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边一道闷雷,伏黛子从瞌睡中惊醒。

    屋内漆黑一片,除了醒来时从手里掉落的书册哐当砸地,发出突兀的响声,整个伏园仿佛陷入巨大的孤岛中。

    炉香燃尽,哥哥还没回来。

    伏黛子呆坐了一瞬,撑起身从一旁斗柜里翻出火镰与火石,摩擦出星点火花,将蜡烛重新点燃。

    屋内亮堂起来,照亮依窗矮几上的一副残棋。窗下有人影晃过,是灶上的张妈妈,怀里揣着一个刚灌下的汤婆子,撩了门帘进来,“姑娘,您醒了。”说着将正热乎着的汤婆子塞到伏黛子的手中。

    “我睡了多久?”伏黛子呆呆接过,还没从瞌睡中缓过劲。

    “一个时辰,”张妈妈眼里闪过一丝担忧,“申时已过,我们都吃过了,小公子说您见不到大公子回来,是不会用饭的,就没等您,眼下丹覃正带着他洗漱,书房温课呢。”

    一个时辰......她近来困顿,天儿又冷,围了被子榻上看书,总不自觉瞌睡起来,今日竟是直接睡了一个时辰!

    意味着本该散学的哥哥一个时辰了还未归!

    伏黛子瞌睡彻底醒了。

    年前太学院因开设新课,广招了一批掾官,时在任上的伏郡因能力出众,德貌兼备,又谦逊有礼,被上司赏识举荐了蜀京来。地方辗转十年,终于带着弟妹迁居天子脚下,虽是七品小官,但京官不比地方官,再小也备受人尊敬,尤其是在太学院,这个天下文人学士都向往的圣地。

    掾官招得多了,难免出现职位冗余的情况,伏郡担任文学掾后,除了上课便是备课,汇报整理对上负责的公务一概沾不上手,悠闲得不像太学院里的人。年后学业改革调整,学生们不满,罢了几次课,本就不忙碌的人就更闲了。

    什么原因让太学院酉时了还不散学?

    伏黛子心底隐隐浮出不好的预感。

    一阵狂风拍打窗棂,黄豆大的雨点落下来,伴随着闪电,窗外庭院里的玉兰花树被照得惨白,枯瘦嶙峋,不见嫩芽。群鸟失惊,从伏园东南角的茂林里飞出,慌张逃走。

    不过须臾,壬子年第一场春雨,倾盖而下。

    嘈杂声穿堂入耳,蓉宝街,小衣巷,左邻右舍齐齐出来抢雨,收柴火的收柴火,盖苞米的盖苞米。

    “程三回来没有?”刺骨寒意的水汽飘进来,伏黛子拢紧领口,问话有些急。

    “还没......”张妈妈正说着呢,突然听见外面廊庑上有急促的脚步声,欣喜地撩了帘子走出去,“是程三吗?”

    “姑娘,是我。”一道厚实淳朴的少年声传来。

    外面风雨大作,小厮程三身披淋湿的袯襫,手里攥着马鞭。伏黛子见到了奇怪:“程三,为何只见你一人,我哥哥呢?”

    程三抖了抖袯襫上的雨水,疾步上前,拱手回道:“姑娘,太学院的学生聚众闹事,伏大人被留在了太学院,暂时回不来。”

    “聚众闹事?!”伏黛子不禁提高了声音,心中顿生惊慌。

    从最初的罢课,发展成如今的聚众闹事,这中间到底经历了什么?

    “究竟怎么回事,你仔细说与我听。”伏黛子稳住心神,让程三细说。

    张妈妈敏锐地嗅到有大事发生,赶忙回屋,目光搜罗一圈,从榻上拎出来一件银白色狐皮绣水波暗纹大氅,给伏黛子披上。

    “半个时辰前我去接伏大人,远远就看到院门外堵了一圈人,水泄不通,我凑近了打听,原来是有一群学生举行抗议,动手间伤了副院长......铁甲卫赶来镇压,不知怎么亮了刀,彻底激怒了本就情绪紧绷的闹事学生们,双方爆发冲突......院长调派护卫将门封了,来接人的小厮进不去,全都围在门口,”程三老实憨厚,回话一板一眼,“我看苗头不对,牵着驴车走了,可我没走远,绕道后门想碰碰运气,说来巧了,正好菜贩推着一车菜从后门进去......”

