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听霜最终还是放心不下,让下人去谢家的院子传话,就说自己已经消气了,让谢琰不用跪了。

    可听流云给她说的,谢氏夫妻让谢琰也跳了荷花池,且衣服都没换就让他在院中跪着了,这中间还下了一次雨……沈听霜不敢再想了,谢琰的心眼小如米粒,她这一世又不打算入东宫,等他恢复身份,定然会报复自己。

    罢了,找个机会补偿他吧,她记得谢琰一直都很喜欢玉,身上的饰品基本都是玉制的,上一年生辰时父亲送了她一块白玉原石,便将这个送给他好了,再与他道个歉,他还有大业尚未完成,只要她不多做纠缠,想来谢琰也不会过多计较。

    想好之后,沈听霜心安不少,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风乍起,吹过堂屋,传来似有若无的呜呜声。

    沈听霜用过饭食,便静坐休息,此时已是戌时末,可足足两个时辰过去了,东厢的琴音竟还未停下,扰得人心烦意乱。

    她如今可是个病人,没得人来看她也就算了,竟连休息都不能安生了,便是个奴婢也绝没有这样的道理,何况她活了这许多年,除了谢琰那厮威严太盛,她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忍气吞声。

    不多一会儿,沈听霜便到了东厢,她轻叩了两下门,力道不大,屋里的琴音却霎时停了下来。

    门被打开后,露出美妇人颇有些不耐的脸,郁如芸正要开口呵斥,她早就吩咐过不要来打扰,却在看到敲门的人后愣了片刻。

    眼前的少女丽若冬梅,灼若芙蕖,眉眼弯弯如新月,檐上羊角灯的昏黄灯光映在她身上,照得那枚挽发的玉簪温雅润泽,却丝毫不损少女眼角眉梢的那一丝清艳,再加上当了这么些年的宠妃,哪怕脸颊圆润,尚有稚气未脱,却无端给人一股子的威慑力。

    郁如芸回过神,惊讶道:“阿福,你怎么出来了,这病才刚好,夜里风大,又着凉了怎么办?”

    沈听霜笑得和气,“娘不让我进去吗?外面风大,万一我着凉了怎么办?”

    郁如芸一噎,也没再说什么,让了半个身子让她进去了,留下门外两个丫头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庆幸方才自己没多嘴拦五小姐。

    待走过了碧纱橱,便看到窗台边放了一架琴,其前坐了一个温婉女子,女子抬头,一张脸和沈听霜约有三分像,正是大她两岁的亲姐姐,沈听露。

    沈听露见了沈听霜,微微一笑,关切道:“妹妹可是好多了?今儿上晌我和娘去看你,见你还没醒,便没有多留,如今正是要好好休息的时候,怎的来我这里了?”

    沈听霜施施然坐下,吩咐丫鬟给自己泡了一壶六安茶,竟是打算久留的姿态:“大姐,我倒是觉得现在一点也不晚,正是烹茶煮茗,弹琴听曲的好时候,你弹得这样好听,却只有母亲一人欣赏,难免孤独了些,如今妹妹也来陪你,不仅能听曲,还可为你和母亲端茶递水,岂不是两全其美之策。”

    郁如芸皱眉:“胡闹,这些下人的活计如何就要让你来做了,何况天色已晚,我和你姐姐都要休息了,你若实在想听曲,明日带你去玉福楼。”

    沈听露却有些狐疑地看着她这位小妹,往常她与自己说话都是夹枪带棒的,便是吵起来也是常有的事,只不过自己从不与她争论,因此吵过两句便也歇气了,何时有过这么和气的时候,还处处都为她着想。

    沈听霜感受到她的目光,也朝她看了过来,屋子里灯光明亮,沈听露也看到她面上难掩的疲惫,既然如此,为何不好好休息,倒来了她这里听曲了?

