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认床的缘故,半夜的时候林衔月突然醒了过来。

    俱乐部宿舍的环境自然没法和北府华庭的房子比,卫生间也只有淋浴,两个人闹完之后是傅初白抱着她去简单地冲了个澡,之后又怕她冻着,把人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

    炙热的双臂箍在她身上。

    林衔月伸手在傅初白突出的骨节上很轻软地摩挲了两下。

    紧接着,头顶传来个声音:

    “醒了?”

    声音裹着暗哑的欲,

    也不知道他是刚醒,还是没睡。

    林衔月仰头看他,正好迎上傅初白低下来的唇,

    温热的唇瓣在她额头上贴了下。

    外面很安静,连睡前从窗外传来的不远不近的喧嚣声也尽数消失。

    楼下的宴会大概是已经结束了。

    林衔月挣了下,想从被子里出来,

    没挣开,

    傅初白的胳膊还在她腰背上搂着。

    “要干嘛?”

    傅初白问:“空调不太好用了,别吹了风感冒。”

    “我拿手机。”

    林衔月也算听话,窝在他怀里瓮声瓮气的:“我得问问徐云烟在哪儿呢。”

    毕竟人是她给叫来的,结果饭吃到一半儿自己却跑没影了。

    傅初白闻言,伸手去够放在床头的手机,边递给她边开口道:

    “陆宴楠给她叫了车,这会儿应该早就到家了。”

    果然,徐云烟的消息早一个小时就发了个过来,挺简单的,就两个字,

    到了。

    林衔月回了个OK,又将手机暗灭随手放在边上。

    房间里又回归到一片静。

    傅初白把人抱着往上提了提,问:“是接着在这儿睡,还是现在回去?”

    林衔月仰起脸,就这么素着一双眼睛看他,过了一会儿,像没睡醒,又像是早就清醒了似的,问他:

    “傅初白,你以后还会开赛车吗?”

    傅初白垂眸,视线落在她脸上没挪。

    林衔月也没避开,就这么看着他。

    片刻,傅初白勾了下唇角:“不开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和没什么分量似的,偏偏说的却是某个人生篇章的结语词。

    说来也怪,他开口之前,林衔月其实早就想过会得到这个答案,

    但是等真的听到时,眼睫还是没忍住,很轻地颤了下。

    傅初白这名字,其实在赛车这个圈子是带着点儿传奇和戏剧色彩的。

    少年天气,初上赛场就接连打破纪录,吸引众人目光的同时也有国外顶尖的俱乐部朝他抛过橄榄枝。

    结果这人没接,转头远离赛场,做起了俱乐部老板。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

    而后多年,他复出,第一次在大赛上露脸就赢了当年同样是少年天才的戴泽望,众人都以为这会是一场王者归来的序幕,结果没多久,傅初白车祸,

    他第二次离开了赛场,然后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关于他不再回到赛场的流言众说纷纭,

    有说是因为当年车祸留下后遗症和心理创伤的,也有说是自觉技术下降不想回到赛场免得滤镜破碎的。

    也有说,

    毕竟身后还有庞大家产需要继承,孰轻孰重,这难道还需要考虑?

    但傅初白本人,从没有正面回应过这个问题。

    可是林衔月想知道。

    她更想知道,

    他会后悔吗?会觉得可惜吗?

    傅初白视线一直没挪开,自然也是察觉到她的动作。

    他把人搂的更紧了些:

    “不可惜,这决定是我自己做的,”

    “认真考虑之后,做的。”

    林衔月还是看着他。

    “当年他们反对我开赛车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说赛车是个危险的运动,你不知道自己哪一天,哪一次油门和刹车没配合好,命就保不住了。”

    这个他们,不用说林衔月也知道,

    说的是傅震霆和傅煜阳。

    “但我从来没放在心上过。”

    傅初白笑了下:“是真没放在心上过。”

    林衔月知道他没说假话。

    “但就那次,”

    傅初白的声音沉下来,就像是从灵魂深处某个幽深洞穴里发出来的一样,

    他说:

    “我是真怕了。”

    “也不是怕死,”

    “就是怕,”

    他呼吸突然顿了下:“怕这辈子,就和你这样了。”

    对于死亡,傅初白以前只有一个具体又模糊的感念,他看见过母亲已经冰凉的尸体,并且将那个场面在记忆中存了十几年。

    大概是存的有些久,神经麻木,所以其间包含着的冰冷和恐惧都在岁月时光中消减不少。

    但那次,车子失控撞向护栏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闭上眼,明明现实世界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在他脑海中却好像有一辈子那么漫长。

