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院门口。
元鸮带着几个手下雨夜策马而来，刚拐过街角就看到这一幕——铁甲卫列兵把守在大门两侧，暴雨不断冲刷着街道，密密麻麻的卫士威严伫立，却无一人声，竹编雨笠，红缨长戟，玄衣甲胄，如一片阴沉沉的乌云。
领头之人瞧见有人突然闯入，立马拔刀逼停，却被转瞬而至的元鸮一个马上飞踢，踢到了五米开外。
“滚开，不长眼的东西。”
骏马昂首嘶鸣，踢了人的郎君借势旋身下马，暗色雨笠下面如冠玉，眉眼傲如剑锋。
变故横生。
下一刻铁甲卫纷纷亮刀，肃杀之气蔓延。
突然，一把黑色燕雀羽毛做成的羽扇凭空出现，空中旋转前进，无声无息，仿佛与雨夜融为一体，等铁甲卫发现时，已为时已晚，燕羽扇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打在一名正在拔刀的人的手上，半出鞘的墨刀又重新塞了回去。
一切发生在眨眼间，领头之人看见熟悉的燕羽扇，立刻意识到坏事了！
“住手！”领头的副统领出声呵止属下，同时躬身对元鸮等人道歉，“原来是廷尉寺少卿元卿元大人，给大人请安。弟兄们下雨天出任务，视线受阻，加之疲累劳神，没认出少卿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旋转的燕羽扇回到少年手上，他眼神冷漠，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道歉得诚心点好，不如就自扇嘴巴吧。”
元鸮下马后就没说话，此刻也是谁也不搭理的态度，怒气冲冲地扔了马鞭，身后的少年立即伸手接住，递给一旁的下属，随后追上两步与元鸮并肩进入太学院。
以为逃过一劫的副统领，正暗自窃喜，从他面前走过去的元鸮，目不斜视，大步流星，两人交错而过的刹那，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他脸上。
燕羽扇少年仿佛意料之中，折扇一展，掩面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一路飘进太学院。
遮雨亭。
早已等候在此的铁甲卫统领蓟舟面色铁青，身前的石桌上放着一盏泡好的茶，早已凉透，须臾，他起身一掌拍向桌子，震的茶盏四散而飞。
“他元鸮是短腿的王八吗，为何还没到？”
震飞的茶盏碎片划过半空，径直向亭外射去，被遮雨亭外来的人用一把燕羽扇轻松卸力接下并挑飞，落在一旁的草丛里。
“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元鸮一双凤眸居高临下，眼底的蔑视能戳破人脊骨，“如果今晚的事不值当我廷尉寺出面，你最好跪下来和我说话。”
好狂妄！
蓟舟还保持拍桌的姿势，一双白眉怒竖，闻言险些七窍生烟，两手缘着石桌边沿往下滑，抓住石桌板面就要掀翻。
元鸮一惊，自己就坐在蓟舟的对面，一旦掀翻石桌和茶盏，茶水势必就会倾泼他一身，于是他赶紧起身回避。
可他俩都忘了这是石桌，百公斤巨石雕刻而成、桌面桌腿一体的露天防水八面圆桌，再怎么使劲也纹丝不动。
“......”
