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烟火和我的尸体
障子门被推开了。
一身黑衣的高大男人出现在月光下，长至脚踝的银色长发像是流淌的月华。
夜空中的月亮忽然变得很远又很近，好像是月亮回应了她的期待化为人形来到她的眼前。
夜风吹动他脸侧的银发和他猎猎作响的黑色长风衣的衣角。若竹色的眼睛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像是清晨被露水打湿的竹叶，那双眼睛中好像凝聚了万夏的森罗绿意。在看到她的瞬间，与她相同的黑色竖瞳像晕开在笔洗中的墨一样动摇起来。
夏风随着他的动作一起涌进房间，像剑意荡开她的额发。
她盯着这陌生又熟悉的身影看了一会儿。
有一阵子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好像只是在望着彼此出神。
在五台夜晚的楼阁中，神罗的战士和盛装的花魁只是静静对立着，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彼此。
他和辉夜姬一样是会回到月亮上去的天人吗？
她几乎为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笑出来。
他站直身体，向她走来。
她这才发现他已经高大得不可思议，需要非常刻意地抬头仰视才能看清他的眼睛。原本看着尚算宽敞的室内也因为要容纳他而显得低矮狭窄起来。
成年男性的体型有这么夸张吗？还是只是成年的萨菲罗斯这五年来长得太高了？
她花了一些力气把眼前高大的银发男人和曾经在春夜赠剑的银发少年联系在一起。
恍惚中，她意识到，那个银色短发的少年已经彻底消失在了过去的道别中。
就像过去穿着不合身的实验服的自己一样。
往事不可追。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现在。
他这五年来的变化比她要大的多。
如果说五年前的她是一条咬人致命的毒蛇，五年后的她也还是一条咬人致命的毒蛇。纵然毒性增强了许多，但外观上的变化只不过是体型稍微变大了一点点而已。
但萨菲罗斯，如果说五年前他们看起来还像是同一个品种的话，现在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成年的巨蟒，还是在巨蟒中体型也很大的那种。好像他们小时候只不过是因为不严格区分品种所以才被关到一个笼子里去的——明明他们原本是同一个品种的。
她说不清他们现在哪个更危险。
如果他收起手臂，可以像巨蟒缠住小蛇一样，把她彻底困在他的怀抱里。
可那样的话，她或许会抬头咬上他的脖子，把毒液注入他的颈动脉——
她把这个不知为何让她觉得有点兴奋的想象从脑海里挥散。
她看着平视时只能看到的他近乎于裸露的胸口，感到一种奇异的恐惧混合着喉咙发干的感觉。如果他挡在她的身前，从他的背后应该是完全看不到她自己的吧？
想到这里，她几乎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漫长的衣摆与地面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蛇在草地上挪动。
“怎么了，加百列？”
察觉到她的异常，银发青年眨了眨眼，过长的睫毛像展开的扇面一般开合，如同华丽的舞蹈般在他的眼底投上阴影。她退后一步，他上前一步。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握住她对比之下显得十分纤细的手腕，她觉得那只手如果攥紧的话恐怕能握碎她的腕骨。但那只手只是轻轻地搭在她的腕上，一根根合拢手指，好像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株脆弱易折的花茎。和植物的茎叶同色的青色眼睛看着她，像从竹林中流淌出又抬起头的青蛇。与她同是竖瞳的眼中流露出温柔又关切的神色。
她意识到在那比以往还要精准的美丽又强悍的杀人机器的外表下，走动着的是和少年时代几乎没什么变化的内里。他好像把两种截然矛盾的气质给捍死在了一起。
