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新雪突至,纷纷扬扬的鹅毛白雪落在朱墙碧瓦上,寒风裹挟着几片雪花飘进廊下,被匆匆走来的宫女踏过,留下一滩不甚明显的水迹。

    殿门前的庑廊下坐了两个小宫女,这会儿正挨在一起窃窃私语。

    “我听御膳房的小覃说,宋阁老又写折子弹劾娘娘了。”

    “啊?这位宋阁老未免太针对咱们娘娘了些!”

    “你懂什么,宋阁老有个如花似玉的小孙女,正是待嫁年纪。”

    “那娘娘怎么办?又是年轻貌美的阁老孙女,又是美艳性感的西夏公主,娘娘还……”

    “你们在干什么!”

    两个小姑娘被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颇有些局促不安。

    流苏面无表情道:“罚半月俸禄。”

    其中一个小丫头顿时沮丧地不行,等流苏走远了,另一人道:“没事,娘娘疼我们,等找个机会求求贵妃娘娘就是了。”

    未央宫屋内四角都烧着银丝炭,暖意融融,流苏端着托盘走进去,见她的贵妃娘娘正斜倚在罗汉榻上,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拿着一本书,却半天也不翻一页,密云般的乌发上还缀着几颗晶莹水珠。

    苦涩的药味儿和冷风一齐灌进来,沈听霜蹙了蹙眉,看向端着药碗朝她走过来的流苏。

    “娘娘方才可是淋到雪了?”流苏看着她发间的几颗水珠问道。

    沈听霜不甚在意的点了点头,“今年雪下得早,我便多看了一会儿。”

    “您现在可不能吹风,得仔细些身子。”

    沈听霜拿起汤匙,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弄碗中的汤药,头上的鸾凤衔玉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记得刚到京城那年,雪也下得格外早。

    可她从来都不在意这些,只一心想和大姐争个高下。

    从少时起,母亲总是在她耳边说:“阿福,娘不奢求你能嫁到那些高门大户,只要能学得三分你姐姐的本事,往后找个对你好的人嫁了,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就行。”

    那时沈听霜对母亲的话极为不甘,所以她入了东宫,成了太子侧妃。

    沈听霜有一副如花美貌,黛眉如远山,美眸潋滟如星,肌肤粉腻如凝脂,一颦一笑,无不妩媚动人,为此,太子对她极为宠爱。

    后来太子登基,她也顺理成章封了贵妃,冠宠六宫,皇后害得她失去一个孩子时,即便没有确凿证据,谢钦昂仍旧顶着前朝压力,让她掌了一年凤印。

    丧子之痛虽然锥心,却有一人是真心爱她的。

    她的选择没有错。

    可好景不长。

    谢琰杀到宫中那天,是她入宫的第十年。

    那一年,西夏进犯,大梁无力抵抗,愿派公主和亲止战,可宫中适龄的公主,只有皇后所出的二公主。

    皇后不舍得自己的女儿去那等蛮荒之地,在勤政殿外跪了两日恳请谢钦昂收回成命,直到她昏死过去,谢钦昂也没有见她一面。

    西夏使臣在殿内放肆大笑,一国皇后在殿外长跪不起。

    这样荒唐的局面,沈听霜自然看不下去,何况二公主是她看着长大的,她也不舍得二公主去蛮夷受苦。

    可就连她也没能见到谢钦昂,反倒被路过的西夏使臣调戏了两句。

    暮色沉沉,沈听霜走在宫道上,两面都是高耸宫墙,幽长的宫道向前延伸,越来越窄,像是张血盆大口,要将她吞噬殆尽。

    她的选择……真的没有错吗?

    今日,谢钦昂舍了自己的女儿,那明日呢?

    边关有捷报传来,淮王谢琰领兵突击,大获全胜,西夏边境退兵。

    圣上大喜,召淮王入京,可与淮王一起来的,还有五万集英军。

    谢琰在皇宫大开杀戒,又将她囚在未央宫,知道她闻不得血腥气,却总是在夜晚时分,带着一身血气逼近她。

    沈听霜满脸惊恐地对上他略有些迷蒙的凤眼,好像在问:“你少时欺我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她动也不敢动,宫中流言蜚语满天飞,都想看看新帝如何处置这位曾在少时欺辱过他的先帝嫔妃。

    可任谁都没有想到,谢琰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封为贵妃。

    到如今,谢琰登基三年,这也是沈听霜入宫的第十三年。

    沈听霜喝了一口汤药,酸苦无比,她实在咽不下去,用帕子挡嘴将药汁吐了出来,可放下帕子后,却发现其上除了褐色的药汁,还掺了一丝殷红。

    她愣了片刻,这才感觉到喉间的腥甜,而后抑制不住地吐出一口血。

    “娘娘!”流苏惊恐道,下一刻立马往殿外跑,“奴婢去请太医。”

    “站住。”沈听霜拭去嘴角的血迹,叫停了流苏。

    “去把谢琰请过来……”腹中的疼痛越来越明显,她的声音也越来越轻。

    沈听霜抓着流苏的手,一字一句道:“流苏,一定要把他请过来,你告诉他,我不要死在宫里……”

    宫墙太高了,她害怕自己变成离魂后也飞不出皇宫。

    流苏跌跌撞撞地去了勤政殿,她是贵妃身边的一等女史,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等她见到谢琰,本想传达沈听霜的话,没想到刚开了头,便听谢琰冷声道:“怎么,还想让朕主动去找她?”

