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鸡鸣晨醒,玉村天如蓝玉,下方矮屋冒出零零散散的灯火,像地上长出的星辰。钱氏的土屋踩在山沟北边的高坡地旁,背靠着被西风横吹的枯梅树枝。

    从里头摸黑出来的少女,好似随时都会被压倒。

    钱珏儿一夜未眠,砍完猪草喂完猪,顺道解了个手,又拾起麦梗预备生火热个红薯和馍馍。

    灶房里她正忙活着,她老爹嘶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老大?”

    少女正在谋划今日造访县衙的事,惊得像是被戳穿什么秘密,骤然回身,又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低头乖乖站好。

    钱芳佝着背,从怀里掏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衣裳,递给大女儿道:“这是你娘以前的,你们个头近,你穿这个去见那个官人,好看。爹老了,过阵子又要上京城干玉活,不能总把你托付给那些叔婶。你从前说得对,爹是该想想你出嫁的事了。”

    晨风微凉,钱珏儿抽丝剥茧,“爹,我是匠户,从没奢想过什么大官人。”跟她是匠户没什么关系,纯粹打发她爹的话。

    钱芳尖道:“从前你天天想着嫁给龙村那个朱秀才,爹不准,因为他嫌咱家!现在你终于懂事了,遇到了个好官人,他值得你博你又不去了!总之你别劳神做那什么鸟雕,先不说卖不卖得出去,你那点手艺爹还不知道?爹一个大男人都干不好的事情你能干好?”

    钱珏儿怕露馅,干脆不说。

    “爹这风寒还未好,还得再睡会,你早些去吧,把你做的那些钗饰都戴戴打扮打扮,衣裳里头有十文钱,之前爹将你偷买的胭脂扔了,你拿钱自己买去。”

    “爹!”钱珏儿追上去。

    “砰”地一声,门关了。

    女子大叹,低头摊开手中的红布衣裳,看着那摞在一堆的油铜板,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她一定要快点挣到钱,而且不是一点点钱,是很多很多钱。

    *

    武仙县衙外,一位青布衫,村姑模样的女子正在前头后门来回张望。

    她显然是打扮过的,柳眉弯弯,唇腮桃红,梳了个飞天头髻,只是似乎出了不少汗,妆花了不少,发上的钗子也歪了。

    钱家那户在山沟深处,本就离村口有个五里路,今日钱珏儿小妹打扮她太久,为了省时,她又花了三文钱让渔夫拉她过河,那时日头正盛,等赶到城里,早已香汗淋漓。

    县衙外的壮班换成了位灰容土貌的青年,见外头这貌美村姑打量甚久,正好衣冠,大步往她行去。

    钱珏儿被突至跟前的人影惊了着,恰巧眼又被日头晒蒙了,望向他的神情便有几分柳弱花娇的意味。

    壮班懒声问道:“我瞧你往这县衙口打量半天了,你可是有何事要报官?”

    她听得“报官”二字,登时挥手称否,正色道:“我,我想找知州大人......”

    壮班瞠道:“知州大人?”

    钱珏儿深吸口气,抹去了脑子里那些乱心思,斩钉截铁道:“找衙中知州大人的幕僚,听闻他病了,我之前受过他恩惠,想来看望他。”

    一个村姑能受什么恩惠?

    这壮班肃了脸色,语带讥讽:“你又不是大夫,来看望他有何用?他如今正病着,不方便会客。”

    他正背身要走,余光却见面前女子递给他一块仅冰糖大小的物什,扭身凑近了,才识出是个白玉小桃,眼都看直了。

    “这这,这是送我的?”壮班在女子和这小“宝贝”来回觑视,手搓着拳头也不知该不该接。

    钱珏儿对自己这粗工显出些难为情,但仍硬着头皮道:“是些边角料子,不值钱。就是望您帮我通禀那位官人一声,就说我是那位玉村曾受过他恩惠的村姑......”

    壮班没料到还能碰上这好事,却仍是高姿态,“自是能帮你通禀,但约莫你也见不着,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话毕,他麻利地收过“打点”离去。

    钱珏儿喟然长叹:

    还好有这手艺,虽然没银两,拣些漂亮石头还能打点关系。

    钱珏儿静静候在县衙外。

    也不知凭着之前送的那块黄玉,能不能让那宁大人见自己一面。

    她手中的那些玉雕“小宝贝”,送那位官人,自是送不出手的。

    于是——

    她不安地正了正妥妥帖帖系着木匣子的麻绳。

    这回,她把最满意的作品都带来了。

    一支男式简白玉仿象角簪,一块紫黑拟山竹玛瑙手把件、一块成色极好的青玉无事牌。

    希望,能用实力打动这位宁大人发善心,若是把这些都赠给他,令她借得一副翡翠鸟舞图,定能雕出美美的文创争市比价,让家里头的玉石摊一炮而红!

