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朝太和十六年，象州武仙县玉村，七月雨涝方过，红水河上秋风扫水，河岸玉石闪耀。寒山冰融，每逢夏去，官差们便敲鼓喝令，捞玉工忙活在红水河岸，赤着足，臂把臂，替朝廷打捞玉石。
官府请民捞玉——本是圣制，今年却不知吹了道什么风，将一行州官给招至玉村来视察，消息传得玉村人尽皆知。
秋野麦浪起伏，树道落英翻飞。
乡间白日里，满山狗吠。
钱珏儿被护家犬领着，慌忙往平日里捞玉的河岸上赶，好几回跌进了洼地里，模样狼狈十足。
她在这世界的幺妹尚在后头追赶不休。
“阿姐！你赶紧回来，爹说了不能去告状，你咋个越发不听爹的话？”
“阿姐，你就忍忍吧……今年玉摊生意本就不好，告了状，咱们家可连捞玉的收入都没了！”
钱珏儿跑得气喘吁吁，心中愈发愤懑。
半月之前，她还是现代社会的独立女性，玉雕传承大师的关门小弟子。
不知多少人重金请她雕玉，她却觉得自己在画工打版上还待磨练，只平价开班授玉雕课。
哪知道那日却低血糖倒在了工作台……然后，她便落到此古代玉村，成了个为官卖命的捞玉女！
钱珏儿的“爹”乃贫苦鳏夫，姓钱名芳，微贱匠籍出身，妻子实则是跟人跑了。
钱芳一人带两个女儿，做点玉石雕刻的活计弥补家用。
夏涝刚过，他因匠籍被官差赶去捞玉，下了回水，大病不起。
原来这大宁朝有制：
玉匠户之家，世代袭籍，不可更改。
眷属婚配受官府管制，不得自主婚姻。
匠工一年一轮班，无偿上京治玉，盘缠自负，不可怠时。
产玉之地录档捞玉工事，受当地差役，不可误工。
故那捞玉工事，是匠人唯一能在官府处挣着钱的事，却工薪微薄。
玉匠人录档日捞，若无男丁，家中未婚之女则入夜捞。
日捞二十玉，才得半斤粗盐盐钞，折合银钱十文不到，也就两顿猪肉。
未完成指标，不得上岸。
若有告病，以钞补时。
这些差役还会提着鞭子抽赶捞玉工，给他们足间上镣铐，捞几日患上病疾，前几日的伙计等于白干不说，甚至可能要倒贴！
钱家便欠了县衙几十顿猪肉。
钱珏儿第一回被赶去干这捞玉活，背上被抽了三道狠的。脚踝关节都被磨破了皮，青红交织。
她想拉捞玉女子反抗，她们却说在这帮差役前脱了袜子入了河，又湿身又被抽，本就不好嫁了，根本不愿闹大。
她又独自去县衙告状，那知县却以“告官”倒打她十大板子。
这回听闻知州来巡视，她铁了心要告官。
必得要他们知道差役是如何奴役捞玉工，把家中欠的几十顿猪肉抹了去！
河岸旁，乌压压排了条封锁线。
她怕被人瞧见，牵着大黄，胆战心惊地躲在一颗参天古树之后。
钱莺赶上来，也躲在树边草丛里，没好气地劝她姐道：“姐，你这压根进不去。你没听咱家隔壁那小李哥说吗，官爷们发了话，今日谁要敢出来闹事，以后那户就别想在城里头卖玉了！”
什么“官爷”？钱珏儿厉声教育妹妹，“为民办事的才叫官爷，害民害国的那叫管你娘！”
钱莺惊骇地瞅了眼身旁人。
她大姐钱珏儿，天生了张莹润的瓜子脸，淡红的嘴皮子像蒙上了暗雾，谁同她辩驳都易迷失在这种柔弱里。
分明还是自个大姐，真不明白她怎的说话愈发不经大脑。
二人苦守在树下，乌云低垂，穹顶阴雷声起，河岸远影有了动静。
钱珏儿忙对钱莺道：“你赶紧回去收谷子，我办完事就回来。”
她小妹不愿意，一把拉住她阿姐的袖子，威胁道：“你不回去，爹要骂我没看住你，我以后就跟村里的人说你对我不好，让你嫁不出去！”
钱珏儿对妹妹一笑，“那这样，往后夜里捞玉的活我就不干了。我不去，家里总得有个女人去。”
轰雷四响，豆大的雨打进树丛。