“萨菲罗斯，你的变化太大了，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她最终以一句玩笑似的话道出了内心的观察。
“这一定是因为，你太久没有见到我的缘故。”
美丽的青年垂下眼睛，好像是在指责这五年来她狠心的分别。
他并没有松开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而是就着这个动作更进一步。她觉得身前堆叠起来的和服腰带都快要碰到他缀满金属皮革的战斗服腰带了。
此时他们已经彻底来到了近身缠斗的范围之内，她发现自己完全被他的阴影笼罩住。
这种危险的认知让她的身体几乎本能地开启了战斗反应和防御机制。
但是与此同时内心好像又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在说，
再靠近一些吧，
再靠近一些也没有关系。
再靠近一些……又将如何呢？
于是她的战斗渴望平息下来，淹没在另一种她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渴望之中。
那是一种全然陌生的，和嗜血不同的渴望。
这种过去从未有过的渴望再次让她动摇起来。
“加百列？”
温柔地呼唤她名字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她有些茫然地抬头。
和少年清澈的嗓音不同，这声音好像在宽阔的胸腔里经过震动之后才传到她的颅内。
这声音和五年前也并不全然相同，但不变的是对她永远如一的温柔语气。
这语气让她将眼前的银发青年和记忆中的银发少年的影子彻底重叠在一起。
她对上他的眼睛。
圆圆的幼猫的绿色眼睛，终于和美丽又危险的成年野兽的绿色眼睛相印。
是他。
“不，没什么……”
是花魁的衣服层数太多了吗？她为什么觉得开始热起来了。明明初夏的夜晚应该还没有那么热才对。
“真的没事吗？”
像儿时一样毫无隔阂地贴上她脸颊的手指让她猝不及防地一惊。
这个对过去的他们来说十分正常的举动，对现在的他们却奇异地暧昧了起来。
“你的体温有点高。”
他收回手指，做出诊断。
岂止如此。
她觉得拉低的衣领暴露在空气中的后颈也热得好像快要烧起来一样。
她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满头华丽的金钗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微的声响，看得他有一瞬间晃了神。
“或许是因为刚刚杀了人，所以有些热了吧。”
这个说法显然很难让人信服。
我明明看你杀人杀得很轻松的样子——
对方对此挑了挑眉。
她只好伸出一只手去推开窗，好叫灌进来的夜风让他们冷静一点。
或者至少。让她自己冷静一点。
在他们之间，烟花忽然炸开在窗外被窗框嵌住的浓绀色夜空中，像一幅被画框框出的色彩鲜艳的浮世绘。
注视着和自己一样放大的竖瞳，她感到一阵险些让自己站不稳的眩晕。
于是她勉强换了个话题，“要喝酒吗？”
五台的酒盏是宽大的薄而平的红色器皿，酒瓶是白色的圆柱体。
斟酒时，要从低垂的和服衣领里露出白净的脖颈，用宽大衣袖里滑出的纤细双手将酒瓶中的液体倾倒入酒盏内。
杀手这份夺人性命的工作唯一的乐趣就是偶尔可以伪装成不同的身份接触到不同的人。
她将酒盏递给他。
不过说起来她还从来都没有给别人斟过酒呢，以后也不会。
如果有别的男人想让自己倒酒的话，她应该会把对方的手给砍下来吧。她想。
他对她的这些想法毫无所觉地接过酒盏。
他的眼睛低垂注视着手中的酒液形成的平面，问道，
“为什么是今晚？”
“我听说神罗的军队主力明天就要撤出五台了，我想在那之前见你一面。”
“你想过成年的我们见面之后会发生什么吗？”
他的眼睛又毫无征兆地从酒面上掀起来看着她。
她困惑地眨了眨眼。红色的眼睛在眼尾绯红的映衬下显现出一种，与以往他所熟悉的她有所不同，但同样惊心动魄的特质。
如果说过去的她是火焰，是鲜血，是利剑。那此刻的她就像火焰摇曳，鲜血流动，利剑翻卷。
无情的兵刃因为鲜活的欲望而活了过来，消融冰雪拥有生命产生呼吸。
在这一点上他也一样难逃。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产生了想要什么的渴望。