两人一时无语。
“废物。”元鸮解了身上湿透滴水的雨披，施施然重新落座，“区区几个学生，说严重点是闹事，关几天就罢了，说轻点那便是抗议不公，为民请命，规过谏失，乃忠君爱国之举，可你们铁甲卫不仅狗拿耗子，大动干戈，还庸碌无能，都一个时辰了还没能解决。想我父亲当年，面对敌人何止万千，仅仅一个晚上，全给连锅全端了。雷霆决心，霹雳手段，才能镇住宵小。”
蓟舟听了他的话，缓缓直起身体，怒火烧红的双眼瞪着元鸮看了一会儿，竟然慢腾腾地笑了。
手执燕羽扇的少年眼神一动。
“少卿大人好气魄，”蓟舟坐下，属下端来一壶滚烫的新茶，他亲自给元鸮斟了一杯，“俗话说虎父无犬子，令尊当年大破科举舞弊案，以一己之力诛杀贼首，平息民乱，在下十分钦佩，而元少卿年纪轻轻就能稳坐廷尉寺第二把交椅，任少卿一职，在下几乎要艳羡了。”
元鸮：“少拍马屁。”
“蓟某冤枉啊，”蓟舟说，“实在是事情棘手，蓟某独自一人办不来，所以才舔着脸请动少卿大人，还请少卿大人帮忙。”
元鸮端起那盏茶，舒心的饮啄一口：“帮忙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母亲正在病中，咱们有事办事，别绕来绕去的，浪费时间......毕竟谁也不想大半夜放着家里不待，冒雨出来喝不合口的烫茶！您说是吧，蓟统领？”
元鸮差点把茶盏丢了，嘴唇都烫红了。
什么玩意。
他抬指速弹，茶盏原路返回。
蓟舟伸手按住，也立马移开了手。
“好，痛快！”蓟舟握拳砸桌，“这帮学生可不是简单的抗议闹事，如果只是这样，我铁甲卫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给我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他们拔刀，可他们辱蔑朝臣，推倒了观星台盘龙柱，还动手伤了太学院副院长柳玄知柳先生，那可是受世人尊敬的文坛大豪，平日走哪都风光无限，何曾像今晚一样狼狈过？打人的狂徒简直是无法无天！我相信，今日若是令尊在此，也必不会答应！！”
遮雨亭一时鸦雀无声。
“依少卿大人看，”蓟舟的眼神犹如实质黏着在元鸮身上，“该如何定罪？”
“辱蔑朝臣、动手伤人，轻则要受牢狱之苦，重则抄家流放。”元鸮熟稔刑法，轻而易举给出答案。
“好！”蓟舟抚掌，“有了少卿大人做靠山，我蓟某的底气便足了，不然还真不敢对这帮小兔崽子如何，伤了残了我可就是千古罪人，唯有少卿大人能还我清白。”
“廷尉寺的职责便是惩恶扬善、辨诡识奸，在我面前，没人能污蔑了你去，”元鸮被蓟舟此刻的连环马屁架得下不来，勉强保持一丝清醒，“但也不能仅凭你一人之词，那帮学生真的打人了？当事人呢，我要问一问。”
“没问题，这就吩咐人给你叫来，”蓟舟向元鸮拱手，姿态做得很足，“抓人我在行，识谋断案少卿大人在行，咱们齐心协力，办他一桩漂亮的案子，蓟某休个好假，少卿大人您也能给令尊长脸，是也不是？哈哈哈......”
元鸮咬唇，承认自己心动了。
燕羽轻轻拨动细风，执扇少年将元鸮的表情看进眼底，沉思不语。
观星台，倔强守在原地，坚决不肯挪窝的太学生们，早已面如灰色，大雨冲刷下，哆哆嗦嗦地佝偻起身体，抱紧湿透的衣服，口中还不停歇地叫着口号，要严审柳玄知，还世人公道，诛杀妖僧，以振朝纲。
成堆的篷布刚一靠近，为首的铁甲卫鹰眼来回扫视这群穿着袯襫，腋下夹两块篷布便累得不轻的文弱书生：“想干什么？”
赵守绪笑容可掬，上前说明来意。
伏郡四处搜寻，却不见李昱的身影，目光不经意间对上一双陌生的眼神，从衣着打扮看是学院的护卫，他没在意，移开目光继续寻找，然而对方的视线却一直盯在他身上，没有挪开过。
是冲我来的。伏郡心道。
果然，护卫走到他和赵守绪面前，“不准靠近，带着东西离开。”
伏郡的心沉了下去。
整座太学院都似乎被这场雷雨锁在了这里，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那护卫只紧跟在伏郡和赵守绪身后，只要他们一靠近观星台，便上前驱逐。伏郡没有一丝机会寻找李昱的下落。
时间流逝，危机感压迫身心，连带着赵守绪都跟着紧张起来，余光愈发控制不住地瞄向伏郡。
李昱在哪？
背后之人意图何为？单单不准靠近观星台，还是不准他接近闹事的学生？
伏郡从沉思中抬眸，目光扫了一周，略过一栋建筑时顿了顿，又继续扫视，终于，他像是找到了什么，抬腿就走。赵守绪忙追上去问：“这是要去哪？做甚么去？”
“你说你刚来一个月多，怎么就被盯上了呢......”
