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州的冬季是不同于北方的湿冷,除夕的白日下过一场雨,外面地面上的水渍还没有蒸发完全,寒意浸润在潮湿的空气中,就算衣服裹得再紧实,也能感受到侵入骨髓的凉意。

    零点之后,远处郊区传来一些稀疏的鞭炮声。伴随着声响,可以看到玻璃窗外,透过层层叠叠的高楼,隐约有一些微闪的亮光。

    这亮光穿透玻璃,映照在陈晏和深邃的瞳孔上,忽明忽暗。

    窗上防雨的棚子还有水滴滴答答地往下落,陈晏和打开窗,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他伸手接上一滴,水在他的指尖,冰凉的,刺骨的。

    正当他出神的时候,窗台上随意摆放的手机突然亮了起来,在昏暗的房间里格外扎眼。

    他划开屏幕,吸着奶茶的女孩头像浮出来:学长,新年快乐!

    美好的祝愿。

    想了一下,他关上窗,用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回复:新年快乐。

    很快,对面传来了滔滔不绝的问候。

    陈晏和有些手足无措,他实在没有心情,敷衍地应付了几句,手机再次黯淡了下去。

    许朝晞可能是生气了吧。

    但意外地,手机屏幕再次亮起,解锁后,对话框依次弹出:

    没事就好,刚才的祝福太简陋啦,不符合我们英语系高材生的身份,我重新来一遍。

    陈晏和,祝你新年快乐,不惧道阻且长,做骄阳,亦做星光。

    道阻且长。骄阳和星光。

    一点点脆弱的暖意发了个芽,但随即就被无边的阴云笼罩,黑暗一寸一寸覆盖上来,这刚冒出来的小芽又迅速枯萎、衰败,除了陈晏和,无人知晓它曾来过。

    今年的夜好长。

    他想,许朝晞一定是察觉到自己的不开心了,她总是这样敏锐。

    但他不知如何启齿。

    年前,病床上的爷爷终于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寒意弥漫的冬日。

    尽管在此之前,在爷爷进入了无法进食,只能依靠鼻管导流质的状态之后,家里的人都已经做了一些心理准备。

    包括陈晏和本人。

    他在疗养院看爷爷的时候,刚走进房间,远远地,就看到那个昔日里总是挺直脊背笑眯眯的精致老人,干巴地躺在病床上。

    他看起来是那么小小的一团,呼吸声伴随着“轰隆轰隆”的痰音,奶奶说要靠雾化才能帮他消解一二。

    陈晏和走近他,熟悉的被子下,露出的手瘦得只有皮包骨,青色的血管一道道鼓起,皱巴巴地垂落在床上。陈晏和握了握,爷爷并没有像过去一样回握他。

    他已经没有力气转头,奶奶帮他把头侧到陈晏和的这一边,他就睁眼看着陈晏和,好几次累了,眼睛好像要闭上休息了,又忽然打起精神努力睁开。

    除了睁眼,他已经没有任何和外界的沟通方式。

    大家不知道他是否还能认识人,但陈晏和笃定,爷爷认识自己,他在看着自己。

    可他太痛苦了,或者说,在陈晏和的视角里,他太痛苦了。

    疗养院收拾得干干净净,护工也算耐心周到,奶奶每隔一天都会去陪陪他,帮他擦擦身子,和他聊聊天,说说外面的事。

    但他已经进入了维持生命的阶段,外面的日升月落与他而言,只是漫长的、孤独的、等待的时光。

    在某一刻,陈晏和甚至会去想,他想要这样“活”下去吗?

    可真到了这一刻,爷爷没熬住,千万的心理准备崩溃一窥,陈晏和仍旧痛彻心扉。

    小时候,家里父母上班忙,陈晏和就住在爷爷奶奶家里。

    在记忆里,爷爷是一个精致的老头儿,六十多岁的时候还会去理发店里用刚刚流行起来的染发技术把头发染黑,再喷上一点“摩斯”,梳得整整齐齐的,西装笔挺地去舞厅里跳disco。

    那时的奶奶总担心会有狐狸精勾走爷爷这个时髦小老头,盘问爷爷舞伴的模样和现在二十几岁问着“你爱不爱我”的姑娘是一样的。

    有一次,爷爷出门把手机落在家里充电,手机响起了短信的提示音。

    厨房的奶奶冲进客厅,手忙脚乱地拿起手机,但她不太会用,慌张地喊着陈晏和:“你快来看看!”

    陈晏和翻开手机盖子,看到是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名字发来的问候,就如实地念给了奶奶。

    哪知奶奶一听到名字,立即板着一张脸,凶巴巴地说:“删掉!”

    彼时,读小学的陈晏和已经隐隐知道“隐私”这个概念,他有些犹豫。

    但奶奶斩钉截铁:“删掉,我让你删的!”