    菜贩推着车穿行在偌大的太学院,亭台楼阁,连廊阡陌,纵深远近,移步换景,若没有人带领,很容易迷路。

    乌云遮顶,天色暗淡下来,云层里滑过着银蛇般的闪电。

    潮湿空气凝结成水珠滴答落下,带着春寒的凉气。领头的小厮抬手挡在眉心处,雨珠濡湿了他的面颊。后厨到了,他远远地指了方向给菜贩,叮嘱快点搬,搬完早点离去,说完转身小跑,躲雨去了。

    夜色掩映下,程三离开菜贩,收敛脚步,躲着行人,想穿过这片后山去学官们上课的地方,找到伏郡。就在他快要穿过假山时,听到前头一阵窸窣衣服摩擦的声音,仿佛近在咫尺,吓得他咬住舌头,闭紧声音,身体连忙退到假山洞里。

    可还是弄出了点动静。

    与此同时,狂风急啸,又是一道闪电,轰隆闷声震得假山都在抖。

    说话的人没注意到响声细微的区别,撒尿还在继续。

    “蓟统领怎么想的,”声音的主人不耐烦道,“这事就不归廷尉寺管,派个人去叫元鸮,他元鸮就能来吗?不知道的还以为元鸮是他养的一条狗呢!他娘的,廷尉寺的狗养的可真多。”

    旁边的人冷哼道:“只要今天这儿流血,不管谁的血,就算流一滴,甭提元鸮了,蜀京府衙,刑部,御史台,穿龙戴蟒的都得提紧裤腰从被窝里爬起来。”

    “可不见得,元鸮他继母——豊元长公主生病了,听说是犯了头疾,这小白脸和他爹大白脸一样,有奶认娘,把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当亲娘对待,孝顺得不行,这两天一直在床前侍疾,端汤喂药呢,哪能出来?”

    “胡说,好端端哪来的头疾,我看是心病。”

    “孙兄何出此言?”头一个说话的铁甲卫眼中闪过兴味的光,“皇家之人一向多灾多难,难道你忘了前朝身患疟疾突然暴毙的太子殿下?死的时候才二十五六岁。”

    “这次不同,”孙兄拎上裤子,腰带被他粗糙地随手一系,“没看里面那帮学生正在闹吗,死的是惠武公主,她幼时曾被送去豊元长公主身前养过一段时间。”

    说到这儿,他语气里似乎有了感叹,“年年晚雪,圣上疼惜被耽误的农时,入冬前就一直让国师开坛算卦,国师一直推脱,前日公子承下狱,当晚国师便起了一卦,说是破军星异起,有皇嗣命格冲撞了煞运,乃是亡国之兆。名单呈上去后,豊元长公主就病倒了。”

    “原来如此,我懂了。酉时昼市斩首公子承,武惠公主也被吊死在皇宫,太学生不抗议暴动才怪。”

    “时也,运也;福也,祸也。”孙兄叹息,“行了,时间差不多了,赶紧穿上裤子去牵两匹快马,尽量赶在这场大雨前到达元府,我可不想变落汤鸡。”

    两人的身影走远,交谈声变得模糊。

    程三憋了许久的气终于吐出,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猛然偷听到如此多辛秘,他的身体忍不住直打颤,冷汗直冒。眼看天色愈晚,菜贩即将返程,他强行拖着酸软的双腿慢慢转身,却撞上一个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人。

    程三霎那间心脏骤停!

    “你为何在这里?”

    声音的主人淡泊如泉,被程三撞了一下,也稳稳地一身白衣宽袖站在原地。天边刮起猛烈的风,四周晦暗不明,狂风鼓动的宽袍袖口像两只振翅欲飞的白鸟,发丝乱舞,修长挺立的身影似是鬼魅融入进了暗色中,悄无声息。

    程三听到熟悉的声音,抬头看去,发现眼前之人正是自家大人!

    悬着的心落下,而此时雨点也终于砸下,程三被雨一浇,头脑恢复清醒,倒豆子一般向伏郡说明来意。

    伏郡听完,神情未变,垂下的眼底眸色幽深,张了张口,正想说些什么,只听一道尖细刺嘎的声音从背后出现。

    “伏大人,走错了走错了,是这边......”