“院首好歹三品朝臣，又神通广大，他们不一定能对付得了，但你就不一样了，你就一个小喽啰，他们对付你只需要捏捏手指......”
“欸，你真倒霉啊伏兄......”
赵守绪跟在伏郡身后喋喋不休。
观星台十几丈外的偏院二楼，毕弘文和男人隔着屏风下棋，一名小厮在他们中间来回传递棋子的落点位置。
“别让他和李昱碰面。”
“大人放心，”毕弘文挤出灿烂的笑容，“下官已经吩咐下去了，他不会有靠近的机会。”
男人问：“你觉得元鸮会上钩吗？”
毕弘文小心翼翼落下一子，斟酌地说：“元鸮此人表面看自大傲慢，虚荣显摆，实则自卑胆小，没有主见，不足成事，况且元瞿和豊元长公主是他的逆鳞，他不可能还能保持理智。”
“你别忘了他身边有一个燕八窍。”
“这......”毕弘文沉思，“大人觉得此人如何？”
“心机太重。”男人说，“他本姓燕，排行八，叫燕八，渔民出身，被元鸮收在身边后，改名叫燕八窍，寓意八窍玲珑心，多一窍为自己。不过，他似乎并没有领会元鸮的好意，溜须拍马，汲汲营营，用的好是一把蒙尘的宝刀，用不好便是背刺之刃。”
男人吃掉棋盘上的白子，像是在批语：“成也心机，败也心机。”
这时有侍从进来通报，说是公子郡等人搬了屏风去了遮雨亭，毕弘文听罢刷的起身，来到窗边向外望去——
观星台在东边，所站人数最多，目前仍是对峙紧张的状态。隔着几条连廊，和观星台呈对望之势的遮雨亭，亮着零星几盏灯笼，一行人携带重物，在亭内之人的首肯下，陆陆续续进入遮雨亭。
“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毕弘文眉头紧锁，心头略过一丝不安。
遮雨亭四面来风，轻薄如沙的竹帘挡不住凶猛溅进来的冷雨，坐下谈话的半炷香内，亭内之人衣服湿了大半。
“下官见雨势太大，有学生淋雨后晕了过去，便自作主张搬出篷布，想到遮雨亭恐怕也有进雨的隐患，就带了屏风来，希望能抵挡一二。”
伏郡面对一亭子赵守绪眼里的大官，不卑不亢，询问道：“大人您看，是否要一起用了？”
‘一起’这两个字就很妙。
“叫什么名字？”蓟舟问。
赵守绪愣住了，心想是在问谁，就听身旁的伏郡回道：“下官伏郡，墨鸪人，一个多月前从汴州调至蜀京，升任太学院文学掾一职。”蓟舟听完眼神就一直落在伏郡身上，表情意味不明。
赵守绪反应慢了一拍，也紧跟着介绍了自己。
“新官啊。”元鸮觉得有意思。
赵守绪总算明白过来对方不是问自己，从头到尾也没人和他说话。
他左看右看满脸不自在，自顾自摸了一会儿鼻子，然后趁没人看见，退后几步泯于人群，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最终元鸮采纳了伏郡的意见，众人行动起来。
赵守绪不愧是混迹官场十几年的老油条，干一会儿活，歇来下喘几口气，倒叫人分不清是干活累了歇下来喘气，还是喘气累了歇下来干会儿活。
他一直关注着伏郡，视线也一直在伏郡身上瞄来瞄去，他以为伏郡会借着屏风之机想办法逃走，或是去求助院首，保不齐能靠同情寻得庇佑，再不济也可以去请其他掾官说服闹事学生，碰碰运气，化解这一场危机，然而事实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伏郡干活是真的在干活，说搭篷布让学生避雨，即使不容易也并没有食言，还成功办到了，看似真的在为学生考虑。
直到此刻，伏郡仍旧是不急不慌的。
最重要的是，他竟然敢一声不吭，入了这座遮雨亭！
难道认命了？赵守绪心想。
遮雨亭渐渐被围成密不透风的空间。
等到一切完工，赵守绪身上淋了不少雨，袯襫臃肿地贴在官袍上，连廊上的人渐渐散去，各自躲雨去了，他本想离开，回头看了一眼见伏郡站在原地没动，于是挤到他身边，喊他一块走，伏郡没反应，目光远眺太学院大门的方向若有所思。
赵守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一片黑压压的雨幕，透着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伏兄，你在看什么？”
“嘘——”伏郡竖起食指，“你没听到吗，有人靠近的声音。”
“谁？”赵守绪困惑，“雨下那么大，你是怎么听出......”