大黄狗汪汪地叫，望向小主人钱莺骂骂咧咧着离去的背影。
“告官告官，我看你连门都进不去！”
“进去了也没人帮你，爹说了，这是制度，你还能改制不成！？”
不论如何，试了才知道。钱珏儿全当没听见。
*
燕悬虚空，夜雾爽凤，武仙县的滂沱暴雨终于止歇。
更夫报过亥时，惊异地瞧见县衙斜街巷子里歪着个浑身湿透的姑娘，慌忙上前问询。
钱珏儿身旁的大黄立刻汪汪大喊，吓得更夫倒退数步。
她挂了块蒙面的巾子，支棱起虚弱的身子，“差爷，帮个忙。”说着，她盈盈欲泣，“我是村里来赶集的，没曾想遭恶人劫了钱财......不是什么大事，就怕他还去祸害人，烦请您代我去县衙里报个官。”
老更夫尚在迟疑。
今日可不是能随意报官的日子，城里严防死守，怎的突然出了盗贼？
钱珏儿见状，慢腾腾摸出怀中两块物什，“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好不容易才护住。您若是不帮我，我只得击鼓鸣冤，但今日……”
那是两粒碎玉，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虽不过是她雕黄玉剩下的边角料，但她给它磨成了两个小玉梨样，看着精致巧妙，像个稀罕东西。
老头看钱珏儿完好无损，想来事不大，琢磨了会，乐滋滋收下小玉梨一对，掺着“受害女子”便往县衙走。
钱珏儿一瘸一拐。
突逢暴雨，她在村地里跌得四仰八叉，怎么都没能追上官兵，怕这巡官明日要走，艰难地赶了十多里地。
她当然不会击鼓告官挨板子，只不过是借这遭威慑他们放她进去。
又怕那衙内的壮班不放人，她只得用这“打点”的小玉玩，让衙内更夫帮个忙。
武仙仙县衙外，肃穆威严。
壮班正问询更夫。
没一会，门口二人执着手你推我搡一阵，差役便往里钻得不见人影。
大门两边堆砌着八字墙，渊黑门额悬着“武仙县署”四字匾额，旁头置了两座妙亭：一曰“举善亭”，亭内竖着方一米多高的赤色木牍，记载县中乐善好施之人事；二曰“明非亭”，同样立着方木牍，不过是黑色，用以公布恶人恶事。
这阵子捞玉的酸痛好似订在那黑木牍上，钱珏儿冷眼凝着。
“你，随我进堂吧。”一道厉声忽地传来：“把狗留在外头。”
女子猛回过神，跛脚行至举善亭外，绑好大黄，湿漉漉地跟上了差哥。
*
二堂搜过身，又步至花格游廊，钱珏儿往左瞥去，一栋灯火闪烁的楼房拔地而起，古朴典雅，两层门楣上各挂了四个大红灯笼，像是到了居所。
几名便服男子正在院中石桌上对弈，闻见脚步声，闲瞩向她在的方向，像是抛来一阵威严的厉风。
“大人，人带到了。”
女子远伫在昏黑处，布衣湿透，同这里的富贵毫不相干。
看这村姑柔弱又平静的模样，估摸只是桩小事，武仙知县和颜悦色喊道：“听闻你方才遭歹人袭击，如今当着知州大人的面，速将这歹人面貌述来，本官好替民捉他归案。”
押钱珏儿的家丁推搡她，“速速道来！别误了时辰！”
院中弥留的酒肉香气飘进钱珏儿的鼻尖，她瞅着那压榨捞玉工的知县，挺直了脊背。
女子垂首，“他，一对倒八眉，一双黄浊眼，鼠目寸光。鼻无山根，嘴薄如纸，心胸狭隘。”
那知县听着不太对劲，“他穿何衣服，事发多久了？”
钱珏儿这才抬起来头，盯着石桌旁歪头站着的老头子，扯下面巾，两泪盈盈，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事发多久了？你不知道吗，县老爷？他穿的，就是您这身官服啊！”
满院哗然，栖鸟惊扑。
竟是告官！？家丁吓坏了，登时绞住了女子双臂，
钱珏儿“噗通”跪倒在地。
