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霁死了。

    她被宿敌一剑穿心,钉死在龙椅上。

    三十九年的皇帝生涯中,她听到最多的评价便是心狠手辣、昏庸无道。她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死有余辜的废物点心。

    杀死她的那把剑,名为乾坤。

    乾坤剑下,诸恶皆灭。

    白少微拔出乾坤剑,沉默地看着那人——龙椅上的帝王着玄色衣袍,心口处汩汩流血,鲜红的液体里夹杂着一丝淡金色的血液,甚是古怪。

    那淡金色心头血以极快的速度穿过大殿,越过人群,直晃晃的刺入一位年轻修士眉心,结成一点朱砂,缀在面上,引人侧目。

    大尚女帝业已伏诛。

    ——她的头颅无力垂下,嘴角诡异的勾起,鲜血浸染红唇。

    高台下有尚能行动的修士急匆匆跑上前来,颤抖着伸手去探鼻息,见女帝竟真死了,兴高采烈手舞足蹈的向外跑去,像是醉了酒,边跑边大喊:

    “妖女死了!”

    “大尚皇帝死了——!”

    修士将喜讯带至每个人耳边,连躺在血泊中不知生死的也没放过。

    “妖女终于死了!”“是天华宗宗主杀了她!”“吾等愿奉白宗主为仙门之首!”

    高台之下人声鼎沸,白少微负手而立,于帝王尸身前沉默良久,替人阖上眼。

    他拿了人手中握着的那血红色的、缺了一瓣的九瓣莲,向高台下走去。

    因那诡异的心头血,年轻修士和他师姐二人周围已然形成一片真空地带。

    “你二人可是仰山派的?”

    年轻修士自心头血入体后便彻底晕了,抱着他的师姐此时正焦急万分,不知自家师弟究竟如何了,白少微的话显然是打算帮二人。

    白宗主可真是个大好人啊,就是不知为何脖子上怎么有块奇怪的印子,似乎有点像被咬的?天,别乱想了,正事要紧,谷灵赶忙应道:“是,白宗主可否帮帮我们——程师弟如今是怎么了?”

    白少微将那只余八瓣的九瓣莲给了谷灵,一手搭在年轻修士腕上以灵力探查。

    似乎并无任何异常之处,灵脉运行顺畅,只是情绪有些大起大幅,尽管昏过去了但金丹却自发的缓慢吸收着灵气——

    那心头血似是可以助人修炼,似邪非邪,白少微从未见过此般诡异的物什。他收回灵气,对谷灵道:“暂时无碍,莫要忧心。”

    目光落在程煜眉心那一点朱砂,攥紧了手,语气冰冷:“日后若有事,来天华宗寻我。”

    白少微没再去管瞪大眼睛、满脸感激的谷灵,起身抬眼向高处看去——翻涌的云海一转眼便淹没了百年的时光,悬在众人头顶的红月自此消失于世间。

    熙元三十九年,宗族世家携手仙家门派二次讨伐熙元女帝,女帝不敌天华宗宗主白少微,被斩于乾坤剑下。大尚丞相——曾经的新科状元,才德兼备,携太上皇旨意监国,设立新政,自此,大尚再无皇帝。

    天华宗宗主白少微,便是新的天下第一人。

    *

    “你叫何小雨?”

    匡当停笔,抬头瞥了眼来人——那人普通长相,整张脸没有任何记忆点,见之即忘,平凡得不得了。

    穿着也和她的脸一样,毫无亮点的普通修士打扮,应该是从《修士穿搭周报》上取了平均,非常地融入大众。

    《修士穿搭周报》自九十八年前开始连载,一经发出,风靡天下,近百年过去,仍然火热。

    当然,修真界如今最火的还是报刊创办人,始终走在时尚最前端的男人,流行的指标,时尚的代言人,天华宗宗主——白少微。

    匡当对自家宗主,可谓崇拜至极。

    为此他还入手了宗主百年前穿过的道袍同款,圈内某个器修大佬开的团,如今一衣难求,在修士间的二手市场——小黄鱼上炒到了天价,足足八十万上品灵石。

    一块上品灵石等于一百块中品灵石,一块中品灵石等于一百下品灵石。而一百块下品灵石,已经可以购买一颗最普通的、能够一月不吃饭的低级辟谷丹了。

    整整八十万上品灵石,也就是八千万颗低级辟谷丹,修士修炼到死都吃不了这么多。

    溢价之多,可见一斑。

    匡当一想到灵石就觉得心里哇凉哇凉的,天知道他的尾款该用什么补。为了工资,为了更多的周边,他收回思绪,结束摸鱼,进入工作状态。

    “我的命牌裂开了。”

    名为何小雨的修士拎着块遍布裂缝的木牌,置在案上,笑盈盈地问:“命牌,可以换吗?”

    非常标准的微笑,连声音都取了平均值,平的就像没有味道的白开水。

    命牌由灵木制成,修士只需注入一缕灵力,便能以此显示自身状态,目前是死还是活,以便宗门管理。

    修士随身携带命牌还可表明身份——每个宗门命牌上皆刻有各自的印记,天华宗刻着的是一只仰颈长鸣的玄鸟,双翅高展,呈轻盈之姿。

    好认极了。

    匡当打量着那惨烈的命牌,公事公办地问:“怎么裂的?”

    那女子笑容不变,语言流畅:“昨日我摔了一跤,滚下了山丘,再次睁眼便见命牌裂开了,应是磕碰所致。”

    她说完,取出一沓纸来,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却不显乱,端正、舒展。

    匡当粗粗瞄了一眼,这样的字,他似乎曾在哪见过。

    “这是我对此事的详细报告,以及更换命牌的申请。”

    那沓厚厚的报告放在案上,非常的符合流程,严谨且合理。

    匡当收下报告,打起精神浏览。

    全文语义清晰,格式标准,字里行间未曾涂改,对于命牌的遭遇做出了非常合理且详细的解释,毫无错漏之处,完美的可以去评选天华宗年度最佳报告了。

    整篇报告看完,匡当只觉身心皆得到净化——他已经三十年没见过这般舒心的报告了!