不同于神罗告诉的他的，战斗，杀戮，荣耀。
他想要什么呢？
他花了五年的时间去明白这件事情。
他想要她。
不是作为一起长大的同伴，
而是在此之上的，
更甚于此的，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
任何人都无法介入与更改的，
时间与空间都无法阻断的，
死亡也无法拆分的关系。
人类将这种关系称为伴侣。
可是她呢，她也一样吗？
他从很早以前就被告知，她会成为他的伴侣。
可是她逃离神罗的那一晚让他意识到，或许这并不是她也想要的。
就像她并不需要神罗，
或许她同样并不需要他。
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很难接受的事情，
因为他并不只是把她当作同伴看待。
在他的认知中有一部分已经是在把她当作未来的伴侣来爱护。对于自然界中的生物来说，雄性保护雌性伴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于在那个实验室中诞生的个体也是如此。
可是她甚至不需要他的保护。
但他记住了加斯特博士的话，
珍视她的想法，尊重她的意愿——
哪怕她想要的是离开他。
他终于说出了自己心中埋藏五年的疑问，
“你离开神罗的时候，我本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毕竟，你连离开这件事情也没有告诉我。”
看来他到底还是对她当年的不告而别心存芥蒂。
“告诉你又能如何呢，萨菲罗斯？你会愿意离开神罗，和我一起逃到五台来，做隐于幕后的杀手吗？”
她注视着他们的倒影在酒液中晃动。
“我以为……这些年来你在五台过得很好。”他垂下眼睛。
这把锋利的银刀有一双对杀人兵器来说过于纤长的羽睫，和过于深情的眼睛。
“比起被关在实验室里只能做生育机器，是要好上许多。”她如此总结道。
“我以为，你离开神罗，是因为你不想接受神罗对你我的安排。”
包括成为他的伴侣这件事情。
“我并非不爱你。可那是没有自由的爱，没有自由的活。没有了自由，真的也会变成假的。”
她站起身来，环顾室内，长长的衣摆像金鱼尾在地上拖动。
“若我说把你关在这斗室之中，寸步不能离开。我白日里皆要外出杀人，只有我回来时才得相见。你愿意吗？”
他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想象那种场景。
所以她只是因为厌恶不自由才想要逃离神罗，并非不愿留在他的身边吗？
“倘若当初逃的是你追的是我，我也一样会放你走。我们并非不爱彼此，只是太知道彼此想要什么。”
他无法反驳这番话。
“我们都是锋利的剑，不该被关在匣中。你自己也明白这点，不是吗？”
只有在他们面前，他们才是最原初的彼此。还没有成为战士与杀手的，没有获得萨菲罗斯与加百列的代号，只是他们自己的彼此。早在他们获得名字，获得武器，获得身份之前，他们就已经相识。
在她面前，他不必是强大又温柔的。他可以是脆弱的，孤独的，偏执的，不安的。他可以只是他自己。
这些都是简简单单的“英雄”二字所无法概括的。
正如在他面前，她不必满足人类对一个女性形体和身份的期待：温顺的，乖巧的，无害的。她可以是张狂的，嗜血的，好斗的，凶狠的。
和她那张精致美丽的假面截然相反。
某种意义上，他们混合了神罗希望他们各自拥有的特质，然后又重新分配给了彼此。
见他沉思不语，她问道，
“还是说你更想要听谎言——比如我宁愿舍弃自由和尊严，也要为了爱你留在你的身边？”
色泽艳丽的人鱼拖着尾巴来到他的身边，用斑斓的鱼尾将他圈住。
“我们说过不对彼此说谎。”
“神罗想让我觉得我爱你和我自己觉得我爱你，是两码事。
我不见你或许有一部分是为了想明白这一点。”
“那么现在你想明白了吗？”
“我想这就是答案了——我会再次出现在你面前这件事情。”
她来到他面前，俯下身平视坐在酒案边的他的眼睛，五台的矮几和坐具对他来说都有些过于低了。
“或者说神罗其实并不在乎我们爱不爱彼此，他们只是单纯地觉得我们应该按照他们的意愿在一起。”
“而你不想遂了他们的愿？”
“我确实是不想遂了他们的愿。”
她笑起来，
“可我更不想因此错过你。”
于是他也笑起来。
他看着手中已经见底的酒盏，
“按理说神罗战士不应该饮酒。”