    “朕日理万机,可没有时间应付你主子的这些小把戏。”

    谢琰没有给流苏说话的机会,着人将她赶出了勤政殿。

    流苏绝望无比,跪在勤政殿外崩溃嘶吼:“陛下,娘娘快不唔唔唔——”一旁的宫人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否则触怒了陛下,有他们好果子吃。

    流苏失魂落魄地回来,沈听霜见她的模样,便知她没有将谢琰请过来。

    流苏红着眼眶将事情简单说了一番,这时殿外有人禀报:“娘娘,黄太医来了。”

    沈听霜让太医在外头等着,她已经没有方才那么难受了,病了几日,难得感觉身体轻盈了许多。

    她温温一笑,安慰流苏:“无碍,你做得很好,谢琰是生我的气了,不来就不来吧。”

    她拿出一个绣着“轻荷点水,弱絮飞帘”的锦袋,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装入袋中,递给流苏。

    “等谢琰来未央宫时,你将书案上的那张纸给他,他会让你出宫的,届时你帮我带上她。”

    意识到她话中含义,流苏浑身都在颤抖。

    “听话,拿着……”

    沈听霜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一个字已经几不可闻。

    外头的雪渐渐停了,在地上堆了厚厚的一层,黄太医在殿外焦急地等着,几个小宫女时不时好奇地看向殿内,可谁都没有出声。

    万籁俱寂中,不远处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明黄色的身影越来越近,黄太医正要请安,殿内忽然传来无比怆然的哭喊声。

    “娘娘薨逝了!”

    ******

    沈听霜觉得自己像一团轻飘飘的棉花,马上就要被风吹起来了,却忽然落入水中,整个身子都变得沉重起来。

    怎么又是落水,她这辈子都不要再落水了。

    急怒之下,她忽然睁开眼睛,身下的触感软绵绵的,可浑身被汗液浸湿,倒真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

    “小姐,您醒了!”

    她还迷糊着,陡然听见这一声,被吓了一跳,转头看去,见是一个身穿月白色方领比甲并素青色八幅湘裙的俏丽丫鬟,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

    沈听霜隐隐有种熟悉感,再看看这房间的布局,分明就是她在浙江时的闺房。

    “流云?”

    流云道:“奴婢在,小姐快喝些水,奴婢去叫人通知太太,她一个时辰前才刚走,叫奴婢一定要好生看着您呢。”

    沈听霜接过茶杯,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

    流云和流苏一样,是从小贴身伺候她的丫鬟,但她早已放流云出去嫁人,连孩子都生了两个了……

    没想到她居然回到了年少时,此时父亲担任浙江巡抚,还没有进京任户部侍郎,她也还未嫁给太子……

    这时流云进来了,却不像方才那么雀跃,面上的笑意有些勉强。

    “小姐……太太她有些事,说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她话音一落,恰好有袅袅琴音传来,一弦清一心。

    沈听霜没什么表情,“母亲她可是在东厢?”

    东厢是她大姐沈听露的屋子,这琴声自然也是从她屋中传出来的。

    流云咬了咬唇:“太太说要看着大小姐练琴,想来是因着半月后是张部堂夫人的寿宴,这才要看紧些,不然早就来西厢看您了。”

    看来今年是至德十二年了,毕竟张夫人的这次寿宴,可是让她印象深刻。

    等等,也就是说,现在是寿宴的半月前,那她这次生病是因为——谢琰!

    沈听霜顿时有些欲哭无泪,怎么把这个煞星给忘了。

    这事说来也巧,那天孟先生散学早了些,她便想去花园里折一支早春白梅,放进她屋中雨过天青釉的美人耸肩瓶中,没成想风一吹,将她手中的锦帕吹进了荷花池里。

    女儿家私物,自然不能随意丢在外头,可她身边的丫鬟又不会水,恰好谢琰路过这里,沈听霜见了他的身影,便把他叫过来,想让他帮自己捡帕子。

    没想到谢琰跟没听见一样,脚步停都未停。

    这时的沈听霜不过十二岁,性子又骄纵,见这个来自己家里打秋风的穷酸小子这么无视自己,当即心生不满,想给他一个教训,却没注意脚下,一不小心滑进了荷花池中。

    早春二月,积雪未融,正赶上倒春寒,这湿冷的风吹到沈听霜身上,当天晚上她就发了高热,如今过去了五日,才算是大好了。

    而她和谢琰的恩怨,好像就是从这件事开始的……想起以后会发生的那些事,沈听霜不禁打了个寒颤。

    流云还以为她冷了,连忙给她往上拉了被子,又给她披上一件短袄,还嫌不够,又拿了一个红铜手炉,末了还安慰道:“小姐放心,想来太太很快就会过来了,还有那个害得小姐落水的家伙,如今还在跪着呢,你病了几日,他就跪了几日。”

    “谁让他害得小姐落水,您可是中丞大人的嫡次女,身份尊贵哪里是他能比的!”

    流云越说越气愤,为她家小姐抱不平,沈听霜听得心惊肉跳。

    这时又进来一个人,是端着药碗的流苏,沈听霜还未回神,见着这一场景,心中又是一跳。

    你不要过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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