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马车上,苏晏才沉着神色打开那信封,入目可见一张粉色的信笺,信笺上写道:

    “芒种时节,凭此函来满园赏梅,过时不候。”

    苏晏看的时候,允知也凑过去瞄了一眼。他有些疑惑地道:“芒种赏梅?这时节了,哪有什么梅花?”

    苏晏瞅他一眼,似哀叹他的常识一般,叹息道:“芒种时节观萱草,梅子熟时枙子香。赏梅,赏的是这个梅。”

    允知于是闹了个红脸。

    羞窘过后,允知道:“这是长公主的字迹?好有气势。”

    苏晏似想到什么不好的回忆一般,示意他不要说了,然后整个人靠在车壁上,以手掩面。

    苏晏不知道长公主又想出了什么法子折辱他,但到了芒种日,还是依言到了满园。

    满园是京郊很有名的一处赏景点,据传为前朝富商张氏的私人园林。

    满园历经战乱,被发现时里面的建筑早已残破不堪。但其别具一格的园林设计,及其广阔的占地面积,还是在我朝新都确立后迅速被人发现。

    满园被发现后,就有人主动出资修缮。然而满园实在太大,前后换了三拨人历时六年才将满园修缮好。修缮后的满园,延续了前人原有的设计框架——将偌大的园区分为四个大院落,每个大院落又细分为六个小院落。院落与院落间,相互呼应,又自成一景,可谓是一年四季,季季分明,每日都有不同的美景。

    允知没有去过满园,却是对这满园十分好奇与向往。然而满园作为京中名流的聚集地,也不是常人能轻易进去的。苏晏得了长公主的名帖,门人自然不敢拦他。不仅态度友好,还派专人将他们的车马引到马棚,并派专人伺候。

    苏晏进入园子后,就有专人接待。来人将他带到一处院落,并让他们在院落中稍事休息。允知看着周围的陈设,十分新奇。左摸摸,右瞅瞅,道:“这儿的长廊真多,绕来绕去的,把我都绕晕了。不过我看这庭院的景致,与我们的住处也没什么两样嘛。”

    允知说着,却是兴冲冲地跑到了屋外喂锦鲤。

    这锦鲤被养在贯穿院落的池水中,允知一路走来,就见这池水汩汩,却怎么也望不到头。长廊正是建立在这池水之上,曲折蔓延,连接每一个院落。

    苏晏对喂鱼没有兴趣,见没有人来找他们,就独自坐在庭院的主屋内。这主屋也不像主屋,反而像个水榭。四面墙上皆是镂空雕花的木窗,如今木窗开着,屋内的人与物一览无余。

    苏晏坐了约两炷香的时间,才有人来。来的是一个绿衣小姑娘。

    小姑娘端着笔墨纸砚过来,朝苏晏道:

    “苏相公,我家主子命苏相公在此誊抄诗词。”

    说完,将盘子里的东西在苏晏案前铺好,就端起盘子倒退着出去了。

    允知等人走了才敢进来,他朝苏晏道:“这姑娘是谁?长得好生灵动,莫不是长公主身边的?”

    苏晏没有作答,而是拿起要誊抄的诗卷,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

    越看到后面,他的目光越是深邃。

    “这……”

    听到苏晏发出疑问,允知也凑过来一看。这一看下,便惊了。

    这不是公子的字迹吗?

    再一看内容,有些像公子过往作过的文章。

    允知道:“这是从哪里搜罗来的?”

    苏晏心中道,能从哪里搜罗来?当然是从考场上搜罗来的。只因这些,皆是他之前参加春试时所作的文章。其中甚至还包含了他因伤寒力竭,写到一半的《独断论》。

    苏晏的目光深远起来,他好似猜到长公主的意图了,便让允知守在门外,又把那篇《独断论》重新誊抄了一遍。

    誊抄的新文中,他自然而然地将未尽的部分进行续写。洋洋洒洒,待到终稿时,也不知过了多久。

    却闻窗外一声鸟鸣。

    苏晏循声望去,那鸟鸣似有灵性一般,他往外看时,那鸟鸣声即止,但若他不往外看,则鸟鸣声复起。

    苏晏得以舒展胸中抱负,一时神清目明,当即来了兴致,就要去外面一探究竟。

    鸟鸣声在隔壁院落,苏晏走过去时还有礼貌地询问了一声是否有人,无人回应之后他便走进院落,只见院落间一颗硕大的梅果树。

    芒种时节梅子转熟,颜色也由原来的青色转为了金黄色。

    院中的这棵树极大,树上硕果累累。金黄色的梅子藏于苍绿色的枝叶中,仿佛挂了一树黄金。

    苏晏仰头看去,初时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待到仔细一看,树杈上确实坐了一人。准确来说,是坐了一个少女。

    少女一身青绿衣衫,襦裙亦是以绿色为底。绿底襦裙上,是铜钱大小的金黄色压花,这黄与绿的配色,乍一看倒与梅果树无异,也难怪苏晏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了。

    他没看到少女的脸,只看到少女的发髻,确实是京中未婚女子常梳的发髻。因而苏晏很是守礼地后退三步,朝树上道:

    “小生无意来到此处,惊扰了姑娘,还请姑娘恕罪。”

    说着就要往外走,然而少女叫住他,道:“你看看我是谁?”