“来了。”伏郡说。
话音刚落，一个披甲佩刀满身寒光的铁甲卫从雨幕里冲进来，沿着连廊一路小跑进遮雨亭通报——
都水监监丞，蔺立求见。
都水监监丞？这又是何人？此时来太学院......
赵守绪眉头紧锁，觉得今晚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处在阴谋的漩涡中心，是阴谋的见证者，却连阴谋的芯都摸不到，破天荒怀疑起自己这十几年的官场生涯都白混了，还不如一个新人后生。
他十分沮丧。
伏郡便在这时对他说：“我要走了。”
“走？”他思绪混乱，情绪低迷，愣了片刻后反应过来，勉强打起精神，“对对对，我们走吧，这连廊有顶，但打雨打得厉害......”
话说一半他忽然止住了，他望向伏郡平静的脸庞，似乎察觉到了些什么，不确定地问：“伏兄，你要去哪？”
“回家。我妹妹来救我了。”
元鸮带着几个手下雨夜策马而来，刚拐过街角就看到这一幕——铁甲卫列兵把守在大门两侧，暴雨不断冲刷着街道，密密麻麻的卫士威严伫立，却无一人声，竹编雨笠，红缨长戟，玄衣甲胄，如一片阴沉沉的乌云。
领头之人瞧见有人突然闯入，立马拔刀逼停，却被转瞬而至的元鸮一个马上飞踢，踢到了五米开外。
“滚开，不长眼的东西。”
骏马昂首嘶鸣，踢了人的郎君借势旋身下马，暗色雨笠下面如冠玉，眉眼傲如剑锋。
变故横生。
下一刻铁甲卫纷纷亮刀，肃杀之气蔓延。
突然，一把黑色燕雀羽毛做成的羽扇凭空出现，空中旋转前进，无声无息，仿佛与雨夜融为一体，等铁甲卫发现时，已为时已晚，燕羽扇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打在一名正在拔刀的人的手上，半出鞘的墨刀又重新塞了回去。
一切发生在眨眼间，领头之人看见熟悉的燕羽扇，立刻意识到坏事了！
“住手！”领头的副统领出声呵止属下，同时躬身对元鸮等人道歉，“原来是廷尉寺少卿元卿元大人，给大人请安。弟兄们下雨天出任务，视线受阻，加之疲累劳神，没认出少卿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旋转的燕羽扇回到少年手上，他眼神冷漠，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道歉得诚心点好，不如就自扇嘴巴吧。”
元鸮下马后就没说话，此刻也是谁也不搭理的态度，怒气冲冲地扔了马鞭，身后的少年立即伸手接住，递给一旁的下属，随后追上两步与元鸮并肩进入太学院。
以为逃过一劫的副统领，正暗自窃喜，从他面前走过去的元鸮，目不斜视，大步流星，两人交错而过的刹那，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他脸上。
燕羽扇少年仿佛意料之中，折扇一展，掩面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一路飘进太学院。
遮雨亭。
早已等候在此的铁甲卫统领蓟舟面色铁青，身前的石桌上放着一盏泡好的茶，早已凉透，须臾，他起身一掌拍向桌子，震的茶盏四散而飞。
“他元鸮是短腿的王八吗，为何还没到？”
震飞的茶盏碎片划过半空，径直向亭外射去，被遮雨亭外来的人用一把燕羽扇轻松卸力接下并挑飞，落在一旁的草丛里。
“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元鸮一双凤眸居高临下，眼底的蔑视能戳破人脊骨，“如果今晚的事不值当我廷尉寺出面，你最好跪下来和我说话。”
好狂妄！
蓟舟还保持拍桌的姿势，一双白眉怒竖，闻言险些七窍生烟，两手缘着石桌边沿往下滑，抓住石桌板面就要掀翻。
元鸮一惊，自己就坐在蓟舟的对面，一旦掀翻石桌和茶盏，茶水势必就会倾泼他一身，于是他赶紧起身回避。
可他俩都忘了这是石桌，百公斤巨石雕刻而成、桌面桌腿一体的露天防水八面圆桌，再怎么使劲也纹丝不动。
“......”
