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嗅得到他的鼻息。

    平稳、沉静、规律。

    诸伏景光像是没有听到我的那句话,收手的乍乱昙花一现,他平静地回望着我尖锐企图侵略的视线,仿佛刚才瞬间的波动是我自己的错觉。

    他在等我冷静下来。

    意识到这一点,我的理智回笼,冲口而出覆水难收,全力以赴发起奇袭,对方却无动于衷,难堪与战栗一同袭来,我开始发抖。

    克制不住,刚刚过于紧绷的躯体闹起了脾气,小腿开始抽筋,我后退一步险些栽倒,被反应迅速的诸伏景光捞了一下,他把我安在凳子上,我们二人的位置对调,这次我能稍微看见他的颅顶。

    随着生理反应,疼痛攀上来,冷汗蔓下去,诸伏景光的发丝在光下泛着栗色,我只觉得眩晕,闭上眼睛,在黑暗里感受到他温热的手掌在轻微用力,止住我躯体不自然的弯曲。

    小腿带着自由意志在抽搐着,诸伏景光按住它一点点往正常的方向掰,我脑中闪过许多念头,只能勉力闭住嘴巴,怕吐出更多露出颓势的话来。

    疼痛是回归正轨必须付出的代价,虽然腿肉还在不受控制的颤抖,但已经不需借助外力就能自控,诸伏景光放开手,却仍保持着蹲姿没有站起来。

    他沉吟了一下才缓缓开口,一如既往温和地用平视以示尊重,“步入青春期,对身边亲近异性产生好感是基于荷尔蒙引发的错觉。”

    诸伏景光抢先以自我检讨抢占了高地,“是我没能注意到相处的界限,你已经到了对两性关系敏感的年龄,没做好引导,我向你道歉。”

    表白,换来了道歉。

    诸伏景光可能还在说什么以后会注意把控好分寸,接着做一双相处和睦的兄妹之类的鬼话。

    他太平静了,提早打好了腹稿一样,说出的话体面合宜却不像只比我大上一岁的年龄。如果…如果他早就知道我的感情,只是在等待一个我按耐不住表白的时机,顺理成章的拒绝我…

    天色将暗未暗,室内的灯光打在窗户上把人印成重影,眩晕的感觉还未过去,我以手指扣住凳子把手,太过用力,木屑都撑进指缝,异物堵塞入侵的感觉也同步到胸腔,我提起一口气问他:“你是怕我父母指责你监守自盗,还是对我兴趣全无?”

    诸伏景光刚刚还算得上侃侃而谈的劝慰卡住了,他叹口气,站起身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去,抽了张纸巾递过来,我接过来捂在眼睛上,听见他组织着措辞,语气委婉内容直白的拒绝我:“惠里,我亲缘浅淡,所以很珍惜与你成为家人的这段时光。”

    他略带困扰地问道,“我们好好相处下去,不好吗?”

    这话对我而言不啻于指责,太丢脸了,诸伏景光等了一会儿见我只是抽噎没能回答,把碟子又往我这边推了一推,“吃饭吧。”

    我随手就近扒拉了两口凉掉的菜,就慌忙躲去自己房间,没有碰过白面包一下。

    我陷入了焦虑。

    仰慕和愧疚撕扯着我,但那些都盖不过羞耻感。

    我们依旧一同上学,一起回家,但降谷不在的时候,两个人通常是沉默的,也不再并行,他在前面走,我低着头追着他的脚步。诸伏景光到来后被消解掉的孤独一点点又爬了回来,蚁群一样啃食着我。

    我不禁自省,难道真的像诸伏景光说的那样,不过是一时错觉带来的冲动,而我把那误解成了喜欢?