    本能地、对死亡的恐惧在那一刻将他紧紧裹住,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都灼灼地燃烧起来,

    在一片火光中,他想起了林衔月。

    他想起分开之前见林衔月的最后一面,想起两个人在大雨里说的最后那句话。

    大脑已经混乱到让他无法分辨这是什么情绪,

    最后一刻,他感觉到碎裂开来的玉牌在皮肤上留下的温润、却又尖锐的触感。

    他想,

    这可能是林衔月留给自己,最后的礼物。

    一直等到他从医院醒来。

    几乎是在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傅初白就下了这个决定,

    作为赛车手的职业生涯,在这一刻,就这么画上句号吧。

    换句话说就是,

    他怂了。

    他是要和林衔月一辈子在一起的,在一辈子走完之前,他都要好好守着他这条命。

    林衔月看着傅初白的眼睛,声音染上些淡淡的哑,叫他的名字,说:

    “可是你很喜欢赛车的。”

    傅初白笑了下:

    “是喜欢,”

    “但这世界上的好事,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全占了。”

    也不是说想要和林衔月在一起一辈子就一定得放弃赛车。

    如果没有那次车祸,傅初白也不会做出一定要二者择一的决定。

    但他既然做了,那就不会后悔。

    林衔月的耳朵贴在傅初白的胸膛上,

    她能听见里面那颗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她也说不上自己心里到底是震撼的情绪多些,还是难过的情绪多些,她只能这么贴着,让熨帖的热气顺着肌肤爬进自己的血肉里。

    她声音有些哑,带着细软的腔调,到底是忍住了没哭,反问:

    “你就不怕,”

    “你就不怕我不回来吗?”

    傅初白抬手贴着她的背,有节奏地轻抚着,沉默了会儿,才轻笑了声,开口道:

    “怕,怎么不怕。”

    “但我更怕,你还想着和我在一起一辈子呢,我人就先没了。”

    林衔月好不容易忍住的热气又有从眼眶中浮上来的架势。

    她拍了下傅初白的胳膊,意思是让他别说不吉利的话。

    傅初白低声笑了下,唇瓣讨好地在林衔月的额头上蹭了两下,手依旧在人后心有节奏地拍着。

    怀里的人好久都没说话。

    就在傅初白觉得林衔月已经睡着的时候,那人贴着自己胸膛的面颊突然动了下,有微凉的触感传来。

    林衔月的声音哑着,像是哭了,但又像是极力将哽咽憋了回去的样子:

    “傅初白,”

    她说:

    “你不用怕的。”

    她一定会回来,

    这里有他,她怎么可能不回来呢。

    -

    傅初白本来以为这事说到这儿就算是过去了,结果没想到隔天林衔月就问他要了近几年的体检报告。

    车祸说到底,给傅初白带来的还是外伤居多,经过这些年其实早就好的差不多了。

    唯独腿上骨折之后打的钢板,因着位置和功能的原因一直没有拆除,也是他这几年体检的重点检查项目。

    其实几根钉子没什么,他的腿也恢复的不错,但傅初白却不想把报告拿出来给林衔月看,

    也没别的,就是怕林衔月看见CT影像之后心里难受。

    后来还是林衔月摆出一副‘不拿今天就别想上床睡觉’的架势,傅初白才把报告拿出来。

    林衔月看的时候他就坐在边上,边看她的神情边轻声开口道:

    “你看,是不是没什么问题?”

    见林衔月不说话,傅初白又补了句:

    “你要是听陆宴楠说了什么,别理,他这个人嘴里说话竟夸张了。”

    关于身体这事,也就那天在酒吧里陆宴楠提了一嘴,

    傅初白没想着这事儿,但现在看来,到底是让林衔月记住了。

    林衔月没说话,将体检报告翻到腿部CT那一页。

    算不上什么可怖的画面,就是几根钉子模样的动作悬浮在腿骨边上,一时之间其实看不出个什么。

    林衔月垂着眼睛看了会儿,没做声,合上报告递给傅初白之后就起身进了浴室。

    傅初白半挑了下眉,抬腿跟进去。

    反手关门的时候没用太大的劲儿,门留了条缝。

    不一会儿,林衔月的声音掩在哗啦啦的水声之下,又娇又急的:

    “你怎么没够啊!”

    “我这不是得向你证明一下,我的腿真的好了吗。”

    傅初白声音里压着笑,完全不正经的样子。

    林衔月呜咽了声,显然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没来得及开口,所有的话就都被淹没在密集的水声中了。

    傅初白比谁都知道,想让林衔月轻易将车祸这件事放下不是那么容易,

    不过没关系,

    现在他们之间有漫长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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