两人一时无语。
“废物。”元鸮解了身上湿透滴水的雨披，施施然重新落座，“区区几个学生，说严重点是闹事，关几天就罢了，说轻点那便是抗议不公，为民请命，规过谏失，乃忠君爱国之举，可你们铁甲卫不仅狗拿耗子，大动干戈，还庸碌无能，都一个时辰了还没能解决。想我父亲当年，面对敌人何止万千，仅仅一个晚上，全给连锅全端了。雷霆决心，霹雳手段，才能镇住宵小。”
蓟舟听了他的话，缓缓直起身体，怒火烧红的双眼瞪着元鸮看了一会儿，竟然慢腾腾地笑了。
手执燕羽扇的少年眼神一动。
“少卿大人好气魄，”蓟舟坐下，属下端来一壶滚烫的新茶，他亲自给元鸮斟了一杯，“俗话说虎父无犬子，令尊当年大破科举舞弊案，以一己之力诛杀贼首，平息民乱，在下十分钦佩，而元少卿年纪轻轻就能稳坐廷尉寺第二把交椅，任少卿一职，在下几乎要艳羡了。”
元鸮：“少拍马屁。”
“蓟某冤枉啊，”蓟舟说，“实在是事情棘手，蓟某独自一人办不来，所以才舔着脸请动少卿大人，还请少卿大人帮忙。”
元鸮端起那盏茶，舒心的饮啄一口：“帮忙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母亲正在病中，咱们有事办事，别绕来绕去的，浪费时间......毕竟谁也不想大半夜放着家里不待，冒雨出来喝不合口的烫茶！您说是吧，蓟统领？”
元鸮差点把茶盏丢了，嘴唇都烫红了。
什么玩意。
他抬指速弹，茶盏原路返回。
蓟舟伸手按住，也立马移开了手。
“好，痛快！”蓟舟握拳砸桌，“这帮学生可不是简单的抗议闹事，如果只是这样，我铁甲卫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给我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他们拔刀，可他们辱蔑朝臣，推倒了观星台盘龙柱，还动手伤了太学院副院长柳玄知柳先生，那可是受世人尊敬的文坛大豪，平日走哪都风光无限，何曾像今晚一样狼狈过？打人的狂徒简直是无法无天！我相信，今日若是令尊在此，也必不会答应！！”
遮雨亭一时鸦雀无声。
“依少卿大人看，”蓟舟的眼神犹如实质黏着在元鸮身上，“该如何定罪？”
“辱蔑朝臣、动手伤人，轻则要受牢狱之苦，重则抄家流放。”元鸮熟稔刑法，轻而易举给出答案。
“好！”蓟舟抚掌，“有了少卿大人做靠山，我蓟某的底气便足了，不然还真不敢对这帮小兔崽子如何，伤了残了我可就是千古罪人，唯有少卿大人能还我清白。”
“廷尉寺的职责便是惩恶扬善、辨诡识奸，在我面前，没人能污蔑了你去，”元鸮被蓟舟此刻的连环马屁架得下不来，勉强保持一丝清醒，“但也不能仅凭你一人之词，那帮学生真的打人了？当事人呢，我要问一问。”
“没问题，这就吩咐人给你叫来，”蓟舟向元鸮拱手，姿态做得很足，“抓人我在行，识谋断案少卿大人在行，咱们齐心协力，办他一桩漂亮的案子，蓟某休个好假，少卿大人您也能给令尊长脸，是也不是？哈哈哈......”