武仙知县神魂失所，碎步往前一觑，勃然大怒：“你你你！你这个捞——村妇！”说完，他勃然大怒：“谁将她放进来的！”
他身旁的象州知州立身，快步行至梧桐古树下，见两侧无人，委身朝树下赏画的男子小声道：“王爷，这种村妇，怕惹了您大驾，下官立即将她逐出去。”
树下男子正研究这知县收藏的一副前朝画作，他握拳抵咳，冲这知州气定神闲一笑，“知州便让她说完吧，这么晚来一趟，也不太容易。”
这句话音极高，倒是让钱珏儿听着。她提眉瞧去，只在声音来处瞧见了两个一站一坐的人影。
女子还在苦瞧着，身子却被家丁往后倒拖。
月影重重，木摇椅上的男子猝然起身，沉声喝道：“放手！”
有人帮她！钱珏儿定定看着说话之人，悬着的心总算落地。
倏而，他身旁的大人亦跟声补道：“越级告官，必有冤屈！给本官放开她！”
县衙三堂安宁院，初桂飘香，众人冷汗涔涔。
除了那梧桐树下歇着的男子。
钱珏儿跪倒在孤月下，将她爹受制于匠籍之身的惨状朝象州知州娓娓道来。
话至最后，她忍着泪道：“背上被抽了不知多少道，至于脚，那镣铐稍牵动便破皮。好不容易挣的钱，结果下趟水又染上病，手也被泡得满是褶子，哪还有功夫、有心力做玉活？”
老知县瞧她这软软弱弱的模样，抱袖朝上司吐诉：“知州大人明鉴啊！这捞玉之事请于玉匠，本就是圣制。这鞭子不过是偶尔用于威慑，至于用镣铐，可是绝无仅有的事！今日您视察河岸，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官民捞玉，其乐融融——”
知州新官上任，虽没收过这知县的好处，也晓得维护属下的道理，“确乃祖制，差役严格亦是为管理。”
官官相护，钱珏儿心凉了不少，思量要怎么反驳。
却听梧桐树下的男子咳了几声，慢悠悠回道：“看来，是管理不当之祸。”
声音不大，却稳重威严，好似压出这满院人一个头。
此番二人近了，女子便瞧清了他的样貌。
只见该男子静坐在月树之下，丰神俊朗，身着玉白绣飞鹤圆领长袍，眉目从容，拇指轻摩挲着食指上熠熠生辉的玛瑙戒。
他虽扮倒得显贵，然面无血色，透着病弱。
她摸不准他的身份。
靖王宁韫此趟，本是得其父皇之命视察南蛮，中途却几度遇匪截杀。
前日里他部下缴获一批水盗，为首者乃此地捞玉工，自称因不堪官府压榨从寇，故而他才暗访玉村。
陪他们演了一天的戏，总算有个村民反抗，他当然要替她发声。
武仙县令并不知宁韫真正来历，只听说他是知州府中幕僚，想来自己也是一县之长，怒道：“什么管理不当，你可有证据！？胡言乱语——”
钱珏儿逮着机会，严声插嘴：“我有证据！”
说着，她咬着牙，在众目睽睽下拎起一只腿，忍着疼，仿佛有千般不情愿似的，卸掉了那她脚上的葛麻翘头鞋。
鞋子方落，武县知县便两眼发晕，食指横指着她道：“你你你——”
第四个“你”未落，女子的罗袜已经卸下来了。
一只青肿的，遍布红痕的足，堂而皇之地钻出。
院子里的男子哪见过这么“不守妇道”的女人，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
“这只镣铐下的脚，就是证据。”女子垂首，也同在场男子那般，盯着自己这只伤脚。
树下那男子掩下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问道：“你叫何名字？捞多久玉了？”
钱珏儿掰着指头，数了数穿过来当捞玉女的日子，垂着红眼眶，“余姓钱，名珏儿，玉村匠户女。捞了多久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您来之前 ，夜夜都要去捞玉。”