    也许是vivi出国后,我太寂寞了。诸伏景光填补了我的生活,这样一看让他为此伤神,是我恩将仇报了。

    我想着事情,脚步慢了下来,回过神时已经落下一大截了。

    诸伏景光站在几米外的路口前,绿灯亮着,傍晚的人潮在马路上穿行涌动,他没有过去,站在那里侧着身看我,也不出声催促。

    他不急不躁的眉目,被变幻成红色的提示灯衬得更为生动,我眼眶一热。

    我告诫自己的心别跳太快了,他再好也是把你当亲人,换句话说,不管你的喜欢真挚与否,他都不要。

    他不要我的喜欢。

    家里的氛围让我窒息。

    我不过是表白失败,但是诸伏景光那句“亲缘浅淡”时常在敲打着我,我开始在夜里睡不着。

    偶尔我会听见诸伏景光拉开卧室门,走到客厅里的声音。

    我知道那是因为什么,我国三他刚到我家月余的时候发生过一次,那天我为了研究完一张第二天老师要讲解的试卷,喝了咖啡熬到很晚,带着耳机还听到了桌椅被拉倒的声音。

    我到客厅去,诸伏景光站在黑暗里低着头望着栽倒在地上的桌椅,从我房门倾泻出的光把他的影子映在墙上 。

    那时我们还不太熟络,我只能隔着几步远问他一句怎么了。

    他把桌椅抬起来,轻声回复,说自己偶尔会做噩梦,刚刚到客厅里是想倒一杯水喝。

    客厅里没有夜视灯,他大概是不熟悉房屋构造,所以险些绊倒了。

    我想了想,从自己房间里取出刚刚用过的充电台灯放在桌子上,旋开开关,告诉他晚上不用关掉,第二天我会拿回去充电,他道了谢。

    我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对这个小插曲不太在意,直到有次母亲难得接了我的电话,我找话题好与她多聊几句的时候,提到了最近借住的亲戚。母亲随口说了一句,哦,那孩子双亲死于入室凶杀,怪可怜的。

    我立时愣住,胡乱与母亲说了几句什么就挂断了电话。诸伏景光来我家里的原因我也有猜过,但真相的惨烈超出预料,联想到他说偶尔会做噩梦,原来在那天夜里,我窥伺到了他人生的阴影。

    现在我们已经相处一年有余,我心悦他,再想起来这件事,更难以入睡。

    于是在听见他房门声响的第三次夜里,我纠结了很久,到底是又走到客厅里。

    在夜里睁着眼睛许久没能睡着,视线不需要过渡就能看清,诸伏景光坐在黑暗里,听到声音偏过头来看,我鼓起勇气撒谎,说自己有些口渴。

    他嗯过一声,坐在原地没有动,我硬着头皮走去厨房倒了两杯温水,递了一杯到他面前,将自己那杯默默吞咽下,我才把斟酌了一会儿的开场说出口,“怎么不开灯,坏了吗?”

    我最近每天都提早将桌上的台灯充好电,现在只是找个借口打开话题而已。

    但是诸伏景光显然没什么心情陪我多聊,“不大用得到,”他摇了摇头起身回房,“你也早点休息。”

    咔。

    房门关上了,那杯水和台灯都被留在桌子上。

    我的心沉了下去。

    鞋柜里出现了一封认真的表白信,信的主人说看过我的文字,在社团对外的临时笔友活动里,给我写过许多篇读后感,想与我发展成更为亲密的关系。

    字迹确实有几分熟悉,在刚过去兵荒马乱的两周里,我确实为有位“读者”给我的反馈而短暂振奋过。

    出于礼貌,我决定按他信里所说的,放学后去学校的表白圣地赴约。

    认真说清楚,拒绝的话应该用不上太长时间,离二年级放课时间还早,我可以准时去校门口与诸伏降谷会和。

    却在路上碰到了联手抬体育器材的两个人,打招呼问我去哪后,降谷零下意识地看向诸伏景光:“樱树林,那不是…”

    诸伏景光微笑着打断他,好脾气地对我说“不用着急,慢慢来,我在校门口等你。”