    出于一些说不上来的想法,陈晏和最终还是听从了奶奶的建议。

    直到后来,陈晏和也没告诉过爷爷这件事。

    七十岁的时候,爷爷基本不会去舞厅了,但他又跟陈晏和学起了电脑,爷爷老当益壮,很快,不用陈晏和,他就可以自己打开电脑浏览网页新闻,后来甚至学会了用视频软件看电影,但他不会打字,只能在电影的类别下一页一页翻找自己想看的电影。

    八十岁的时候,爷爷的耳朵越来越背,陈晏和打电话的时候,会把麦克风的声音调到最大,耳机的音量则要调至最小,然后还要把手机稍稍举远一点,第一声“喂”一定是惊天动地的。

    时光从没放过任何人。

    会唱的第一首歌,是爷爷教的;感冒发烧,是爷爷陪着的;从小到大的奖状和毕业证书,都在爷爷卧室书桌的抽屉里,整整齐齐地放着。

    爷爷爱下象棋,陈晏和就跟着一起下,祖孙俩人经常在暑假的午后杀个畅快淋漓,一开始爷爷还要让陈晏和一组“车马炮”,渐渐,两人几乎能下个平手。后来爷爷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本《象棋残谱》,两人又开始热衷于摆残局去破解。

    爷爷爱喝茶看报,周末的清晨,他总会从客厅的收纳柜里拿出装茶叶的小铁盒,用手抓上两把茶叶,放入自己老干部的保温杯里,用热水沏上一杯,剩余的热水又会倒入陈晏和的小杯子里。然后他会拿上一份当天的安州日报,递给陈晏和一本儿童书籍,两个人在客厅的沙发上,一个拿着报,一个抱着书,一直看到奶奶烧好午饭。

    爷爷还喜欢散步,晚饭后,他时常带着陈晏和去家附近的广场上走上几圈,遇到熟悉的邻居,打上几声招呼,就回家和奶奶一起看新闻联播。

    陈晏和二十年的光阴里,爷爷始终形影不离。

    他知道,爷爷一直以他为荣。

    可这还不够。

    时光太急,他成长得太慢了,慢得跑不过爷爷衰老的速度。

    他还没长成参天大树,为爷爷遮风挡雨,这多么遗憾。

    子欲养而亲不待,亘古不变。

    昏暗的小房间里,陈晏和背靠着墙坐着,屋里空调开着,但孤独仍旧连带着寒意,蔓延全身。

    爷爷去世不久的这个新年,家里没什么年味,在奶奶家潦草地吃过晚饭,父母就带他回家了,走之前,他看到奶奶起身去往爷爷的遗照旁,一个人坐着。

    父母和他回了家,就分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大家都需要消解自己的情绪。

    他想起小时候在爷爷身边时看过的《哈利波特》,就算是罗琳笔下的魔法世界,死亡仍旧是不能更改的铁律。

    魔法可以创造许多奇迹,让人飞翔,让人瞬移,让人隐身,但它不能让人死而复生。

    就算是短暂的时间回流,能拯救那么一两个无辜者,却也不能让他们永生。

    世界总会前进,魔法世界也会。

    书里,哈利终于也会长大,麦格教授老去,邓布利多献出了自己一百多岁的生命,弗雷德走了,乔治再也无法使出呼神护卫……

    但活着的人,日子都还要继续。

    可他要怎么继续?

    他想,如果是爷爷,一定不想看到他停滞脚步,甚至都不想看到他在这样的深夜里自责自己。

    爷爷只会像儿时牵着他的手一样,脸带笑意:“晏和,向前走,去享受。”

    可他要怎么继续。

    陈晏和泪眼朦胧,环顾四周。

    这是他自己家里的房间,其实他以前很少回自己家,这里的大多摆设都没有他的痕迹。

    透过这里,他眼前浮现的是儿时的爷爷家。

    爷爷的卧室也是他的书房。

    一张单人小床,旁边是给他准备的小书桌,然后放着一台老式的联想台式机和一个玻璃书柜,书柜里面放着他从小到大买的书,他住校后,爷爷还细心地用布把他们罩住防灰。

    他看到自己仍旧坐在那张小书桌前,抬头的玻璃窗外,四季飞速变幻。

    草木蔓发的春,蝉鸣阵阵的夏,清风明月的秋,岁寒煮酒的冬,日复一日,他身边站着的人,随着时光,越来越远,直至与他生死相隔。

    在这千万家灯火通明的除夕夜里,陈晏和在床上侧躺下身,眼泪从他眼角滑落,“咚”地一下,砸到鼓膜发出声响。

    除此之外,一切都融于这无声的寂静里。

    新年快乐。

    时光不停歇,又是一年,他的时间已经停止,而他的,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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