那老知县闻言，一口气没喘上来，被家丁掺着倒在了石凳上。
只见他顺过气，忙不迭地跪倒在知州面前，哭鼻子丧脸道：“大人啊，这女子夜捞是当地风俗，女子属阴，玉属阳，阴阳相吸，故而捞得美玉。是白日里男丁赶不上玉活，才出此下策，弥补了亏失。”
不仅拉上官家，他还得拉上那些女子：“那些村姑，既不识字，又不懂绣。这能让她们捞玉养家，是官家赐恩！下官可从未私吞啊！”
县衙里的人悉数跪倒喊冤。
一个趔趄，这回，是诉冤的女子彻底傻了。
钱珏儿还当女子捞玉，亦是受制所害！
听这老知县此地无银三百两——
竟是压根就没有女子必须夜捞这回事？
秋风寒骨，女子垂首，震惊地盯着赤脚，一双勾金线渊靴却生挤进她眼眶。
方才那道帮衬她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音清亮，却如雷贯耳：“你勇气可嘉，知州大人定会好生处理此事，放心吧。”
勇气可嘉……
钱珏儿猛然抬头，环视着满院莫测的注视。
她竟然糊里糊涂地跟着那些古代女子去捞玉……她怎么都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
她捞的玉，都进了知县的私收？
若捞玉女的制，是这知县害的，她受了知县蒙骗。
那匠籍之制，可否能称是这古代皇帝害的，她受了那皇帝的蒙骗？
古代，太可怕了。
本就淋了雨，强撑这么久，她蓦地打颤，恹恹掏出怀中的麻布，抬头，男子幽深的目照着她摇摇欲坠的影。
“谢，谢礼。”
她将麻布递给他，身子一沉，坠玉似地倒下。
宁韫右手稳稳托住晕过去的女子，左手摩挲开手中之物——
是块嵌福字玉玦。
规整典雅的福字，笔画外缘攀着玉线，张扬的蛇纹花样与福字融为一体。
两面透雕蛇衔福字玉。
这么一块便宜黄玉，倒是被这村姑雕出了个花样。
官府请民捞玉——本是圣制，今年却不知吹了道什么风，将一行州官给招至玉村来视察，消息传得玉村人尽皆知。
秋野麦浪起伏，树道落英翻飞。
乡间白日里，满山狗吠。
钱珏儿被护家犬领着，慌忙往平日里捞玉的河岸上赶，好几回跌进了洼地里，模样狼狈十足。
她在这世界的幺妹尚在后头追赶不休。
“阿姐！你赶紧回来，爹说了不能去告状，你咋个越发不听爹的话？”
“阿姐，你就忍忍吧……今年玉摊生意本就不好，告了状，咱们家可连捞玉的收入都没了！”
钱珏儿跑得气喘吁吁，心中愈发愤懑。
半月之前，她还是现代社会的独立女性，玉雕传承大师的关门小弟子。
不知多少人重金请她雕玉，她却觉得自己在画工打版上还待磨练，只平价开班授玉雕课。
哪知道那日却低血糖倒在了工作台……然后，她便落到此古代玉村，成了个为官卖命的捞玉女！
钱珏儿的“爹”乃贫苦鳏夫，姓钱名芳，微贱匠籍出身，妻子实则是跟人跑了。
钱芳一人带两个女儿，做点玉石雕刻的活计弥补家用。
夏涝刚过，他因匠籍被官差赶去捞玉，下了回水，大病不起。
原来这大宁朝有制：
玉匠户之家，世代袭籍，不可更改。
眷属婚配受官府管制，不得自主婚姻。
匠工一年一轮班，无偿上京治玉，盘缠自负，不可怠时。
产玉之地录档捞玉工事，受当地差役，不可误工。
故那捞玉工事，是匠人唯一能在官府处挣着钱的事，却工薪微薄。
玉匠人录档日捞，若无男丁，家中未婚之女则入夜捞。
日捞二十玉，才得半斤粗盐盐钞，折合银钱十文不到，也就两顿猪肉。
未完成指标，不得上岸。
若有告病，以钞补时。
这些差役还会提着鞭子抽赶捞玉工，给他们足间上镣铐，捞几日患上病疾，前几日的伙计等于白干不说，甚至可能要倒贴！