    他的笑容无懈可击 ,包容、理解、尊重,让我看怔了。

    等走到表白的人面前,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是在为了他的毫不在意而苦闷。

    写信的人意外是个运动系的男孩子,不太符合刻板印象,一派阳光。

    现在正羞赧地摸着后脑,一份打了底稿的表白信还被念得吞吞吐吐。

    “城田君,”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我现在对你没什么了解,也谈不上感情,但是…”

    城田君好像预感到了后面的话 ,脸上的笑容和红晕一并扩大,我打定主意要把话说死,“我只是想试一试恋爱,如果找不到感觉,会很快与你分手,在这个前提下,你可以接受与我交往吗?”

    “俊介。”城田君开朗地说,“城田俊介,这是我的名字。”

    我当天就将城田俊介正式介绍给我的兄长,换来了祝福。

    与城田的交往说得上是顺利,他很照顾我的心情,与其说是恋人,不如说是见面交换了姓名的笔友。他毫不越矩,连在人群中帮我格挡时不小心碰到肩头,这种没征询过我意见的简单身体接触都会道歉。

    我猜想城田才是诸伏景光口中那种将好奇误解成喜欢的青春期少年,但城田的这种距离感反而让我变得坦然自在,我逐渐把他当成朋友,在家里的饭桌上也可以自如提起。

    诸伏景光除了最初的祝福外,对我的恋情一直保持沉默,或者说,他在家里越来越沉默了。对此,我有一个猜想。

    这天周五早上,我说出晚上要与城田约会,不能参加我们二人的家庭活动时,诸伏景光的筷子也只是停顿了一下,就简短的说了好。

    饭后我去清扫餐桌,刷碗后我本来想去盥洗室用香皂洗干净洗涤剂,推开虚掩的门,诸伏景光在镜前刮胡子。

    我迅速地道歉关上门,刚想去二楼的洗手间处理,身后盥洗室的门被用力的拉开了。

    诸伏景光的表情有点严肃到奇怪,“我只是在刮胡子,不耽误你使用。”

    我心上的猜想慢慢要成形了,“盥洗室有点小,两个人不太方便。”

    诸伏景光按在门框上的手松开了,他唇上还有泡沫,但直接越过我走向了二楼,“…你用吧。”

    我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准备冒险一把。

    晚上城田送我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掉了,庭院里却没开灯。但我眼尖看到二楼的平台上,诸伏景光正拎着喷壶浇花。

    于是我拉着城田,走到了一个最佳的被观赏位。我问他,能不能接受与我试试亲吻。

    连手都没拉过几次的城田耳朵一下子就红透了,磕磕巴巴地诶了几声,嘴里嘀咕着虽然是想过但是又担心冒犯我,自己有耐心循序渐进之类的话,我余光看见诸伏景光已经要转过来,干脆地一把扯住城田的领带,让他弯下腰来。

    我主动亲了他。嘴唇相贴的感觉还没有不小心磕到牙齿的疼痛深,我还没多想,庭院的灯一下子全都亮起来,城田快速直起腰,有点惊慌地往光的地方指,“你哥哥…”

    我顺着他的指向往过去,诸伏景光在平台上居高临下的望向这边。

    我与城田告了别,也认真道了歉,但城田一直恍恍惚惚的,我叮嘱他安全到家的话一定要向我报平安。

    这期间,平台上的身影已经消失了。我走进家门,诸伏景光正从楼梯上下来,但是没有像一贯那样,说些欢迎回家的话。

    我没理他,快速踢掉鞋子,冲进盥洗室,开始干呕。

    诸伏景光的脚步声着急的近了,我吐的头晕眼花,眼角已经泛出了泪滴,他伸手在我背上顺气,我又吐了一会儿,停下来,轻轻挣开他。

    诸伏景光第一次被我看到脸色难看的样子,“不喜欢这样,为什么要去亲他?”

    “说过喜欢后,你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尽力让自己看上去更可怜些,“我做错了,你不要不管我。”

    “我会改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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