“照这么说杀手也不应该饮酒。”
她用纤细的手指晃了晃手中几乎同色的酒瓶。
“可现在你不在神罗，我也不是‘杀手’。”
“你说得对。”
端正的银发青年微笑起来。
“今晚没有别的任务了吧？”
“没有。”
“那么就留下来吧——话虽如此，把人留下来之后要做些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她想起自己还顶着“花魁”这个身份，几乎为自己的发言笑起来。
忽然她侧耳听了听说道，
“有人来了。”
随着她歪头的动作，头发上垂下的装饰在她的脸上很轻地打了一下。
她几乎都要忘记房间里还有一具尸体这件事情了。
从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上远远传来脚步声。
她熄灭了灯，扑到他怀里。
在他耳边仰起脸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
“别说话。咳嗽两声——”
这个距离从她身上传来的衣香清晰可闻。
他清了清嗓子。
障子纸上映出重叠的身影，门外的人识趣地离开。
她刚想起身，却发现自己没有办法那么做。
束缚她的怀抱加大了力度。
从少年长成青年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温柔缱绻地贴着她的头发擦过，漫长的银发像陷阱要困住她，
“不要再离开我了。”
“我或许会离开任何地方，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萨菲罗斯。”
她伸手向上触碰到他的脸颊，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握住她的。
圈住她的臂膀像网一样慢慢收拢，
“或许我知道，刚刚的问题的答案。”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地抬起脸望着他，他脸侧的银发扫过她的脸颊，
“留下来该做些什么。”
这一次分别时，他们约定很快就会再度重逢。
障子门被推开了。
一身黑衣的高大男人出现在月光下，长至脚踝的银色长发像是流淌的月华。
夜空中的月亮忽然变得很远又很近，好像是月亮回应了她的期待化为人形来到她的眼前。
夜风吹动他脸侧的银发和他猎猎作响的黑色长风衣的衣角。若竹色的眼睛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像是清晨被露水打湿的竹叶，那双眼睛中好像凝聚了万夏的森罗绿意。在看到她的瞬间，与她相同的黑色竖瞳像晕开在笔洗中的墨一样动摇起来。
夏风随着他的动作一起涌进房间，像剑意荡开她的额发。
她盯着这陌生又熟悉的身影看了一会儿。
有一阵子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好像只是在望着彼此出神。
在五台夜晚的楼阁中，神罗的战士和盛装的花魁只是静静对立着，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彼此。
他和辉夜姬一样是会回到月亮上去的天人吗？
她几乎为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笑出来。
他站直身体，向她走来。
她这才发现他已经高大得不可思议，需要非常刻意地抬头仰视才能看清他的眼睛。原本看着尚算宽敞的室内也因为要容纳他而显得低矮狭窄起来。
成年男性的体型有这么夸张吗？还是只是成年的萨菲罗斯这五年来长得太高了？
她花了一些力气把眼前高大的银发男人和曾经在春夜赠剑的银发少年联系在一起。
恍惚中，她意识到，那个银色短发的少年已经彻底消失在了过去的道别中。
就像过去穿着不合身的实验服的自己一样。
往事不可追。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现在。
他这五年来的变化比她要大的多。
如果说五年前的她是一条咬人致命的毒蛇，五年后的她也还是一条咬人致命的毒蛇。纵然毒性增强了许多，但外观上的变化只不过是体型稍微变大了一点点而已。