钱家便欠了县衙几十顿猪肉。
钱珏儿第一回被赶去干这捞玉活，背上被抽了三道狠的。脚踝关节都被磨破了皮，青红交织。
她想拉捞玉女子反抗，她们却说在这帮差役前脱了袜子入了河，又湿身又被抽，本就不好嫁了，根本不愿闹大。
她又独自去县衙告状，那知县却以“告官”倒打她十大板子。
这回听闻知州来巡视，她铁了心要告官。
必得要他们知道差役是如何奴役捞玉工，把家中欠的几十顿猪肉抹了去！
河岸旁，乌压压排了条封锁线。
她怕被人瞧见，牵着大黄，胆战心惊地躲在一颗参天古树之后。
钱莺赶上来，也躲在树边草丛里，没好气地劝她姐道：“姐，你这压根进不去。你没听咱家隔壁那小李哥说吗，官爷们发了话，今日谁要敢出来闹事，以后那户就别想在城里头卖玉了！”
什么“官爷”？钱珏儿厉声教育妹妹，“为民办事的才叫官爷，害民害国的那叫管你娘！”
钱莺惊骇地瞅了眼身旁人。
她大姐钱珏儿，天生了张莹润的瓜子脸，淡红的嘴皮子像蒙上了暗雾，谁同她辩驳都易迷失在这种柔弱里。
分明还是自个大姐，真不明白她怎的说话愈发不经大脑。
二人苦守在树下，乌云低垂，穹顶阴雷声起，河岸远影有了动静。
钱珏儿忙对钱莺道：“你赶紧回去收谷子，我办完事就回来。”
她小妹不愿意，一把拉住她阿姐的袖子，威胁道：“你不回去，爹要骂我没看住你，我以后就跟村里的人说你对我不好，让你嫁不出去！”
钱珏儿对妹妹一笑，“那这样，往后夜里捞玉的活我就不干了。我不去，家里总得有个女人去。”
轰雷四响，豆大的雨打进树丛。
大黄狗汪汪地叫，望向小主人钱莺骂骂咧咧着离去的背影。
“告官告官，我看你连门都进不去！”
“进去了也没人帮你，爹说了，这是制度，你还能改制不成！？”
不论如何，试了才知道。钱珏儿全当没听见。
*
燕悬虚空，夜雾爽凤，武仙县的滂沱暴雨终于止歇。
更夫报过亥时，惊异地瞧见县衙斜街巷子里歪着个浑身湿透的姑娘，慌忙上前问询。
钱珏儿身旁的大黄立刻汪汪大喊，吓得更夫倒退数步。
她挂了块蒙面的巾子，支棱起虚弱的身子，“差爷，帮个忙。”说着，她盈盈欲泣，“我是村里来赶集的，没曾想遭恶人劫了钱财......不是什么大事，就怕他还去祸害人，烦请您代我去县衙里报个官。”
老更夫尚在迟疑。
今日可不是能随意报官的日子，城里严防死守，怎的突然出了盗贼？
钱珏儿见状，慢腾腾摸出怀中两块物什，“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好不容易才护住。您若是不帮我，我只得击鼓鸣冤，但今日……”
那是两粒碎玉，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虽不过是她雕黄玉剩下的边角料，但她给它磨成了两个小玉梨样，看着精致巧妙，像个稀罕东西。
老头看钱珏儿完好无损，想来事不大，琢磨了会，乐滋滋收下小玉梨一对，掺着“受害女子”便往县衙走。
钱珏儿一瘸一拐。
突逢暴雨，她在村地里跌得四仰八叉，怎么都没能追上官兵，怕这巡官明日要走，艰难地赶了十多里地。
她当然不会击鼓告官挨板子，只不过是借这遭威慑他们放她进去。
又怕那衙内的壮班不放人，她只得用这“打点”的小玉玩，让衙内更夫帮个忙。
武仙仙县衙外，肃穆威严。
壮班正问询更夫。
没一会，门口二人执着手你推我搡一阵，差役便往里钻得不见人影。
大门两边堆砌着八字墙，渊黑门额悬着“武仙县署”四字匾额，旁头置了两座妙亭：一曰“举善亭”，亭内竖着方一米多高的赤色木牍，记载县中乐善好施之人事；二曰“明非亭”，同样立着方木牍，不过是黑色，用以公布恶人恶事。