    “没问题,你的申请我批准了。”他取出一块新的命牌,推到何小雨面前,示意她输入灵力。

    何不霁,现名何小雨,天华宗不知名外门弟子,接过照做。事毕,她谢过后勤部部长,屈指将新命牌系在腰间,转身走了。

    待何不霁走后,后勤部部长匡当猛地站起身——他忘了去看宗门内留着的何小雨命牌!匡当匆匆去往后室,以灵力搜寻起那块命牌。

    很快,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一块碎成渣的命牌。

    “......”

    何不霁凭着新命牌,接下几个任务,诸如王婆家的公鸡一直不下蛋、李老头的瓜快熟过头了却卖不掉、县上首富的儿子非要和一个光头尼姑私奔。

    都是些简单的、供外门弟子练手的小任务,不涉及任何危险,报酬也不多,只够买几颗辟谷丹。与其说是考察修士修炼的如何,不如说是街道办民生体察,实在是......太接地气了,没有半分修仙之人的仙气。

    何不霁本不想做这些的,可外门弟子,却也只能接这样的任务,更何况,她此时兜里穷的只有几个子。

    唉,她一生从未如此拮据过,不论是在哪生活,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的那叫一个滋润。

    太阳无情的炙烤大地,像是要将一切都烤到滋滋冒烟,流出香甜的油脂来。

    何不霁站在田里,弯着腰再次扒拉出来一颗快要腐烂的瓜。她如今这具身体太瘦了,接近皮包骨的手臂根本挂不住挽上去的衣袖。

    她放下瓜,擦了把额上的汗,隐秘的掐了个诀将衣袖固定在臂上,璨然一笑道:“李叔,这瓜保熟吗?”

    “熟。熟的快烂在地里啦。”

    一旁的遮阳棚下,李老头站直了腰板,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个自认为和善的笑容,险些将眼珠挤出眼眶,嘴角咧的很大,何不霁甚至能看到他半挂在牙床上的、被虫吃到黢黑的、发黄的后槽牙。

    他挥了挥手,活像个历经风霜的稻草人。稻草人立在田里太久了,皮肤早已被烈日烤化,言语间如同即将熄灭的烛油似的,先是滴在破旧的、洗到发白干硬的衣襟上,然后继续往下,落在不知补了多少次、全是蹩脚针眼的布鞋上,最后烂在地里,和腐烂的瓜果汁水混在一起,沉入土壤做古——李老头就这样招呼何不霁过去歇会。

    何不霁喘着气,跨过田里的瓜果,来了棚下接过李老头递过来的茶水,囫囵饮下。茶水入喉,冲淡了劳作的辛苦,不是什么名贵的茶叶,普通的农家茶而已。

    万幸,这些茶叶还没有生虫,何不霁并不想在此刻补充优质蛋白质,即便她单薄到像张纸的身体看上去真的很需要。虽没有多少五感,还是品出了几分滋味来。

    味道还不错,她想。

    李老头闻言,憨笑一声挠挠头,那只皮肤皱缩、长满老年斑的大手置于脑后扣挖着,何不霁放下茶杯,回过身时自李老头指间看到了几只蠕动的白虫。

    她像是什么都没发现似的,接着去田里扒拉起熟过头的瓜果。

    烈日当空,是个明显的晴天,何不霁的左手却莫名其妙湿了一大片,还在往下渗水,随着她的动作稀稀拉拉地落在田里,滴在瓜果枯黄的枝叶上,淡淡的粗茶香和瓜果糜烂到过于香甜的气味搅和在一起。

    李老头踮着脚躲在棚下阴影里,欣慰地目光落在辛勤劳作的何不霁身上,他非常开心的将一只手塞进口中,咔嚓咬下一片青紫色的指甲盖,随意咀嚼几下吞入腹中。

    良久后,他生涩地张开嘴,嗓子里仿佛卡了一堆头发,胡乱地缠绕在喉间,声音嘶哑的仿佛死了很多天似的:“真是个好孩子。”

    何不霁将地里的瓜果全部挖了出来,整齐的码在大棚下。里头个别的瓜显然是熟过头了,欢喜地敞开肚皮,汁水瓜瓤哗啦啦地流了一地,淌在地上,浸润了白日里被晒得干涸的土地。

    瓜果被时间开膛破肚,迎来了最好的结局。

    此时已然夜深,皎洁的月亮躺在夜幕里,打了个哈欠似的,一把扯过云被,入了梦。

    她收回视线,对着一旁始终盯着她的李老头道:“李叔,瓜都收好了。我可以借宿一晚吗?”

    何不霁指了下黑黢黢的天,那只手瘦极了,皮肤虽白,却干巴巴的粘在骨头上,明明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愣是找不出半分美来,她状似无奈地瞥了眼李老头,眼神可怜的像是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

    她的脸是那样的普通,普通到没人能记住,此时却很是灵动,灵动的和正常人没有区别,就像一个平凡、随手搓出来的纸壳子里,装了一盏足以照亮万家的灯火。

    纸是包不住火的。

    月光慵懒的洒在地上,李老头黝黑的眼珠骨碌碌转了好几圈,总算找对了合适的位置,像模像样地安在眼眶里,定定地望向何不霁。

    他声音干涩,像是腐朽的枯木,刺的人耳朵生疼:“何姑娘,当然可以了。”

    “你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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