    日头西斜,申酉交接。

    钱珏儿等得出了薄汗。

    “喂!”

    她抬眼,只见县衙外的壮班冲她喊道:“进来吧!”

    钱珏儿喜开了花,紧道:“来了!”

    待近,壮班像是嗅到什么八卦,窃声问道:“你和那位大人有什么关系,要知道这位宁大人孤高避人,称水土不服抱病,一个文职幕僚,竟连知州大人的探望都敢谢绝。”

    女子支支吾吾,半天没吐一字。

    *

    三堂安宁院,二层西厢的房门虚掩着内室绕人沉香。

    胡桃书案侧旁,摇椅打上金晕。男子面庞清俊,菱格门纹斑驳地蒙上他。

    他半束发被一根原木簪子松散束着,身上只着了件圆领淡黄袍子,手持兵书,却在闭目凝思。

    侍卫身后,钱珏儿觑着里头的男子,内心升起点点温热。

    至此地这么久,这位宁大人,还是第一个帮她出头的人。

    这个人生得张好样貌,面若冠玉,像个纨绔郎君,却又气定神闲,颇有教养。

    若换到现代,指不准她真会像她二妹和老爹说的那般,对他动些不良企图。

    可如今她沦落到这吃不饱穿不暖的古代,两人天差地别,她对他便只有谢意。

    她却不仅不能表谢——

    “怎么还不进来?”

    室内陡然响起的声音恍如透玉的光,一种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清冷,钱珏儿的遐思赶跑了。

    女子登时垂眸,直挺起腰背,往内行去之时,刻意不去看里头的那位大人。

    宁韫淡淡瞥着她,什么也没说。

    这诡异的沉默弄得一旁干站着的侍卫很是煎熬。

    方才在二堂搜身之时,另一侍卫将女子木匣子里的玉饰都打翻,玉石俱碎。

    因二人知自家主子最是护短,他们恳求着她瞒下来。

    钱珏儿感觉到了身上的两道注视,轻启唇道:“宁大人,我今日前来,是想借上次赠玉之心意,斗胆同您借一副翡翠鸟舞画。”

    侍卫松了一口气,总算移开眼。

    钱珏儿自知这身旁侍卫的心思,话一说开,心里头也轻松不少。

    她续道:“我听闻大人赏了县里头的传统舞乐,作下美画,风靡县城。可惜我错过了巡舞的好时候,遂想向大人借一张画,拿回去借鉴一番打个样,雕些玉饰,用以维持家里头的生计。”

    沉默,让屋子里的沉香都闻着有些刺鼻。

    她稍小声:“若我赚到了钱,便能让我父少服役,或许,对匠户之家皆有助。”

    话至此处,摇椅上的男子睨了眼侍从。

    宁韫听得方才那些下人的碎嘴,竟说这村姑是借口探病,来勾引他。

    他在京城不知遇过多少使手段的女子,无一不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眉目传情。

    这村姑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张口便是借画,算哪门子勾引?

    可男子狠厉余光收回之时,却正好与女子的水瞳相交。

    玉石具碎,算是空手套白狼,钱珏儿以为招了人厌,发髻堪堪倒下,遮了整张脸。

    “你说的可是线稿?”男子声音清亮,摸不出情绪。

    这可是误会成讨新的样版了!钱珏儿忙不迭抬脸道:“不是不是,不用劳烦您再画。您就给张现成的就行,我借您那张画,自己会拿去看着办的!”

