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小道朦胧不似现世,何不霁缀在李老头身后,眼前那双穿着旧布鞋的脚一步一步向前走着,踩在土里落下一个只有脚尖的印子。

    去往李老头家的小路很长,蜿蜒曲折,像是腹中打结的小肠,直叫人晕头转向的,分不清该往哪去。

    何不霁只觉有些难耐,这条路实在是太长了,长到月亮已经不见了,都还未到。

    李老头似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乐呵呵的安抚:“好孩子,不要急,就快到了。”

    何不霁低低地应了声“嗯”,勉强打起几分精神头,跟在身后往前走着。

    他们走了许久,小道拐了又拐,若是无人带路,想必无人能走出。一阵阴风吹过,何不霁像张轻薄的纸似的,衣袖翩翩拂起,在风中飘摇。

    脆弱的仿佛一戳就破。

    李老头停下步子,搓了搓手,黑黄的大掌合拢,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何不霁转眼一观,天色黯然看不真切,似有什么东西自那掌心处蠕动着,叫主人搔痒,只得如此缓解。

    眼前是座简陋的院。

    “到了。”李老头回过头来,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嘴角裂开至耳后,露出腥红色的血肉,嗓子眼里不知藏着些什么物什,又哑又粘:“好孩子,别愣着了,外面风大,快进来吧。”

    “嗯。”

    李老头推开贴着大红色对联的木门,那对联应是有些年头了,边缘泛黄起翘,好不平整的贴在门上,时不时地发出“簌簌”声,应是有风从缝里钻进去了。

    时值盛夏,何不霁忽然觉得有些冷,她笑了下,似是在嘲笑自己的错觉,毕竟——

    纸人怎么会觉得冷呀。

    *

    “最近这山里头呀,有一件怪事,诸位可想听听?”台上说书人的眼珠呲溜呲溜地打着转,像一条滑腻的泥鳅。

    台下吃茶的看客顿时来了兴致,齐齐应道想听。

    说书人板着脸,缓缓道来:“山里原来有个种瓜的李老头,瓜熟了,收瓜的人也约好了……”

    “后来呀,有人在山里迷了路,恍恍惚惚地寻到了一间陋院,那人敲了门去问路,只听‘吱呀’一声——门开啦,开门的是个老头,交谈间得知他是个姓李的种瓜人,无妻无子,孤寡了半辈子......”

    说书人故意顿在此处,翘着嘴观起台下看官的神色。正值关键时刻,看官们卡在不上不下的地方,不忿道:“后来哪?”

    说书人得了意,“嘿嘿”一笑接着讲:“后来啊,迷路人便在李老头家住了一晚,睡得可踏实了,险些没醒过来。”

    “第二日天一亮,那人眼一睁,便见到了床前立着的李老头。李老头人可好了,为迷路人做了饭,用过一餐后,那人心生感激之情,便提议帮李老头卖瓜。”

    说书人言及此,便熄了声,晃着扇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咦,怎地走了?”“还没说完啊!”

    看官纷纷不乐意了,饮完茶结了帐,拂袖离去。

    大堂内只余角落里一男一女两人。

    女子面容清秀,似是听得饶有兴致,还在戏中,尚吃着茶;男子额上眉心一点朱砂,衬得那张精致的脸多了分妖冶。

    程煜见自家师姐一副不知味的模样,掩嘴轻咳一声,开口提醒:“师姐别忘了我们因何而来。”

    “没忘,没忘。”谷灵挑了块莲花样式的点心,正吃的津津有味,敷衍应道,咕咚一声咽下,可算是吃好了。

    她将桌上的剑抛给程煜,起身拍了拍衣袍上挂着的糕点残渣,施施然道:“师弟,我们走吧。”

    “去山里,寻机缘。”

    *

    屋里点了烛火,窗户上糊着的纸不太严实,破了几个小洞,风吹得火光摇曳,像是下一刻就要灭了。

    何不霁指尖一捻,熄了火,褪下宽大的外袍,叠好置于床边,随即钻进棉被里,裹的很紧,蜷成一个团,想来是冷了。

    她做了一个梦。

    有仙人收她为徒,给她起了名。

    何、不、霁。

    “何所似,不问来处,云遮月。”

    温凉的指尖点在婴孩小巧的鼻头,襁褓中的何不霁开心的笑了。

    别人有的,她也有了。

    仙人眼睛生得好看极了,莲臂吃力地举起,去够仙人的脸,被一只大手捉在半路。

    她喊了声:“师尊。”

    字正腔圆,若是不知言者何人,听者定觉是个三四岁的早慧孩童。

    只可惜,说话的是个刚出生的婴儿。

    仙人并未惊讶,良好的接受了何不霁刚出生便会讲话的奇葩设定,并在人圆鼓鼓的脸蛋上掐了一把。

    小何不霁出神的望着仙人,脑中一幅画面久久不散,一张表情柔和且慈爱的脸在她眼前放大——有人亲了一口姐姐的脸。

    她是有姐姐的,姐姐与她同时出生。

    姐姐出生时,天降祥瑞,晴空乍现七彩祥云,龙凤呈祥,其法相投射出的虚影于皇宫上空盘旋起舞,见者皆觉心中安宁,似有仙人抚顶——连天道也因她降下福泽。

    而她自母亲怀中发出第一声啼哭后,黑夜骤降,时至盛夏却阴云密布白雪遮天,闻所未闻的红月突兀的挂在夜空,阴森可怖,似是嗜血的诡物。

    大尚皇后——她的生身母亲虚弱的睁开眼,见了自己的孩子后,初为人母的欣喜与期待一齐僵在脸上,埋葬在红月之下:“不,不——!”

    “她不是我的孩子!她不是人...她是怪物,不容于世的妖魔!”

