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伯灵在剧痛中昏昏沉沉地醒过来。

    这两天不知道怎么了,总是梦到当年在鬼谷的事,可能身上实在太疼了,所以下意识地梦到一些快乐的事来安慰自己,只是醒来的时候,会更痛。

    黑暗的牢房中充斥着发霉的味道,孙伯灵看了看门外,一名看守不知道上哪去了,另一名看守正靠在外面的墙上打呼噜,身上散发出刺鼻的酒气。他叹了口气,不由得缩了缩身子,这个看守每次喝醉了就会打他,今天估计又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了,上次看守一脚踢到了他左膝的伤口上,他当场疼昏了过去…但愿今天别被他打到腿上的伤口吧。

    回过神来,他不禁苦笑,原来自己现在的愿望就只剩下这一点了…他忍着剧痛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已经过了数日,膝盖上的伤口仍然疼得厉害,再加上看守对牢狱中的人是不当人看的,时不时就是一顿毒打,他连动都动不了,只有挨打的份,早已是遍体鳞伤了。

    鬼谷先生,您说过我遭残害之后仍有机会建功立业,只是,您似乎没有预料到我如今的境地…

    孙伯灵又叹了口气。

    建功立业?从受刑的那一刻起就不指望了。

    只要能活下去就好…

    孙伯灵看着周围的黑暗,陷入了回忆…

    “孙兄!这府邸住着可舒心啊?”

    孙伯灵把庞涓迎进来:“很好,多亏了贤弟向大王极力举荐我,才让大王对我如此厚爱,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庞涓笑道:“你我是兄弟,客气什么,再说大王器重你,是因为你有才能,不然,我怎么举荐也没用啊。话说小弟这次前来,是有事想问孙兄。”

    “贤弟请讲。”

    “楚国利用方城一带数百里长城,退可守,进可攻,多次进犯魏国,此次又率大军攻打我高陵一带。大王命我迅速出兵与楚国交战,只是方城易守难攻,若楚国军队固守方城不出,我该怎么办?”

    “不知贤弟是否已有良策?”

    “我认为,魏国军队可以向楚国示弱,以此引诱楚国出战。”

    孙伯灵摇摇头:“魏国军队屡战屡胜,已经显示出军队的强悍和统帅的英明,此时若示弱,楚国军队会认为魏国有诈,就更不会出战了。”

    “那依孙兄的意思,该怎么办呢?”

    “此时应该示强,让楚国军队觉得魏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你可以留少量军队监视在方城的楚国军队,再留一部分军队在大营中,率剩余人马直奔楚都,这样,楚国就会觉得魏军轻敌,便会率大军与你们决战了。”

    “可是若深入楚国作战,将使魏国军队陷入不利,一旦战败,将全军覆没,太冒险了。”

    “孙子兵法说,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而后生,魏国军队没有了退路,自然会拼死作战…”

    庞涓一怔:“你看过孙子兵法?”

    孙伯灵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实不相瞒,鬼谷先生确实将孙子兵法传授于我,但是鬼谷先生特意叮嘱我,不能将孙子兵法传给任何人,还命我将写有孙子兵法的竹简烧掉…”

    庞涓挥了挥手:“无妨,你接着说。”

    “魏国军队勇往直前,楚国军队便不得不离开方城与魏国决战,你再将大营中的军队和留在方城监视的军队汇合,切断楚国的退路,楚国军队必然惊慌失措,到时候,以勇往直前之师,对惊慌失措之旅,岂有不胜的道理?”

    庞涓叹服不已:“妙,太妙了!孙兄,你的才华远在我之上,又看过孙子兵法,简直是如虎添翼啊!只可惜,鬼谷先生没有把孙子兵法传授给我,不然我也能想出这样的妙计了…”

    孙伯灵笑道:“贤弟,你带领魏国军队屡战屡胜,周围的国家无不臣服,可见你的才华绝不在我之下,又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呢?再说,就算鬼谷先生没有把孙子兵法传授给你,现在我到了魏国与你共事,作战之时,我也一定会用孙子兵法尽力辅佐你的,到时候魏国百战百胜,称霸是迟早的事,你我也就能同享富贵了。我也没什么别的要求,就等着你带我去你家吃你娘做的饭呢,用一顿饭换一部兵法,这买卖总是划算的吧!”