    一张削瘦显得刻薄的脸从伞下露出来,满目狐疑地上下打量程三,又看向伏郡,眼神中流露出的阴光令人如芒刺背,身上穿着和伏郡一样的白衣宽袍,是太学院官服,看样子是共事的同僚。

    “你家小厮?你们聊我不出声。”刻薄脸裂开牙齿笑了笑。

    程三做了个揖,侧头等伏郡的答复。

    伏郡沉思片刻,道:“我刚从外面被叫回来,学院里的事暂不清楚,如果情况严重,可能无法及时赶回去和她用膳,你让她先吃别等我了,嘱咐张妈妈盯着她吃药,雨夜寒气湿重,吃了药再熬一碗枸杞生姜汤喝下去。”

    “等等,”伏黛子打断程三的回忆,“你是说,哥哥是被突然叫回去的?”

    程三点点头:“学院怕事闹得太大,影响不好,老师们都被要求留下来安抚学生,平息情绪。”

    伏黛子:“太学院每日外出办差的学官不少,可都和哥哥一样被叫了回去?”

    “这......”程三迟疑,“不清楚,不过同大人一起的那位掾官,应该也是被叫回去的,要不小人再去打听打听?”

    “大人既没说有事,那肯定就是没事,”张妈妈十分信任伏郡,想起伏郡交代的任务,欲将伏黛子劝回去吃药,姑娘身子弱,稍不注意就会着凉,从而引发旧疾,是以他们服侍的人都万分小心,“药在炉子上温着,老仆去给它端来?”

    伏黛子没吱声,问完话便沉默不语,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一张小脸裹在大氅里,衬得更加瘦弱苍白,虽五官漂亮,似芙蓉玉露,美姿仙仪,却因病情折磨损伤了颜色,令人惋惜。

    雷声阵阵,大雨冲刷着伏园角角落落,平日叽喳的鸟儿不知躲了哪儿去,风雨如晦,时局如迷雾令人看不清。

    程三挠挠头,正要和张妈妈交代事情。

    “闹事者有几人?”伏黛子突然问,她的脸色非常难看。

    “约莫......二十个,周围围了很多人,不知是围观的,还是助阵的,反正场面很大。”程三说。

    狂风夹杂着骤雨,伏黛子有些站不稳。张妈妈扶着她,心疼地劝道:“姑娘,咱先回屋吧。”

    伏黛子恍若未闻,发白的手指紧紧裹攥着大氅。

    伏家兄妹刚搬来蜀京不过月余,毫无根基,每一步都如宦海浮萍,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浪掀翻。

    事关哥哥,她必须谨慎。

    罢课,抗议,闹事,被斩的公子承,枉死的惠武公主,假山旁的二人话中是何意思?还有那么多老师,怎么偏令差使在外的哥哥赶回去?未免有些舍近求远,多此一举。太学院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铁甲卫镇压何故就到了动刀的地步?况且太学院有自己的护院。

    二十人......二十人......

    伏黛子脸白发怔,口中喃喃自语,却听不分明。她伸出受伤的右手,五指收拢,尽管用力到肌肉颤抖也握不紧拳头,被完好的左手轻易掰开。

    纷繁杂乱,碎片化的信息在脑海中一一闪现,她想理清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片刻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伏黛子一瞬间浑身犹如掉入冰窟,身体发直,张妈妈大声喊着姑娘——姑娘——

    汤婆子掉落在地。

    伏黛子伸手用力探入怀中掏出手帕,一张口,哇的一声鲜血吐了出来。

    程三大惊,连手中马鞭掉了都不知,忙要扶她回房休息,伏黛子摆摆手,纯白的丝帕被鲜血染的如火通红,刺目惊心,她擦了一下嘴角,将帕子卷起来交到程三手中,一字一句,声音嘶哑而厉色:“你再去一趟太学院,就说我病重,吐血不止,郎中们束手无策,无论......”伏黛子喘了一口气,“无论如何都要将哥哥接回来!”

    “噼啪”——

    一道闪电贴着耳边炸响,劈开一棵多年老木。

    收下丝帕,程三没有犹豫直奔后院马厩,套上骡车一头冲进大雨里,骡子拉着他狂奔在长寿县的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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