这阵子捞玉的酸痛好似订在那黑木牍上，钱珏儿冷眼凝着。
“你，随我进堂吧。”一道厉声忽地传来：“把狗留在外头。”
女子猛回过神，跛脚行至举善亭外，绑好大黄，湿漉漉地跟上了差哥。
*
二堂搜过身，又步至花格游廊，钱珏儿往左瞥去，一栋灯火闪烁的楼房拔地而起，古朴典雅，两层门楣上各挂了四个大红灯笼，像是到了居所。
几名便服男子正在院中石桌上对弈，闻见脚步声，闲瞩向她在的方向，像是抛来一阵威严的厉风。
“大人，人带到了。”
女子远伫在昏黑处，布衣湿透，同这里的富贵毫不相干。
看这村姑柔弱又平静的模样，估摸只是桩小事，武仙知县和颜悦色喊道：“听闻你方才遭歹人袭击，如今当着知州大人的面，速将这歹人面貌述来，本官好替民捉他归案。”
押钱珏儿的家丁推搡她，“速速道来！别误了时辰！”
院中弥留的酒肉香气飘进钱珏儿的鼻尖，她瞅着那压榨捞玉工的知县，挺直了脊背。
女子垂首，“他，一对倒八眉，一双黄浊眼，鼠目寸光。鼻无山根，嘴薄如纸，心胸狭隘。”
那知县听着不太对劲，“他穿何衣服，事发多久了？”
钱珏儿这才抬起来头，盯着石桌旁歪头站着的老头子，扯下面巾，两泪盈盈，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事发多久了？你不知道吗，县老爷？他穿的，就是您这身官服啊！”
满院哗然，栖鸟惊扑。
竟是告官！？家丁吓坏了，登时绞住了女子双臂，
钱珏儿“噗通”跪倒在地。
武仙知县神魂失所，碎步往前一觑，勃然大怒：“你你你！你这个捞——村妇！”说完，他勃然大怒：“谁将她放进来的！”
他身旁的象州知州立身，快步行至梧桐古树下，见两侧无人，委身朝树下赏画的男子小声道：“王爷，这种村妇，怕惹了您大驾，下官立即将她逐出去。”
树下男子正研究这知县收藏的一副前朝画作，他握拳抵咳，冲这知州气定神闲一笑，“知州便让她说完吧，这么晚来一趟，也不太容易。”
这句话音极高，倒是让钱珏儿听着。她提眉瞧去，只在声音来处瞧见了两个一站一坐的人影。
女子还在苦瞧着，身子却被家丁往后倒拖。
月影重重，木摇椅上的男子猝然起身，沉声喝道：“放手！”
有人帮她！钱珏儿定定看着说话之人，悬着的心总算落地。
倏而，他身旁的大人亦跟声补道：“越级告官，必有冤屈！给本官放开她！”
县衙三堂安宁院，初桂飘香，众人冷汗涔涔。
除了那梧桐树下歇着的男子。
钱珏儿跪倒在孤月下，将她爹受制于匠籍之身的惨状朝象州知州娓娓道来。
话至最后，她忍着泪道：“背上被抽了不知多少道，至于脚，那镣铐稍牵动便破皮。好不容易挣的钱，结果下趟水又染上病，手也被泡得满是褶子，哪还有功夫、有心力做玉活？”
老知县瞧她这软软弱弱的模样，抱袖朝上司吐诉：“知州大人明鉴啊！这捞玉之事请于玉匠，本就是圣制。这鞭子不过是偶尔用于威慑，至于用镣铐，可是绝无仅有的事！今日您视察河岸，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官民捞玉，其乐融融——”
知州新官上任，虽没收过这知县的好处，也晓得维护属下的道理，“确乃祖制，差役严格亦是为管理。”
官官相护，钱珏儿心凉了不少，思量要怎么反驳。
却听梧桐树下的男子咳了几声，慢悠悠回道：“看来，是管理不当之祸。”
声音不大，却稳重威严，好似压出这满院人一个头。
此番二人近了，女子便瞧清了他的样貌。
只见该男子静坐在月树之下，丰神俊朗，身着玉白绣飞鹤圆领长袍，眉目从容，拇指轻摩挲着食指上熠熠生辉的玛瑙戒。