但萨菲罗斯，如果说五年前他们看起来还像是同一个品种的话，现在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成年的巨蟒，还是在巨蟒中体型也很大的那种。好像他们小时候只不过是因为不严格区分品种所以才被关到一个笼子里去的——明明他们原本是同一个品种的。
她说不清他们现在哪个更危险。
如果他收起手臂，可以像巨蟒缠住小蛇一样，把她彻底困在他的怀抱里。
可那样的话，她或许会抬头咬上他的脖子，把毒液注入他的颈动脉——
她把这个不知为何让她觉得有点兴奋的想象从脑海里挥散。
她看着平视时只能看到的他近乎于裸露的胸口，感到一种奇异的恐惧混合着喉咙发干的感觉。如果他挡在她的身前，从他的背后应该是完全看不到她自己的吧？
想到这里，她几乎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漫长的衣摆与地面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蛇在草地上挪动。
“怎么了，加百列？”
察觉到她的异常，银发青年眨了眨眼，过长的睫毛像展开的扇面一般开合，如同华丽的舞蹈般在他的眼底投上阴影。她退后一步，他上前一步。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握住她对比之下显得十分纤细的手腕，她觉得那只手如果攥紧的话恐怕能握碎她的腕骨。但那只手只是轻轻地搭在她的腕上，一根根合拢手指，好像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株脆弱易折的花茎。和植物的茎叶同色的青色眼睛看着她，像从竹林中流淌出又抬起头的青蛇。与她同是竖瞳的眼中流露出温柔又关切的神色。
她意识到在那比以往还要精准的美丽又强悍的杀人机器的外表下，走动着的是和少年时代几乎没什么变化的内里。他好像把两种截然矛盾的气质给捍死在了一起。
“萨菲罗斯，你的变化太大了，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她最终以一句玩笑似的话道出了内心的观察。
“这一定是因为，你太久没有见到我的缘故。”
美丽的青年垂下眼睛，好像是在指责这五年来她狠心的分别。
他并没有松开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而是就着这个动作更进一步。她觉得身前堆叠起来的和服腰带都快要碰到他缀满金属皮革的战斗服腰带了。
此时他们已经彻底来到了近身缠斗的范围之内，她发现自己完全被他的阴影笼罩住。
这种危险的认知让她的身体几乎本能地开启了战斗反应和防御机制。
但是与此同时内心好像又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在说，
再靠近一些吧，
再靠近一些也没有关系。
再靠近一些……又将如何呢？
于是她的战斗渴望平息下来，淹没在另一种她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渴望之中。
那是一种全然陌生的，和嗜血不同的渴望。
这种过去从未有过的渴望再次让她动摇起来。
“加百列？”
温柔地呼唤她名字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她有些茫然地抬头。
和少年清澈的嗓音不同，这声音好像在宽阔的胸腔里经过震动之后才传到她的颅内。
这声音和五年前也并不全然相同，但不变的是对她永远如一的温柔语气。
这语气让她将眼前的银发青年和记忆中的银发少年的影子彻底重叠在一起。
她对上他的眼睛。
圆圆的幼猫的绿色眼睛，终于和美丽又危险的成年野兽的绿色眼睛相印。
是他。
“不，没什么……”
是花魁的衣服层数太多了吗？她为什么觉得开始热起来了。明明初夏的夜晚应该还没有那么热才对。
“真的没事吗？”
像儿时一样毫无隔阂地贴上她脸颊的手指让她猝不及防地一惊。
这个对过去的他们来说十分正常的举动，对现在的他们却奇异地暧昧了起来。
“你的体温有点高。”
他收回手指，做出诊断。
岂止如此。
她觉得拉低的衣领暴露在空气中的后颈也热得好像快要烧起来一样。