    孙伯灵收起回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又叹了口气。

    爹,娘,你们若泉下有知,救救伯灵吧,伯灵快要死在这了…

    被伤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他总会想起家人,想起小时候那短暂的幸福时光。他是家中独子,从小,好吃的好玩的,只要他想要,父母都一定会尽量满足他,就算他犯了错,也不舍得责罚他。父亲一早就看出他天资聪颖,从很小就开始教他读书习武,而母亲,总会在一天的学习结束之后,准备好可口的饭菜,慈爱地看着他吃下,有时心疼他学习太辛苦,还会埋怨父亲几句。

    只是,这样的日子,转瞬即逝。

    四岁丧母,九岁丧父,将他抚养长大的叔父,也由于遭受猜忌陷害,不得不带着他和他的堂兄逃亡他乡。逃亡的途中,正是灾年,叔父把他送去一户人家做仆从,带着他的堂兄继续逃亡,从此,“家”对他而言,变成了心中不敢触碰的痛,变成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念想。

    当庞涓告诉他要带他回家的时候,他真的以为,他终于又有家了。

    也许正因如此,他才这么信任庞涓吧。他实在是太渴望有一个家了,家里有亲密无间的兄弟,还有娘,亲手给他做一顿饭。

    直到那一天,魏王突然召他进宫,硬说他有通齐之罪,要把他拉去斩首。最后时刻,庞涓赶来,向魏王求情,最终让魏王免去死刑,改为膑刑…

    刀刃割开皮肉,膝盖骨被生剜了出来,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昏天黑地的剧痛,只是当时,他还不知道,那只是他人生中无数痛苦的开始。

    当他从痛楚中醒来,看到庞涓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孙兄,对不起…”

    “贤弟,不用自责,你能向大王求情,保住我的性命,我已经很感激了…”疼痛让他的话断断续续,但他还是尽力安慰着庞涓。

    庞涓声泪俱下:“孙兄,是小弟无能,虽然保住了你的命,却没有保住你的腿…你身为一个兵家,却再也不能征战沙场了…”

    心里一阵难过,他挣扎着坐起来,庞涓赶忙扶住他。他挣开庞涓,发疯一般捶打着自己的双腿:“还我的腿,还我的腿啊…”

    庞涓赶紧抓住他的手:“别这样,孙兄…你会疼死的。”

    他靠在庞涓的肩上,泣不成声。

    庞涓轻轻拍着他的背:“孙兄,小弟一定给你找最好的医师,治好你的腿!”

    他伤心地摇着头:“你别再安慰我…我知道我的腿治不好了…受过膑刑的人,哪有医师能治…”

    庞涓一阵沉默,一边轻轻地拍着他安抚着,一边说:“孙兄,事已至此,你也别太难受了,还是思量以后要紧。小弟会尽力为你向大王陈情,争取早日为你平反昭雪,你就在小弟府上好好养伤吧,别的你不用操心。”

    他依然伤感地摇着头:“贤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已经成了废人,再也不可能建功立业了,就算你为我平反昭雪又能如何?我活着也没什么用了,这辈子就等着躺在榻上,仰人鼻息吧…”

    庞涓又是一阵沉默,许久才说:“都是小弟无能,才让孙兄落到这般田地,空有满腹才华,却再也无法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只是孙兄,你怎么能说你活着没用呢?等到你伤好了,你可以把孙子兵法写下来传给我,还可以为我作战出谋划策,这和你当初设想的和我一起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又有什么区别呢?”

    尽管思维已经被疼痛绞成了混沌,庞涓的话还是让他瞬间警觉了起来:“贤弟,不是我不愿给你写,只是鬼谷先生嘱咐我,孙子兵法不能传给别人,我实在不敢违背师命…这样吧,我承诺,等我伤好了,我一定用孙子兵法全力辅佐贤弟,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庞涓直起身,眼神瞬间冷了下去:“孙兄,你应该明白你现在的处境,你已经成了废人,再也不可能被重用,更不可能征战沙场了,你留着孙子兵法还有什么用?”