    皇后漂亮的脸没了往日的端庄,表情狰狞可怖,娇生惯养的玉手用力的掐在婴儿何不霁脖子上——她要将她活生生掐死在摇篮里。

    一旁陪着的宫女产婆太医见状,齐刷刷的跪了一地,冷汗直下,声音颤抖:“娘娘,娘娘...松手啊,小公主是您亲生的孩子......”

    刚出生的婴儿害怕的大哭:“哇啊......”皇后似是看到了世间最为恐怖的画面,彻底陷入疯魔癫狂状,不顾身边人上手阻拦,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是人!”

    刚生产完毫无血色的唇里发出痛苦的尖叫,眼泪不要命的往下砸,打在何不霁面上,滚烫的几乎将婴儿整个点燃,活生生烧死在襁褓中。

    何不霁听到了自己颈骨发出的咔嚓声。那双手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明明只是柔弱的娇贵女子,却无一人能将她拦住。婴儿终于哭不出来了,青紫爬上稚嫩的脸庞,生理性的泪水滚落。

    也许直至咽气她也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不过即便知道了也不会改变什么,只是知道了而已,然后再次死去。

    死的明白点而已。

    可世人皆是不明不白地生,不知不觉地活,不情不愿地死。区区一个襁褓婴儿又能懂什么。

    没人会在意她是否明白,是否知觉,是否情愿。如果连世界上最爱她的母亲都要杀了她,那又有谁会在意她,护她,爱她。

    她生来便是不值得的。

    她本该死在这天的。

    死在母亲怀中——世上最温暖的爱意里。

    挂在天上的红月是那样美,好看的叫人心惊胆战,带着能渗入骨髓的恶意,毫无征兆的出现在每个人眼里。

    眼珠似是被红色的月光浸染,久久的泡在欲海里——发疯的皇后忽地松了手,吐出大口鲜血,淋了婴儿一头。

    “娘娘——!来人快去请皇上进来,娘娘、娘娘要不行了!”

    生是不详,不容于世,惟愿亲自走一遭,见那不祥的究竟是她,还是这世间。

    原本棕色的眼珠变成绛红色,她痴痴地笑了,不知是因空气重新涌入胸腔,还是溅入眼底血液的猩红。

    贴身宫女跪在地上抱起年轻的皇后,太医额间涔涔冷汗,连连施下几根金针,勉强保下皇后一丝心脉。

    血液止不住的自喉间涌出,皇后的声音囫囵不清:“她不...人...不是人......”不知皇后吞下了多少血肉碎片,气若游丝地说出最后一句话:

    “她是红月......”

    红月?那是什么?

    婴儿何不霁的五感异常灵敏,一字不差的听了皇后的话,但她却无法理解各中含义——就像她不知道,她的母亲马上就要死了。

    被她亲手杀死。

    而在一刻前,她的母亲想要掐死她。

    初生婴孩的欲望是单纯的、毫无杂质的,就像天上皎洁的明月一样。干净的叫人不忍责备。

    “呼...哕...红、月。”

    “喔...咝...”

    “我是、红月。”

    襁褓中的婴孩一字一句道。

    小小的嘴巴一张一合,露出尚未冒出乳牙的粉红色龈肉,声线稚嫩清脆,好听的紧。

    她在学她。

    尚在母亲腹中时,她便见到了皇后饱含爱意的眼,皇后的手指落在脸上,轻柔的像羽毛似的,甚是舒服——

    她与姐姐共感,她所见所闻所感,亦是她所见所闻所感。

    姐姐很是欣喜,妹妹也很欣喜。

    皇后没有死,游历经此的仙人救了她。  那人自称仰山派修士,夜观天象,知红月降世,特来带这孩子去她该去之处。

    “此子为天煞孤星命格,不宜入世,我有一法可解,只是自此以后陛下娘娘便再无与亲生骨肉得见之日了。”

    皇帝牵着皇后的手,没有讲话。

    皇后说:“本宫只有一个孩子,她叫容昭,大尚唯一的太华公主。”

    于是仙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回了仰山派。

    莫名地委屈涌上心头,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的掉下,小何不霁一抽一抽,鼻头红通通的,小声道:“师尊...师尊。”

    仙人似是犯了难,小声嘀咕:“怎忽地哭了......”他转头对一旁候着的女子道:“谷灵,为师有一任务需你来做,你可愿?”

    名为谷灵的清秀女子闻言点点头,应道:“弟子自是愿的。”

    仙人爽朗一笑:“甚好。”

    他一把将襁褓中的何不霁塞给谷灵,头也不回的溜了:“代为师照顾这孩子,谷灵,为师看好你!”

    “啊?”

    谷灵看着怀里泪流不止的婴孩,傻了眼,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和小何不霁玩起了大眼瞪小眼。

    良久之后,两人皆闭上眼暂时休战。

    谷灵福至心灵般,对着她身旁那年轻男子道:“程师弟,师姐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事情要拜托你,你可以......”

    “等等,我突然想起,炼器的火侯不对!师姐必须得回去了,程煜,我相信你!”

    话音未落,谷灵便将小何不霁塞给了名为程煜的修士,啪唧一口亲在人侧脸,一溜烟似的跑了。

    程煜低头看着怀里的婴儿,嘴唇无助的开合几下,面上红了一片,说不出话。可这里显然没有别人了,他只得接受现实,抱起何不霁,学着话本里的样子哄她。

    “别哭了,别哭了。”

    少年不太熟练的哼着母亲小时候唱给他的歌,何不霁终于不哭了,她呆呆地望着人,在青涩的哼唱中安然睡去。

    何不霁的耳边其实还有另一股不同音色的哼唱,只是对于此时的她而言,那似乎并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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