玹订婚,她红润脸庞幸福笑容就没消散过。而玱玹,或许并没有像阿念那般喜爱他,却总是愿意偏爱她,从身体力行,后来亦将关切目光分给她一半,如果这不是接受,又算什么?

    可为什么现在是这样的境况?静安王妃想不明白,以她视角观看,她觉得阿念在接近幸福时,突然不幸福了。

    再转观念柳这番,她给自己下了期限,三个月内,必将说服高辛王。

    三个月不行,四个月,四个月不行,说上一年半载她都要将婚约取消!

    *

    白驹过隙,世事纵横变化,新事总能完美掩压住旧事。

    仅两月时间,防风邶被玱玹杀死的消息就被大荒众人遗忘得差不多了,先是涂山夫人防风意映突患重病将永居密谷不得面世,紧接是高辛玖瑶竟是赤宸孽腹子的爆炸性传闻。

    率先得到此消息的自是各王暗线,谁料玱玹并未尽心掩其苗头,去其祸患,那消息似顽劣火种,风只轻吹,以不可小觑的架势很快燎遍大荒各地,更甚登上大荒最火爆传闻榜首。

    事发之后,高辛王宛若头覆风霜,人跟着年迈不少,念柳与高辛王的对峙就此暂停。念柳从刺猬变成海獭,陪在慈父膝下,可就算她费尽心思的逗乐,也不能将他的笑容长久留住。

    又是大半月过去,冬彻底来了。

    高辛王在某日忽然对她说:“阿念,其实小夭不算你姐姐,她不是我的孩子。”

    面对念柳惊诧又转瞬平静的神情,高辛王又说:“但我希望你能永远当她是姐姐。”

    仲春之月来临,高辛王忽向大荒昭告:将高辛玖瑶的名字从高辛王族的族谱中除名,永不将其纳回。

    一时间,天下哗然。

    念柳再没有收到小夭的来信。

    念柳去寻高辛王,高辛王闭门不见几日后,终于愿意对他孜孜不倦求见的念柳。

    “父王,你是要将姐姐逼到绝路吗?她正在风口浪尖,你怎么如此狠心做身后推她坠崖之人!”

    高辛王儒雅端身,抬手冷静:“你不是说想与玱玹解除婚约?我何尝不是在成全你?”

    “帮我?”念柳傻眼了。

    先前她向高辛王提出要解婚约时,他思及连命蛊,天下除了玱玹,没有人更适合护住她,便是任她软磨硬泡都送不了这做父亲的口。

    如今,心想事成能来得这样突然?!

    高辛王:“除小夭王姬之名,便是成全你们三人。你、小夭及玱玹。”

    “我、我不明白父王之意。”

    “你可知,小夭真实身份是玱玹暴露出来的,便是逼我做决定。小夭的立场已定,玱玹终会向我取高辛。”

    念柳气得浑身发抖,原来玱玹是这样打算的。

    高辛王将手搭在念柳肩上:“阿念吾儿,你真的不愿嫁给玱玹吗?”

    “不愿!”

    慈眸凝视少女良久,高辛王沧桑应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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