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相安无事,姜还卿蹑手蹑脚步入后院,她取下幕篱,深深吐一口气,觉得空气通畅极了。

    入夜,无云,繁星漫天。

    姜还卿一抬头,便与姜母相视。

    “……”

    隔着莹莹月光,她滞在原地,迈不开脚。

    心中默默想着对策。

    姜母上下打量一番,见女儿好胳膊好腿的,顿时松口气,脚一软——姜还卿见人要摔慌张上前扶住,事罢还可怜道,“阿娘……”

    “你啊你!”

    姜母痛心疾首,“我和你父亲听闻你不适,连忙跑去看你,结果敲了半晌的门都无人应,进屋又发现你不在,都快急死了!”

    “你说说你,咱家又不是不准你出门,何必装病骗我们呢!”

    姜还卿低头,“阿娘我知错了。”

    “我去叫奴仆莫要出府寻人,你即刻去你父亲书房,”姜母手心搭上姜还卿手背,轻轻拍两下,宽慰她,“跟他道声歉,别犟嘴。”

    姜还卿放低姿态:“是。”

    去往书房路上,她设想百般为难场面。甫一进门,在姜父注视下硬是被震慑的不敢动,姜还卿站的腿脚发麻,最终得来一句平淡的“坐下。”

    她有些发愣。

    “为何瞒着我们出府?”

    “……心里虚,想出去散散心。”

    姜侍郎重重拍桌,“胡闹!”

    措不及防一声吼,姜还卿心里愣了愣,她瞬间想出一个法子。心里默默对裴净道歉。

    于是,姜还卿垂眉低眸,细薄的肩一颤,动作微小却也入了姜父的眼。毕竟是嫡女,姜侍郎收敛半分怒气,克制语气,“出去散心为何不带柳丝,为何穿的一身黑衣劲装?”

    他伸手一指,“还有你手里那幕篱。”

    姜还卿咬唇,不用片刻目中水光盈盈。她离开座位跪下,俯首哽咽:“女儿知错了。”

    “今日女儿和江家公子相见,越发觉得心里喜欢裴郎,我怕同柳丝说了她会告知于阿爹,阿爹又会责罚于我,”姜还卿抽泣一声,抬手抚走眼角泪水,“女儿便想着,夜里……去裴郎府外走走……”

    “我怕同上回一般给阿爹招了麻烦,这才穿了一身黑。”

    姜侍郎听她一言,心头怒火彻底散了。他狠狠叹气,痛苦扶额,完全一副拿人没办法的模样,“卿儿啊!你有没有想过,你这番模样更招人疑呢?!”

    “我想过……”

    姜还卿弱弱道:“所以我没走到裴郎府外,临了后悔了……”

    姜侍郎又重吐口气,站起身,将人扶起,他看着女儿一张朱唇粉面的脸,终归有了家女初长成的恍惚。他扬手将对方一缕凌乱的青丝抚至耳后,遂而放手。

    “你当真喜欢裴净?”

    姜还卿话音含着哭意:“喜欢。”

    “那日于宫中匆匆一瞥便念念不忘,后再见玉树临风,至此倾心。”

    姜父忽而拔高话音:“你光是见脸就动了心!你可知裴净这人!”

    “……”姜父看着女儿心思单纯的脸,止住了话音,他转过身,“裴净不是良人,你尽早歇了这份心。”

    “阿爹……”

    姜父厉声不给她说下去的机会:“行了!你回房,这几日都不要出府。”

    姜还卿欲言又止,眨了眨泪眼,她微微弯身行礼,静言出门。

    回到厢房,姜还卿锁上门,急匆匆走到方形桌边,她将纸包打开,里头只有一堆褐色粉末。

    拿起茶壶往杯内倒水,姜还卿双手小心捏住油纸两角,慢慢将粉末倒入其中,一息间,褐色粉末与茶水融为一体,肉眼根本瞧不出加了毒药。

    姜还卿只倒了一半的量,身上还留了点脉毒。

    她端起杯子,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喝了个干净。

    “咣当。”

    杯子砸在桌面。

    姜还卿自嘲,给自己下毒,她怕是姜府第一人了。

    收拾一番上床入睡,闭眼前,她忽然想起今夜遇到的那名男子。

    但愿不再相见。

    -

    “姜侍郎?”

    “姜侍郎!”

    一旁王尚书的两声唤名叫姜成抖一激灵,他思绪回脑,顿时想起自己在朝堂之上!

    连忙跪下认罪,“姜成在朝堂走神,实在没有臣子风范,求圣上责罚!”

    武帝前日压了毒,这两天上朝疲倦乏力,又连着上报的都是些不足挂齿的事,他难得多问了句:“姜侍郎在想什么?”

    “臣……”姜成结结巴巴,口音发颤,“家女近日病重,臣……”

    王尚书看人平日公事不怠,终是于心不忍帮了他一把:“前些日子听闻姜家娘子落水病危幸好康复,怎么又病重了?”

    姜成面露痛色,“暂不知病因。”

    武帝一手撑着下颚,见人是真的忧女伤神,罢免了惩处的心思,他想起这么些年自己因毒饱受煎熬,竟也动了恻隐之心。罢了。

    “姜侍郎起来吧,”武帝回直身子,“既然府中大夫看不出原因,你下朝后去太医署一趟,叫梁太医到你那走走。就说是寡人出言。”

    姜成惊愕抬头,双眼满是欢喜,俯身一拜:“谢圣上!”