元鸮咬唇，承认自己心动了。
燕羽轻轻拨动细风，执扇少年将元鸮的表情看进眼底，沉思不语。
观星台，倔强守在原地，坚决不肯挪窝的太学生们，早已面如灰色，大雨冲刷下，哆哆嗦嗦地佝偻起身体，抱紧湿透的衣服，口中还不停歇地叫着口号，要严审柳玄知，还世人公道，诛杀妖僧，以振朝纲。
成堆的篷布刚一靠近，为首的铁甲卫鹰眼来回扫视这群穿着袯襫，腋下夹两块篷布便累得不轻的文弱书生：“想干什么？”
赵守绪笑容可掬，上前说明来意。
伏郡四处搜寻，却不见李昱的身影，目光不经意间对上一双陌生的眼神，从衣着打扮看是学院的护卫，他没在意，移开目光继续寻找，然而对方的视线却一直盯在他身上，没有挪开过。
是冲我来的。伏郡心道。
果然，护卫走到他和赵守绪面前，“不准靠近，带着东西离开。”
伏郡的心沉了下去。
整座太学院都似乎被这场雷雨锁在了这里，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那护卫只紧跟在伏郡和赵守绪身后，只要他们一靠近观星台，便上前驱逐。伏郡没有一丝机会寻找李昱的下落。
时间流逝，危机感压迫身心，连带着赵守绪都跟着紧张起来，余光愈发控制不住地瞄向伏郡。
李昱在哪？
背后之人意图何为？单单不准靠近观星台，还是不准他接近闹事的学生？
伏郡从沉思中抬眸，目光扫了一周，略过一栋建筑时顿了顿，又继续扫视，终于，他像是找到了什么，抬腿就走。赵守绪忙追上去问：“这是要去哪？做甚么去？”
“你说你刚来一个月多，怎么就被盯上了呢......”
“院首好歹三品朝臣，又神通广大，他们不一定能对付得了，但你就不一样了，你就一个小喽啰，他们对付你只需要捏捏手指......”
“欸，你真倒霉啊伏兄......”
赵守绪跟在伏郡身后喋喋不休。
观星台十几丈外的偏院二楼，毕弘文和男人隔着屏风下棋，一名小厮在他们中间来回传递棋子的落点位置。
“别让他和李昱碰面。”
“大人放心，”毕弘文挤出灿烂的笑容，“下官已经吩咐下去了，他不会有靠近的机会。”
男人问：“你觉得元鸮会上钩吗？”
毕弘文小心翼翼落下一子，斟酌地说：“元鸮此人表面看自大傲慢，虚荣显摆，实则自卑胆小，没有主见，不足成事，况且元瞿和豊元长公主是他的逆鳞，他不可能还能保持理智。”
“你别忘了他身边有一个燕八窍。”
“这......”毕弘文沉思，“大人觉得此人如何？”
“心机太重。”男人说，“他本姓燕，排行八，叫燕八，渔民出身，被元鸮收在身边后，改名叫燕八窍，寓意八窍玲珑心，多一窍为自己。不过，他似乎并没有领会元鸮的好意，溜须拍马，汲汲营营，用的好是一把蒙尘的宝刀，用不好便是背刺之刃。”
男人吃掉棋盘上的白子，像是在批语：“成也心机，败也心机。”
这时有侍从进来通报，说是公子郡等人搬了屏风去了遮雨亭，毕弘文听罢刷的起身，来到窗边向外望去——
观星台在东边，所站人数最多，目前仍是对峙紧张的状态。隔着几条连廊，和观星台呈对望之势的遮雨亭，亮着零星几盏灯笼，一行人携带重物，在亭内之人的首肯下，陆陆续续进入遮雨亭。
“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毕弘文眉头紧锁，心头略过一丝不安。
遮雨亭四面来风，轻薄如沙的竹帘挡不住凶猛溅进来的冷雨，坐下谈话的半炷香内，亭内之人衣服湿了大半。
“下官见雨势太大，有学生淋雨后晕了过去，便自作主张搬出篷布，想到遮雨亭恐怕也有进雨的隐患，就带了屏风来，希望能抵挡一二。”