    沈听露手指微动,指下琴弦一颤,缕缕琴音就这么传了出来。

    ……原来是嫌这琴音扰人,可这也非她所愿,张夫人寿宴将至,她必须在寿宴前将这首《鸾凤吟》弹出来,却没想到扰了她尚在病中的妹妹。

    沈听露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开口解释道:“时辰不早了,再弹下去,绕梁之音也让人厌烦,今日便早些休息吧。”

    沈听霜确实有些疲累,见她这么说,也没再继续撑下去,只在临走之前说了一句:“我觉得这《鸾凤吟》不好听,不如《苍梧引》雅韵有情。”

    沈听露有些好笑,她这个妹妹向来想一出是一出,先不说《苍梧引》是她早已练熟的曲子,何况它是娥皇女英思念亡夫而作,在张夫人的寿宴上弹奏,未免不妥,如此,便也没有把她的话当一回事。郁如芸所想自是与大女儿相同,只觉得小女儿任性又不懂事,尚在病中便随意外出,打扰姐姐练琴,指摘她的选曲,实在骄纵了一些。

    郁如芸心中不满小女儿的态度,说话的语气自然也不好,“既然病好些了,明日起得早些去给你祖母晨省。”

    沈听霜头也没回,一句轻飘飘的“晓得了”传进屋内,郁氏气急,想再说些什么,被沈听露拦了下来,眼见着小女儿的背影越来越远,心中直叹气。

    沈听露宽慰她:“娘,妹妹还小,又在病中,您又何必跟她计较。”

    郁氏叹道:“我并非只计较她的过失,她如今这样,何尝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有管教好。”

    她又看向沈听露,这是她的大女儿,才情好,规矩好,样貌好,如今浙江的这些官家贵妇,哪个没有听过大女儿的名字,可就是大女儿太过优秀,才更让她接受不了小女儿才德平庸……

    沈听霜回去后就歇下了,第二日醒来头脑清明,显然是大好了,便稍作打扮,穿了件鹅黄色褙子,流苏给她发髻上插了两只嵌绿松石的累丝金簪,腕上戴了一只艳似霞光的红翡镯子,唇上一点胭脂,当真是光润玉颜,迎着晨起的日头往院中一站,真像一朵俏丽含苞的迎春花。

    她和郁氏沈听露一同去了老太太的寿华院,一路上不吵不嚷,只在心里想着,这次去了,正巧打听一番谢琰的情况,等回头寻个机会赔礼道歉,等解决了它,自己便待在屋中,哪儿也不去,他们没了交集,也不会再有日后的孽缘了。

    等到了寿华院,屋中已经坐了些人,二房的人已经全都到了,正围着老太太说话。

    沈家如今共有两房,大房自然是沈听霜这一房,沈成林进士出身,现任浙江巡抚,又正值壮年,仕途一片大好,是如今沈家的顶梁柱,膝下也只沈听露和沈听霜两个女儿。

    二爷沈成肃却是要差一些,如今在知府衙门里做通判,夫人谢筝,二人育有二少爷沈从志,三少爷沈从才和四小姐沈听薇,另有姨娘葛氏生有一女,为六小姐沈听兰。

    老太太见了沈听霜,忙把她叫到跟前来,“五丫头,身子好了没有,该要好好休息才是,怎的今日就来给祖母请安了?”

    老太太的脸上满是关切之情,沈听霜被她的目光注视,又看到她鬓边难掩的白发,忽而鼻头发酸,竟也顾不得屋中还有其他人,哽咽着道:“祖母,孙女好得很,就是有些想您了。”

    前世沈家在她入宫七年后遭逢大变,哪怕她几番走动,也只是让家人免除了性命之忧,祖母没能挺过这次劫难,没等她见上最后一面,便阖眼去了……自己身子康健,却因为与姐妹斗气,去了那样见不得人的去处,不能在祖母身前尽孝,到最后竟连送终也没能赶上。

    老太太看到自己的娇娇孙女眼眶红了,顿时心疼不已:“可是有谁给你委屈受了,告诉祖母,祖母给你讨公道,你如今还在病中,前几日那件事累得你落了水,这样的天气,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何况是祖母的娇娇儿,你已经受了天大的委屈,这事怎么说也怨不到你头上去!”

