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来了。

    蔚禾呼出一口气。

    一块悬了许久的石头终于要落地了,虽然只落了一半。

    蔚禾与明十七对视一眼,默不作声,跟随在慎纯的身后,向着四象峰的方向走去。

    山间夜晚,呼吸间都是露水的湿寒之气,此时已是深夜,原本应当是人休憩的时间,蔚禾和明十七一路走来,在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然而四周的气氛却并不是万籁俱静,夜幕之下,似乎隐藏着无数目光与呼吸,平静的表面下,波涛翻滚,蓄势待发。

    三人一路行至四象峰脚下。

    长长的石阶铺沿直上,通向灯火彻明的能应阁,阁楼飞檐之下,每一阶石梯之上,一左一右,两侧都各自端坐着一名素服弟子,手持燃香,闭目念诵有词。

    就在蔚禾和明十七踩向第一级台阶时,闭目诵坐的诸多弟子,突然齐刷刷向着他们二人的方向扭头望来,数十张不同的陌生面孔上,表情和动作却如出一辙,他们漠然注视着这两个外来者,像是无数座石雕木砌的人俑,陡然之间活了过来。

    蔚禾只觉得身上的汗毛一下子乍了起来。

    尽管在她的猜测里,在见到无尤之前,上清宫还不至于要和他们撕破脸皮,然而这一刻的危机感,还是让她忍不住微微侧过身,确保她这一侧的任何动向都不会被忽略,站在她右手边的明十七则默契地据守好另一侧,两人相接触的那部分身体紧紧相贴,互相成为了彼此的堡垒。

    带路的慎纯恍如未觉,站在最前面,向上攀爬。

    蔚禾想起很久之前听若水提起过,上清宫山峰众多,在三大道门中地势最高,为了方便出行,门内豢养了许多初生灵智的鸟兽,然而此刻所有人都像忘了这一茬一样,任由他们三人步行走过一层层阶梯。

    是下马威吗?还是来自上位者的、不需要任何理由的迁怒。

    最后一级石阶像是一层逐渐下沉的地平线,当地平线终于沉下去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异常宽大的黑色棺椁,棺盖尚未封严,一名老者矗立在棺前,他背对着石阶,看不到脸,只能看到他的满头白发随风拂动,他的身后,依次站着垂手肃立的李天微、慎远和铸锋。

    那白发老者显然就是无尤。

    蔚禾心里突然泛起一点异样。

    周静姳的年纪在双十左右,就算再怎么算,无尤也不应当是这个年纪,更不要提道门内驻颜保养的法门妙药不知几何,一般的道士看上去都比实际年龄要小的多,然而无尤这样的大天师,却为何放任自己的外表衰老到这种地步?

    这点疑问此刻当然无人解答。

    蔚禾和明十七的脚前一秒刚刚踏能应阁,阁门就无风自动,“啪”的一声阖上了。

    无尤转过身来,蔚禾不由一愣。

    她总觉得她在无尤的身上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影子。

    若论五官面庞,周身的气质,周静姳与他极为相像,若是他们两人并排而立,外人一望即知,这是一对父女。然而无尤下颌所蓄长须,与上清宫的宽袍大袖,在风中飘飘然时,又像是一个更年老的李天微。

    当他开口,说话的口气与慎远又如出一辙。

    “翱儿活着的时候,喜欢的就是你?”他看着蔚禾问,明明两人都站在同一片土地上,蔚禾却有种他正站在高处,俯瞰她、审视她的感觉。

    蔚禾不卑不亢道:“我的身体被黑山老妖占据过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之前,我与周翱只有几面之缘,并不熟悉。”

    “你的身体?”无尤的目光定定地看向蔚禾:“一个鸠占鹊巢的魂魄罢了,何谈你的身体?”