伏郡面对一亭子赵守绪眼里的大官，不卑不亢，询问道：“大人您看，是否要一起用了？”
‘一起’这两个字就很妙。
“叫什么名字？”蓟舟问。
赵守绪愣住了，心想是在问谁，就听身旁的伏郡回道：“下官伏郡，墨鸪人，一个多月前从汴州调至蜀京，升任太学院文学掾一职。”蓟舟听完眼神就一直落在伏郡身上，表情意味不明。
赵守绪反应慢了一拍，也紧跟着介绍了自己。
“新官啊。”元鸮觉得有意思。
赵守绪总算明白过来对方不是问自己，从头到尾也没人和他说话。
他左看右看满脸不自在，自顾自摸了一会儿鼻子，然后趁没人看见，退后几步泯于人群，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最终元鸮采纳了伏郡的意见，众人行动起来。
赵守绪不愧是混迹官场十几年的老油条，干一会儿活，歇来下喘几口气，倒叫人分不清是干活累了歇下来喘气，还是喘气累了歇下来干会儿活。
他一直关注着伏郡，视线也一直在伏郡身上瞄来瞄去，他以为伏郡会借着屏风之机想办法逃走，或是去求助院首，保不齐能靠同情寻得庇佑，再不济也可以去请其他掾官说服闹事学生，碰碰运气，化解这一场危机，然而事实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伏郡干活是真的在干活，说搭篷布让学生避雨，即使不容易也并没有食言，还成功办到了，看似真的在为学生考虑。
直到此刻，伏郡仍旧是不急不慌的。
最重要的是，他竟然敢一声不吭，入了这座遮雨亭！
难道认命了？赵守绪心想。
遮雨亭渐渐被围成密不透风的空间。
等到一切完工，赵守绪身上淋了不少雨，袯襫臃肿地贴在官袍上，连廊上的人渐渐散去，各自躲雨去了，他本想离开，回头看了一眼见伏郡站在原地没动，于是挤到他身边，喊他一块走，伏郡没反应，目光远眺太学院大门的方向若有所思。
赵守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一片黑压压的雨幕，透着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伏兄，你在看什么？”
“嘘——”伏郡竖起食指，“你没听到吗，有人靠近的声音。”
“谁？”赵守绪困惑，“雨下那么大，你是怎么听出......”
“来了。”伏郡说。
话音刚落，一个披甲佩刀满身寒光的铁甲卫从雨幕里冲进来，沿着连廊一路小跑进遮雨亭通报——
都水监监丞，蔺立求见。
都水监监丞？这又是何人？此时来太学院......
赵守绪眉头紧锁，觉得今晚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处在阴谋的漩涡中心，是阴谋的见证者，却连阴谋的芯都摸不到，破天荒怀疑起自己这十几年的官场生涯都白混了，还不如一个新人后生。
他十分沮丧。
伏郡便在这时对他说：“我要走了。”
“走？”他思绪混乱，情绪低迷，愣了片刻后反应过来，勉强打起精神，“对对对，我们走吧，这连廊有顶，但打雨打得厉害......”
话说一半他忽然止住了，他望向伏郡平静的脸庞，似乎察觉到了些什么，不确定地问：“伏兄，你要去哪？”
“回家。我妹妹来救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