她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满头华丽的金钗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微的声响，看得他有一瞬间晃了神。
“或许是因为刚刚杀了人，所以有些热了吧。”
这个说法显然很难让人信服。
我明明看你杀人杀得很轻松的样子——
对方对此挑了挑眉。
她只好伸出一只手去推开窗，好叫灌进来的夜风让他们冷静一点。
或者至少。让她自己冷静一点。
在他们之间，烟花忽然炸开在窗外被窗框嵌住的浓绀色夜空中，像一幅被画框框出的色彩鲜艳的浮世绘。
注视着和自己一样放大的竖瞳，她感到一阵险些让自己站不稳的眩晕。
于是她勉强换了个话题，“要喝酒吗？”
五台的酒盏是宽大的薄而平的红色器皿，酒瓶是白色的圆柱体。
斟酒时，要从低垂的和服衣领里露出白净的脖颈，用宽大衣袖里滑出的纤细双手将酒瓶中的液体倾倒入酒盏内。
杀手这份夺人性命的工作唯一的乐趣就是偶尔可以伪装成不同的身份接触到不同的人。
她将酒盏递给他。
不过说起来她还从来都没有给别人斟过酒呢，以后也不会。
如果有别的男人想让自己倒酒的话，她应该会把对方的手给砍下来吧。她想。
他对她的这些想法毫无所觉地接过酒盏。
他的眼睛低垂注视着手中的酒液形成的平面，问道，
“为什么是今晚？”
“我听说神罗的军队主力明天就要撤出五台了，我想在那之前见你一面。”
“你想过成年的我们见面之后会发生什么吗？”
他的眼睛又毫无征兆地从酒面上掀起来看着她。
她困惑地眨了眨眼。红色的眼睛在眼尾绯红的映衬下显现出一种，与以往他所熟悉的她有所不同，但同样惊心动魄的特质。
如果说过去的她是火焰，是鲜血，是利剑。那此刻的她就像火焰摇曳，鲜血流动，利剑翻卷。
无情的兵刃因为鲜活的欲望而活了过来，消融冰雪拥有生命产生呼吸。
在这一点上他也一样难逃。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产生了想要什么的渴望。
不同于神罗告诉的他的，战斗，杀戮，荣耀。
他想要什么呢？
他花了五年的时间去明白这件事情。
他想要她。
不是作为一起长大的同伴，
而是在此之上的，
更甚于此的，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
任何人都无法介入与更改的，
时间与空间都无法阻断的，
死亡也无法拆分的关系。
人类将这种关系称为伴侣。
可是她呢，她也一样吗？
他从很早以前就被告知，她会成为他的伴侣。
可是她逃离神罗的那一晚让他意识到，或许这并不是她也想要的。
就像她并不需要神罗，
或许她同样并不需要他。
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很难接受的事情，
因为他并不只是把她当作同伴看待。
在他的认知中有一部分已经是在把她当作未来的伴侣来爱护。对于自然界中的生物来说，雄性保护雌性伴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于在那个实验室中诞生的个体也是如此。
可是她甚至不需要他的保护。
但他记住了加斯特博士的话，
珍视她的想法，尊重她的意愿——
哪怕她想要的是离开他。
他终于说出了自己心中埋藏五年的疑问，
“你离开神罗的时候，我本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毕竟，你连离开这件事情也没有告诉我。”
看来他到底还是对她当年的不告而别心存芥蒂。
“告诉你又能如何呢，萨菲罗斯？你会愿意离开神罗，和我一起逃到五台来，做隐于幕后的杀手吗？”
她注视着他们的倒影在酒液中晃动。
“我以为……这些年来你在五台过得很好。”他垂下眼睛。
这把锋利的银刀有一双对杀人兵器来说过于纤长的羽睫，和过于深情的眼睛。
“比起被关在实验室里只能做生育机器，是要好上许多。”她如此总结道。
“我以为，你离开神罗，是因为你不想接受神罗对你我的安排。”
包括成为他的伴侣这件事情。
“我并非不爱你。可那是没有自由的爱，没有自由的活。没有了自由，真的也会变成假的。”
她站起身来，环顾室内，长长的衣摆像金鱼尾在地上拖动。
“若我说把你关在这斗室之中，寸步不能离开。我白日里皆要外出杀人，只有我回来时才得相见。你愿意吗？”