    苏晏脊背一僵,这道声音,无数次让他午夜梦回,他又怎能忘却?然而他实在是不想再看到那张脸,便装作没有听到似的,继续往外走。

    女子见状,声音凶悍起来,道:“苏晏,你站住!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

    苏晏果然停了下来。

    女子见有效果,又换上一副嬉笑模样,语气也温和起来。她道:“过来,到树下来。”

    苏晏不为所动。

    女子又道:“这是命令,还是说你想反抗整个皇室?”

    苏晏这才动了,不过是带着满身的怨气。

    然而女子却像是没瞧见似的,不停地让他调整站位,然后道:

    “接住我,否则诛你九族。”

    苏晏很想拒绝,其实于他而言,苏家的生死存亡与他没有关系,相比看到苏家兴盛,他更乐见苏家被灭满门。

    但在女子跳下的一瞬间,他还是下意识地抬起手,然后,就将宋瑾瑶抱了个满怀。

    巨大的冲击力迫使他抱着她后退了好几步,突发事件的冲击感令他的心狂跳不止。当他意识到他抱着宋瑾瑶的时候,他便想推开她。

    然而女子却像失了力,腿软得几乎站不起来。

    宋瑾瑶的心也在砰砰直跳,她低估了这梅果树的高度,明明在上面看时,她离地面也就一人多高,但当她落在苏晏怀里时,却还是被这距离给吓住了。

    腿软不说,胸口也被撞得生疼。她靠着苏晏,好半天才站起来。眼见苏晏有想撇开她的迹象,宋瑾瑶道:“最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你如今在避什么嫌?”

    宋瑾瑶不说还好,一说,苏晏就像被蛰了一般,脸都白了。他道:“公主还请自重。”

    宋瑾瑶哼了一声,推开他,道:“好一个薄情寡义的苏郎。我道你所作所为皆是为那蝶香,没想到蝶香赎身之后,你竟又弃她于不顾。怎么,觉得被我碰了之后配不上她了?”

    苏晏不言,但他身体语言似乎在告诉她正是如此。

    宋瑾瑶背过身,道:“罢了,常言道,‘强扭的瓜不甜’,既然苏公子不愿,本宫也不会强求。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找你了,苏公子请自便。”

    说着,竟然是朝另一院落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长廊之中。

    苏晏正兀自思考着宋瑾瑶话里的意思,闹不准自己这是得罪了她,还是她真的就放过了他。便见允知忽然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朝他道:“公子,您怎么在这儿?欧大人正到处寻您呢。”

    苏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欧大人?哪个欧大人?”

    允知道:“就是欧若明,欧大人啊!”

    他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

    苏晏还有些发懵,被允知拉着走时他还在问:“就是那个主持贡举的欧大人?”

    允知连忙点头。

    “这京中的大人,姓欧的,除了他还有谁?”

    苏晏被问住了,脑子一转就知道是自己犯了糊涂。不过,欧大人怎么会在这里的?他又怎么会要见他?

    苏晏问允知,允知也是一知半解。他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是去厨房给公子拿吃食。结果回来时发现,公子案上的纸张被风吹得到处都是。我正替公子收拾呢,就见窗户对面人声鼎沸的,说是捡到了一篇文章。我当时就想,不会正好是公子作的吧,就跑过去一看,果然是公子作的那篇《独断论》。欧大人问我是谁家的书童,我连忙说是公子家的,然后就跑来找公子了。欧大人还在那边等着呢。”

    允知边说,边脚步飞快地往前走去,他也知道此时说不定就是公子的翻身之日,若是错过,也不知要再等几年光景。

    苏晏被他带着走,脑中一边消化他的话,一边回想自己写完策论后的细节。记忆中,他是用镇纸将纸张压好才出去寻鸟叫的,那纸被压得好好的,怎么会被风吹走?他写了那么多张,为何只有那篇《独断论》被吹到了那么远的地方……

    然而眼下并不适合他来思考这些事,只因苏晏眼尖地发现,前方水榭处聚集了一群人,兴许就是允知说的欧若明等人。

    苏晏紧张得心怦怦直跳,但他还是截停允知着急的脚步,自己整了整衣冠,这才装作不慌不忙的样子从拐角处走出。

    “草民苏晏,见过各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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