    “行了。你现说说近年课考。”

    ……

    姜府。

    厢房内,床榻躺了一位白衣女子。

    女子胸膛起伏不定,唇色苍白,双目空洞望着床顶发呆。完全不似当初鲜活,现病卧在床宛如活死人。

    门开声响,她有了动静。

    姜母进门瞧见女儿欲要起身,她顾不上礼仪,匆匆忙忙跑到床边扶持着人,待人再度躺下,她轻声斥责,“你病成这样莫要再动了。”

    “……阿娘我晓得了。”声音虚弱的仿佛无声。

    姜母看到女儿成了这副模样,即使已见两日,她还是心痛极了,连忙退避一边掩面抹泪。

    梁太医放下药箱,他自知病况危急,草草道明来意直接就诊,又是观舌又是翻眼,最后把脉半天,姜父姜母侯在一旁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太医缓缓起身,对夫妻二人道:“还望借一步说话。”

    门外,梁太医神情犹豫不定,他在判断——又不敢定下病因。

    他需求证:“近来姜小娘子可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姜母哭着道:“没有,自落水后我们格外小心,吃的都是府内煮的食物,唯一一次还是在外吃了半串糖葫芦,不过随行的女仆也吃了,并无大碍。”

    “自前天发热不退,甚至腹痛腹泻,找大夫开了药也无用,”姜母失态上前握住太医双手,“梁太医,我家卿儿到底怎么了啊……”

    姜成搂过妻子,桎梏她的动作,递了张手帕擦泪,“不知是什么病如此严重?”

    梁太医叹声摇了摇头,“我需回太医署同孙博士再议。”

    姜母眼眶涌泪,她紧紧揪着手帕,面上已失了色。太医的一句找孙博士,像道惊雷劈在她的身上——

    昏了过去。

    姜侍郎之女病危一则消息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荡起涟漪传出一句又一句杂言杂语。不过两日时间,姜还卿将死仿佛成了定局。

    姜成受不住,精神愈加萎靡,最终告了假。

    方桌简单摆了四菜,用饭已过半炷香,菜却未动几分。姜母数不清多少次叹气,她放下木筷,低眸落下滴泪。

    “卿儿今日,只吃了两碗清粥……”姜母泣不成声,“夫君,要不我们同意罢。”

    “不可。”

    姜成满头青丝已见生了几丝白发,他仍是否决道:“如今卿儿比昨日有了好转,切不能放人出府,若是有了意外如何是好?”

    “梁太医今日也来了就诊,话术同上回有什么变化!孙博士早在卿儿病前一天出了京都去西边找药,”姜母抬袖抹泪,“可怜我的女儿,我还抱希望于孙博士,没想到梁太医现都不知人何时能归……”

    “你说她有了好转,又怎知是不是回光返照!”

    “整日整日的卧床,她明明最喜外游的……”

    姜成紧眉,他起身离座,走到姜母身旁,蹲身为妻子擦拭眼泪,“哪有你这般咒自家女儿的,现已给孙博士寄信,相信人很快就能赶回。”

    话音刚落,柳丝提着裙摆焦急跑来,连礼数都顾不上:

    “不好了!娘子吐血了!”

    姜母尖喊:“卿儿啊!”

    姜府的灯火一夜未灭。

    翌日黄昏,紧闭的姜府大门开了。

    出来一名着素衣的蒙面女子,还被女仆搀扶着。

    多日未出厢房的姜还卿深深吐出一口气,她唇角微扬,“没想到这会还有日光。”

    话音虚弱极了,仿佛要昏倒过去。

    柳丝勉强笑应:“娘子咱们这也算是福运,你瞧,那边落日多好看。”

    “好了柳丝。”姜还卿这些天是实打实的病成了绝症,这是她活了这么久第一次生病生的有了想死的念头,无疑,实在太难受了——虽然是她自作孽。

    “我们快走吧。”

    自昨夜吐血之后,姜父姜母已断定她是绝症,姜成也终于松了口,准了姜还卿最后的愿望——南下之行。

    今日出门便是去买一个会武功的奴仆,路上保她平安。

    夜里,姜母来同女儿告别。

    “你明早就要走了,”念到此,姜母又红了眼眶,“阿娘很高兴你愿意再出门看看。”

    “今夜阿娘想多看看你,卿儿只管睡吧。”

    姜还卿自幼丧母,父亲好赌。此等温情是她二十来年从未有过的,她双眸潋光浮泪,哭音道:“好。”

    她忽地想起原主落水病亡。

    原主叫姜清尘,这是她夜里码字取名的一位角色,那会儿因为字什么而纠结半天,眼见着快到凌晨三点实在不宜再熬下去了,姜还卿直接用自己名字。

    即:姜家娘子名清尘,字还卿。

    如今书中一切有了实意,她忆起原主病故前后原因,生出了不平的怒气。

    只因几句话惹了妃子不爽,就叫人安排要了命。

    实在不公!

    姜还卿合眼,心里默默想事。

    第二日晨曦,一辆马车早早驻留姜府大门。

    一名蒙面女子在随从扶持下上了车。

    她撩起一角车帷,露出半面白纱,姜还卿眼眸弯弯,盛满了色彩,“阿爹,阿娘,你们回去吧。”

    姜母三步作一步走到车窗外,她眼底微青,是昨夜晚睡的忧心。

    “卿儿啊……”

    “阿娘我明白的,”姜还卿握住姜母探出的手,掌心的温热抚慰了她吊起的心,“每到一个县,又或是一座村,我都会写信寄回家中报平安,梁太医的药我都备着,不会出事的。”

    姜母见女儿不复昨日死气,朱唇张了又闭,终是咽下口中的反悔。她扯出一抹笑,“路上小心。”

    天边初露日阳,马车载人缓缓驰行,车窗流苏乘风飘荡,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渐渐汇为一点,它点起火红一片,烧出希冀,沿着天际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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