他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想象那种场景。
所以她只是因为厌恶不自由才想要逃离神罗，并非不愿留在他的身边吗？
“倘若当初逃的是你追的是我，我也一样会放你走。我们并非不爱彼此，只是太知道彼此想要什么。”
他无法反驳这番话。
“我们都是锋利的剑，不该被关在匣中。你自己也明白这点，不是吗？”
只有在他们面前，他们才是最原初的彼此。还没有成为战士与杀手的，没有获得萨菲罗斯与加百列的代号，只是他们自己的彼此。早在他们获得名字，获得武器，获得身份之前，他们就已经相识。
在她面前，他不必是强大又温柔的。他可以是脆弱的，孤独的，偏执的，不安的。他可以只是他自己。
这些都是简简单单的“英雄”二字所无法概括的。
正如在他面前，她不必满足人类对一个女性形体和身份的期待：温顺的，乖巧的，无害的。她可以是张狂的，嗜血的，好斗的，凶狠的。
和她那张精致美丽的假面截然相反。
某种意义上，他们混合了神罗希望他们各自拥有的特质，然后又重新分配给了彼此。
见他沉思不语，她问道，
“还是说你更想要听谎言——比如我宁愿舍弃自由和尊严，也要为了爱你留在你的身边？”
色泽艳丽的人鱼拖着尾巴来到他的身边，用斑斓的鱼尾将他圈住。
“我们说过不对彼此说谎。”
“神罗想让我觉得我爱你和我自己觉得我爱你，是两码事。
我不见你或许有一部分是为了想明白这一点。”
“那么现在你想明白了吗？”
“我想这就是答案了——我会再次出现在你面前这件事情。”
她来到他面前，俯下身平视坐在酒案边的他的眼睛，五台的矮几和坐具对他来说都有些过于低了。
“或者说神罗其实并不在乎我们爱不爱彼此，他们只是单纯地觉得我们应该按照他们的意愿在一起。”
“而你不想遂了他们的愿？”
“我确实是不想遂了他们的愿。”
她笑起来，
“可我更不想因此错过你。”
于是他也笑起来。
他看着手中已经见底的酒盏，
“按理说神罗战士不应该饮酒。”
“照这么说杀手也不应该饮酒。”
她用纤细的手指晃了晃手中几乎同色的酒瓶。
“可现在你不在神罗，我也不是‘杀手’。”
“你说得对。”
端正的银发青年微笑起来。
“今晚没有别的任务了吧？”
“没有。”
“那么就留下来吧——话虽如此，把人留下来之后要做些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她想起自己还顶着“花魁”这个身份，几乎为自己的发言笑起来。
忽然她侧耳听了听说道，
“有人来了。”
随着她歪头的动作，头发上垂下的装饰在她的脸上很轻地打了一下。
她几乎都要忘记房间里还有一具尸体这件事情了。
从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上远远传来脚步声。
她熄灭了灯，扑到他怀里。
在他耳边仰起脸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
“别说话。咳嗽两声——”
这个距离从她身上传来的衣香清晰可闻。
他清了清嗓子。
障子纸上映出重叠的身影，门外的人识趣地离开。
她刚想起身，却发现自己没有办法那么做。
束缚她的怀抱加大了力度。
从少年长成青年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温柔缱绻地贴着她的头发擦过，漫长的银发像陷阱要困住她，
“不要再离开我了。”
“我或许会离开任何地方，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萨菲罗斯。”
她伸手向上触碰到他的脸颊，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握住她的。
圈住她的臂膀像网一样慢慢收拢，
“或许我知道，刚刚的问题的答案。”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地抬起脸望着他，他脸侧的银发扫过她的脸颊，
“留下来该做些什么。”
这一次分别时，他们约定很快就会再度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