    老太太虽然是对这着沈听霜说的,可这话中点的是谁,自不必说。

    郁氏的脸色当真是难看极了,偏偏二房谢氏还看热闹不嫌事大,“五丫头可是咱家千娇万宠疼出来的,又长得面善,一家人都恨不得将她当一尊菩萨像供起来才好,怎会有那胆大的人敢让她受委屈,不说母亲,便是我和大嫂也定不轻饶了她。”

    她越说,郁氏的脸色就越难看。

    “二弟妹倒是关心听霜,只是我的女儿,自有我来关心,就不劳烦二弟妹了。”

    老太太这才看了两人一眼,“好了,既然人都到齐了,便去吃饭吧,尤妈妈,带孩子们去偏厅。”

    一老嬷嬷应声道是,老太太又看向沈听霜,语气和蔼不少:“今日虽不知晓你会来,却正巧有你最爱吃的蟹粉狮子头,再吃些冰糖燕窝羹甜甜嘴,这几日喝药真是苦了你了,你便留在这屋陪我一起吃,莫让那些皮孩子扰了你。”

    尤妈妈适时道:“哪里是凑巧,老太太是心中惦记五小姐,日日都备着呢。”

    老太太看她一眼,“多嘴。”可眼中的笑意怎么都藏不住。

    沈听霜这会子心情已经平复下来,听见老太太的话,嗓音脆道:“祖母,我服侍您用饭。”

    瞧着老太太这样明目张胆的偏心,其他孙子孙女脸上多有不甘,连二太太这时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待得自己的女儿坐下了,便迫不及待执了银箸要去夹一块牛乳菱粉糕,二太太见此没好气地拍了拍她的手,“我平日里短了你吃还是短了你喝,教你有了这副饿死鬼模样,看看你五妹妹,乖巧又讨人喜欢,还有你大姐,端庄知礼,再看看你。”

    沈听薇满不在乎地摸了摸自己被拍了一下的手背,“大姐再端庄,不也和我一样,都是祖母口中的皮孩子。”

    郁氏原本还面带鄙薄,听了这话,捏着银箸的手紧了紧,可这话的确是老太太亲口说的,她作为儿媳,心中再不愿也不好多说什么。

    沈听露面上仍旧带着温婉的笑意,似乎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

    二太太连忙道:“哎呀,小孩子口无遮拦,大嫂听露可莫要见怪,这孩子在家惯常被她两个哥哥宠着,二爷也纵着她,才养成这副心直口快的性子,这浙江谁不知道,沈中丞家的大小姐,才德双馨,就连我爹这个县丞老爷,可都与我夸过听露的才名。”

    谢二太太出身小官之家,父亲举人出身,是杭州府下云和县的父母官,虽只是个七品芝麻官,谢二太太也可称得上出身清流官家女,可比郁如芸一个商户女好了不知多少。

    二太太向来和郁如芸不对付,前者嫌弃后者出身商户却整日端着架子,嫁的夫君也比自己夫君要出息的多,可谓是一朝鱼跃龙门了,后者则是嫌弃前者爱拿身份,好歹是举人老爷教出来的清白女儿却整日捏着些小便宜不放,怎么也掩不了身上那股小家子气。

    沈听露在桌下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不疾不徐,“二婶,我身为长姐,自不会跟妹妹计较这些小事,再者食不言,如今也该好好享用饭食。”

    这厢暗流涌动,那厢的祖孙二人却是岁月静好,待得用完了饭,沈听霜用暗香茶漱了口,正待给祖母说些趣事让她老人家开心,却见丫鬟进来传报:“老太太,谢家太太在院外求见,说是……”丫鬟有些犹豫,老太太和沈听霜都在看着她,一旁的尤妈妈顿时竖眉催促道:“还不快说,到底怎么了!”

    “……说是表少爷高烧不退,腿也受了重伤,成瘸子了!”

    沈听霜皱眉,前世谢琰虽然也受了伤,可他在院中跪了太久,连郁氏都看不下去,替他说了情,请了大夫,尚且没有发展到这般地步,更遑论今世她醒来的早些,不仅让谢琰少跪了两天,还派人为他请了大夫,无论如何也不该比上一世更严重了。

    老太太也觉得不对劲,“可派人去谢家的院子看了?”

    丫鬟急忙道:“方才碧螺姐姐去了,还派了小厮去请赵大夫。”

    “那便让谢李氏进来,让她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谢李氏便被带了进来,而后跪在地上,哭喊道:“老太太,求老太太救救我家琰儿,他已经瘸了腿,可不能再把脑袋烧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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