    如今手头上什么赠的都没有,她没想这位大人能答应。

    案周金尘点点,男子却已行去点水研墨,姿态怡然自得,右手像拢了千年的金光,要与这凡世不相干。钱珏儿阻拦不成,只得满心感激地瞩着他,又埋汰自己画工粗浅,无地自容得欲回炉重造。

    飞絮濛濛,男子捡出勾线笔信手细撩,似吹影镂尘,女子艳羡翘首,眼一会长在男子修长的指节,一会又落在那宣纸“人鸟”上,这景致,倒也如美画。

    几笔停罢,宁韫轻咳,冷眼示意侍从。

    女子从侍从手中小心接过长宣,见那素纸上人鸟栖莲图,笔墨粗细有致,嫣然一笑,疲累尽散,恨不得火速回玉村的小土室雕根玉钗来。又禁不住思忖:

    若是她能找个地方学画就好了,今日求得一张画,又保不了一辈子。

    “可合心意?”宁韫见她蹙眉,沉吟道:“那日所作,意境为先,若用于治玉,还是少了工笔,恐怕对你无助。故而才——”

    宣纸卷合,女子睫珠颤动,轻声打断道:“多谢宁大人。是因察觉到了您的心思,很是感激,却又惭愧自己虽为治玉师,却疏于画,只能向人借画,遂思索此番过后找个地方好好学画。”

    一旁侍卫冷嗤出声,钱珏儿紧忙同宁韫说了还画期限,欲行告辞。

    眼见日头昏去,燕鸟还巢,女子薄衣纤弱,似是被这秋风吹得生寒,宁韫晓得她来一趟不易,瞅了眼女子背着的小木匣,“两地往来不便,若你不介意,以你的一道手艺换这画,便是买去了,也妥当。”

    “这怎么能行!”那侍卫哪敢让村姑开木匣,冒失插嘴:“主子的画价值千金——”,被他主子一道寒光骇得讪讪,后边的话生咽了。

    侍卫同钱珏儿挤眉弄眼,落在宁韫眼里。

    暗光扑来,钱珏儿捂着木匣子,亮着瞳瞩向男子,“我想好了来借,便不会怕麻烦。我这些粗制滥造的玉饰,抵您的画,怎么都抵不过的。”

    那坚定的语气里夹着说不清的柔弱,是这村姑留给宁韫最大的印象。他看不出又是哪生了变故,欲一探究竟,故意凉了音:“空手套白狼?”

    磨磨蹭蹭一阵,钱珏儿给侍卫递了歉色,几步上前,在宁韫的凝视下开了匣子。

    整整齐齐的碎玉,虽说被糟蹋了,亦能瞧出细致雕工。

    “他们搜身干的好事?”男子沉声问道。

    暂了瞬,女子眼移进匣中,语气中夹着难掩的心疼,“并非如此,我亦有责任。”

    知自己失职,侍卫单膝跪地,再不敢抬头。

    或许是察觉这村姑本想替自己属下隐瞒,宁韫心头像挑起根暗弦,他上下打量着惯爱这故作坚强的姑娘,勾起抹古怪的冷笑,“去唤二堂的人进来,你们当面给这姑娘请罪。”

    内室很快只余二人。

    一男一女的影子被斜光拉至一处。

    钱珏儿局促不安,她对这种毫无价值的歉意不感兴趣,倒是十分想快些逃离这,莫让她摸黑回家。

    她那双绣鞋尖几乎要蜷起,移移挪挪坏这静室安稳,宁韫正借光把摸着那些碎掉的玉饰,笑中带疑道:“你的手艺,可惜内朝御用监不入女子,否则亦可一较。无事牌且不说,象牙仿得极妙,像是刻意选的裂纹料子,这紫黑山竹,巧夺天工。是承谁手艺?这些物件在这乡野,有价无市,你为何不入私营碾玉作,虽受限制但有现成花样,酬劳稳定。”

    好话谁不爱听呢?尤其对这一直在古代市场碰壁的钱珏儿。

    日没影消,暗室内的女子却掀开暗瞳对这大官人道:“余祖上乃匠籍,身卑位贱,世代受束。宁大人没听我说吗?我想为父减役,不想他免费给人治玉。碾玉作替人廉价做工,不仅埋没我的创意,而且挣得太少。”

    话中倒隐含大逆不道之言。“口气不小。”宁韫病咳声起,可惜地睹着碎玉,亦掀眼与女子对视,“本——本公子画的画,就成你的创意了?”

    女子果然抿唇,“说了只是借鉴。”

    她不高声开口之时,总是一副可怜样。

    像是觉得自己欺侮了她,宁韫缓和了些,“本,本望这两日得康复,可早日与知州大人回府。今日问大夫,他说恐怕不行。”

    “若你不嫌两地往返劳顿,可于我处学画。若画都学不好,你就别想什么治玉了。”

    冷风袭人,钱珏儿打了个哆嗦,像是没料到自己总能在这大人处捞到好事般,堪堪愣倒在了男子的墨目中、香室内、初月温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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