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涯睁眼醒来之时,入目的便是正坐在他身侧烹茶的顾昭然,他看着这室内的陈设,立刻便明白了过来,他这是被拖来了暗室。

    “你……没有杀我?”

    顾昭然嗤笑一声,瞥向柳涯“本侯官拜大理寺少卿,尊的是律法行的是正道。私刑?本侯尚且不屑。”

    柳涯缓缓坐起了身,接过顾昭然递来的茶盏,开口道“侯爷光明磊落,倒是衬得旁人尽若猪狗佝偻若蚊蝇阴私。只是可惜侯爷保下我也没用,纵使三皇子无法护我,我也不会依附与你。”语气上扬傲慢,大有一副“你要守你的道你就没法打死我”的欠感。

    “本侯已经说过你的身世了,柳涯,你怎会为苏临然所用呢?”顾昭然侧目不再看他,淡然道“失亲之痛,杀亲之仇,我亦所受。你但凡还余得三分血性,还想下阴曹地府见了族亲问好,你都不会为苏临然所用。”

    暗室烛火微弱,因着顾昭然持扇扇炉的动作,光影不停地在柳涯脸上跃动,他双目逐渐放空呆滞,手下的被褥却被捏出了褶皱。

    “前几日宫中不知是谁走露了风声,说是圣上欲立三皇子为太子……可惜他苏临然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那九五至尊之位并非他所能肖想的……侯爷认为呢?”柳涯压下前面的傲慢劲,试探着向顾昭然望去。

    “笑话!”顾昭然放肆道“除非当今瞎了他那双眼……”

    “慎言!”柳涯骇然出口阻止,惹得顾昭然回视了他一眼,他接着道“唯恐隔墙有耳,教侯爷落人口实。”

    “三皇子派下来盯着你的那些人,已经回了,柳涯,你自由了。”顾昭然提壶替他添茶“金蝉脱壳,是我家二娘想出的法子。留下陪着我去三司会审,还是自此一走了之,全凭柳郎君己愿。”

    他好像在不断地提醒着他姓柳。

    柳涯突然笑出声来,他那呆滞的眼睛逐渐回了神,“我祖父死的那年,我不过十六岁……我还记得那日,阿耶去镇上为我买笔墨,阿娘在绣着邻村胡家娘子出嫁的新衣,我才从私塾下学,祖母刚在灶台上生了火。那一日秋光正好,祖父最是喜爱我写的一些‘酸诗’,我笑他附庸风雅,却还是写了足足三篇预备着带回给他念来听……”

    “您见过老侯爷的尸首吗?”他突然发问,未等到顾昭然的回答,便自顾自地往下接道“渔民身上有很大的鱼腥味,我是村里少有的读书人,总是有几分不爱的……我拿着诗稿跑出去迎我祖父时,那是我第一次未曾在他身上闻着鱼腥味。”

    顾昭然不曾抬头看他,只是将手靠近了茶炉的火前,似是有些冷了。

    “您猜猜那是什么味?血腥味。”柳涯眼里蓄着的泪顷刻间夺眶而出,被褥上多了几处濡湿,暗室内的这点幽风,也不知何时才能吹干。

    “腰斩……腰斩!”他泣喊道“腰斩弃于市,这是怎样的一个滔天大罪!某寒窗十数年,不及少卿通律法,故而想问上一句,《胤律》上头哪一句写明了皇子能这般处决一无错处的百姓!”

    “没有……生杀予夺皇权天威,不是这般用的……”顾昭然压下心中悲愤哑声释道。

    “所以苏临然他罪该万死!”柳涯猛得起身将桌子掀翻在了地上,他目眦欲裂地望着顾昭然,指着自己道“我祖父不过是一介渔民罢了,就因为他、一个不过六岁的孩童!三皇子!天潢贵胄!失足落于水中,而渔民未及时营救,所以三皇子落水的那一片水域,所有渔民尽数处死!”

    “死得是二十七个人吗?!”柳涯俶而大笑出声,笑得胸腔发震“二十七个蝼蚁罢了,这个世道里,最不缺的就是蝼蚁了……太康仓的守仓人是,”他蓦然一顿,一动不动地盯着顾昭然痴痴发笑“武安侯也是。”

    顾昭然闻言呛笑出声,水雾逐渐化为实体从眼眶中溢出,他道“对,我父亦是。”

    “所以苏临然他,万死难辞其咎。”

    “不,不不不……”柳涯的笑更大了些,“这些仗着所谓的出身凌于世道之上的主宰者,都该去死!”

    此话如雷贯耳,令柳涯的身影在顾昭然的视线中逐渐开始模糊,与另一个身影重叠交错。

    “阿南……”他轻吟出声,在柳涯的癫狂中显得微不足道。

    不该像的,她妹妹应当是只想要苏临然偿命的,不然她怎会甘愿种下苏安沅的蛊毒受他驱使?

    可是——

    「他是我亲手送入天子明堂之下的第一人」

    她当真只想要苏临然的命吗……?

    “柳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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