    他一怔:“贤弟,你能保住我性命,我感激不尽,所以你放心,若你不嫌弃我这个废人,来日我必定会全力辅佐你,绝无保留!只是师命不可违,我实在不能给你写孙子兵法…”

    庞涓手一松,他的腿无法用力,坐不稳,重重地倒在了榻上,惊愕地看着庞涓。

    庞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孙兄,你别忘了,你现在在魏国,大王信任的人是我。若你肯给我写孙子兵法,我可以帮你向大王说情,为你平反昭雪,以后给你个一官半职的也未可知;但若你不肯,我也一样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你,甚至都不用通过大王,反正你跑也跑不了了,再说你现在是受过刑的人,没有人会在乎你的死活的。”

    一股寒意爬上了他的脊背,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当年庞涓玩弄那只奄奄一息的兔子时的模样,与他现在的眼神几乎重合…

    庞涓俯下身去:“孙伯灵,我再问你一遍,这兵法你到底写不写?”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鬼谷先生为什么一次次提醒他要提防别人,只是,为时已晚。

    他收起眼中的哀伤,冷冷地说:“我不会给你写的,你杀了我吧,反正我一个废人,活着也没什么用了。”

    庞涓冷笑一声:“我不会那么便宜你。来人!把孙伯灵关入死牢!”

    早已等在门外的侍卫跑了进来,粗暴地把他从榻上拉下来,拖着他向门外走去。膝盖上的伤口在磕碰中被撕裂,又渗出了不少血,他眼前一阵发黑,拼命咬着牙,将痛呼压抑在喉间。

    庞涓突然大笑起来:“孙伯灵,这么多年了,我终于赢了你一次…你放心,我不会杀了你,我要让你活着受折磨,让你慢慢地改变主意,为了孙子兵法,我可以等…”

    “兄弟,快醒醒!”牢房外的声音,打断了孙伯灵的回忆。

    看守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说:“干什么啊?”

    另一名看守蹲下拍了拍他:“我刚刚出去接了大王的指令,即日起死牢的看守减为一人,看你醉得不省人事,快回去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怎么突然要减少看守啊?”

    “我也不清楚,只听说新来了一批战犯,看守不够,所以要从我们这调一些人。”

    “那他怎么办?庞元帅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看住他的。”看守指了指牢房中的孙伯灵。

    “嗐,大王的指令都下了,你还管那么多干嘛?再说他动都动不了,还能跑了不成?你快回去吧,明天记着来替换我。”

    酒醉的看守歪歪扭扭地走了出去。

    孙伯灵暗暗松了口气。现在这个看守虽然仍不把他当人看,但至少不会打他,浑身是伤的他,也能稍微缓一缓了。

    正想着,看守打开牢房门,走了进来。

    “孙先生,有人要见你。”

    孙伯灵警觉了起来:“何人?”

    看守压低了声音:“孙先生,你别怕,是来救你的人。”

    孙伯灵冷笑了一声:“你是庞涓的人,不会真心帮我的,何况放了我,庞涓必定会处死你,你不会冒这个险。说吧,你又想耍什么诡计?”

    看守摇了摇头:“孙先生,不瞒你说,我父亲病重,无钱医治,此人免费给我父亲看病,还给了我不少钱,让我给父亲买药,条件就是让我秘密接应,让他来救你出去。为了我父亲,就算是冒险,我也不得不做了。再说,这个人答应给我想办法,让我不受庞元帅的责罚,所以我才答应了他的条件。”

    孙伯灵仍有些不相信,他无亲无故,又有谁会来救他?只是就算这是庞涓的诡计,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丢了性命,关在这里横竖也是个死,不如见见这个人吧。“好,你带他来吧。”

    看守走了出去,片刻后,他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来人走到孙伯灵面前:“孙先生。”

    孙伯灵抬眼看了看他,四目相对的一刻,他们几乎同时惊讶地低声喊了出来: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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