他虽扮倒得显贵，然面无血色，透着病弱。
她摸不准他的身份。
靖王宁韫此趟，本是得其父皇之命视察南蛮，中途却几度遇匪截杀。
前日里他部下缴获一批水盗，为首者乃此地捞玉工，自称因不堪官府压榨从寇，故而他才暗访玉村。
陪他们演了一天的戏，总算有个村民反抗，他当然要替她发声。
武仙县令并不知宁韫真正来历，只听说他是知州府中幕僚，想来自己也是一县之长，怒道：“什么管理不当，你可有证据！？胡言乱语——”
钱珏儿逮着机会，严声插嘴：“我有证据！”
说着，她咬着牙，在众目睽睽下拎起一只腿，忍着疼，仿佛有千般不情愿似的，卸掉了那她脚上的葛麻翘头鞋。
鞋子方落，武县知县便两眼发晕，食指横指着她道：“你你你——”
第四个“你”未落，女子的罗袜已经卸下来了。
一只青肿的，遍布红痕的足，堂而皇之地钻出。
院子里的男子哪见过这么“不守妇道”的女人，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
“这只镣铐下的脚，就是证据。”女子垂首，也同在场男子那般，盯着自己这只伤脚。
树下那男子掩下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问道：“你叫何名字？捞多久玉了？”
钱珏儿掰着指头，数了数穿过来当捞玉女的日子，垂着红眼眶，“余姓钱，名珏儿，玉村匠户女。捞了多久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您来之前 ，夜夜都要去捞玉。”
那老知县闻言，一口气没喘上来，被家丁掺着倒在了石凳上。
只见他顺过气，忙不迭地跪倒在知州面前，哭鼻子丧脸道：“大人啊，这女子夜捞是当地风俗，女子属阴，玉属阳，阴阳相吸，故而捞得美玉。是白日里男丁赶不上玉活，才出此下策，弥补了亏失。”
不仅拉上官家，他还得拉上那些女子：“那些村姑，既不识字，又不懂绣。这能让她们捞玉养家，是官家赐恩！下官可从未私吞啊！”
县衙里的人悉数跪倒喊冤。
一个趔趄，这回，是诉冤的女子彻底傻了。
钱珏儿还当女子捞玉，亦是受制所害！
听这老知县此地无银三百两——
竟是压根就没有女子必须夜捞这回事？
秋风寒骨，女子垂首，震惊地盯着赤脚，一双勾金线渊靴却生挤进她眼眶。
方才那道帮衬她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音清亮，却如雷贯耳：“你勇气可嘉，知州大人定会好生处理此事，放心吧。”
勇气可嘉……
钱珏儿猛然抬头，环视着满院莫测的注视。
她竟然糊里糊涂地跟着那些古代女子去捞玉……她怎么都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
她捞的玉，都进了知县的私收？
若捞玉女的制，是这知县害的，她受了知县蒙骗。
那匠籍之制，可否能称是这古代皇帝害的，她受了那皇帝的蒙骗？
古代，太可怕了。
本就淋了雨，强撑这么久，她蓦地打颤，恹恹掏出怀中的麻布，抬头，男子幽深的目照着她摇摇欲坠的影。
“谢，谢礼。”
她将麻布递给他，身子一沉，坠玉似地倒下。
宁韫右手稳稳托住晕过去的女子，左手摩挲开手中之物——
是块嵌福字玉玦。
规整典雅的福字，笔画外缘攀着玉线，张扬的蛇纹花样与福字融为一体。
两面透雕蛇衔福字玉。
这么一块便宜黄玉，倒是被这村姑雕出了个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