    蔚禾不妨他这么早就将这件事提了出来,不由一怔。

    在她的预想里,无尤那么看重周翱,上来应当首先会逼问她有关魂魄离体、周翱身死的经过,届时她正好顺势将黑山透露的消息告知众人,然而无尤偏偏对此只字不提。

    她定了定神:“大天师,我确实是因缘际会,才在贵门高第手上的傀儡中苏醒,但这件事并非我所设计,我也没有这样的能力。何况,自苏醒以来,我也不曾为恶,一路上,燕道长与若水、一清皆可作证。”

    无尤似乎压根没有在听她说什么,他的目光在蔚禾和明十七身上打了个来回,突然问道:“你们两个是道侣?”

    蔚禾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错觉,实在摸不清楚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在卖些什么药。

    蔚禾这一怔的功夫,明十七上前一步。

    “还不是。”他说。

    无尤竟然笑出了声。

    “我徒儿告诉我,你们两个手上还有些本事。”无尤道:“我看你们两个嘴皮子上的功夫,比手上的本事也不遑多让。”

    “你们两个无非是想说,你二人两情相悦,翱儿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反而白白将一条性命葬送在了妖怪手上,他的死与你们二人毫无干系,是也不是?”

    蔚禾与他目光直视:“大天师明鉴。”

    说了这么久,原本应当来作证的燕青云和邓子羽还不见踪迹,蔚禾心中不由发沉。

    无尤冷冷问道:“我只问你,若那妖怪不是扮作你的模样,以翱儿的修行,会被它所杀吗?”

    蔚禾心头一阵火起。

    “我与周道长并不熟识,他修行身手如何,我不得而知。”她道:“我虽然本领不济,却也知道,在收妖除鬼时,多的是可以伪装他人形貌的法子,难道每每被这样的妖鬼所伤,不去怪杀人的鬼,反要怪被伪装的人?”

    李天微和慎远脸色一沉,同时喝道:“放肆!”

    蔚禾道:“我怎敢在大天师面前放肆,大天师洞察万物,自然不会像有的糊涂虫那样找错仇家,杀死贵徒的凶手黑山老妖,已在我手中,要杀要剐,只在大天师一念之间。”

    无尤微笑:“好快的一张嘴。”

    “依你的意思,我该诛杀黑山,放你二人离去?”

    明十七反问:“大天师不打算这么做?”

    无尤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反而俯首去看棺中的周翱。

    这一眼让蔚禾心里直直下坠。

    是因为慎远和铸锋已经先行给无尤汇报过的原因吗?事情经过如何,无尤丝毫没有再听蔚禾讲一遍的打算。

    蔚禾曾听燕青云讲过,上清宫中五大长老,其中有两个并非无尤门下出身,一个是司算长老定宁,是路雪青和乐灿的师父,精于占卜筹算,一个是司药长老殷中春,然而眼下这两人却都不在。

    屋内所站着的上清宫道士,除了无尤,就是他的两个徒儿和器灵,这三人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哪怕无尤现在突然下令要杀掉他们两个,这三人恐怕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蔚禾忽而道:“黑山之事,并不只涉及周道长的死,还有另一桩惊天秘密,与大天师息息相关,事关上清宫存亡,我们两个愿意据实以告,只是兹事体大,还请大天师打开阁门,请众位天师、燕道长和邓道长两位人证前来。”

    慎远听她这么说,一声冷笑:“我倒不知,我上清宫的存亡,何时要仰赖你们两个心怀鬼胎的傀儡了?真是笑话!”

    蔚禾在心中警醒,随时准备好召唤系统,口中却依然道:“我以为大天师爱重周道长,必要亲手擒杀真正杀死他的凶手。”

    “你说得没错,我确实这么想。”无尤将沾落在黑色棺盖上的香灰拂去:“那只妖怪必死无疑。”

    “但你,也不是全然无辜。”无尤语气平平,说出的话却令蔚禾心中一紧。

    “大天师,所言何意?”明十七摩挲着手指,身体像一张蓄势紧绷的长弓,将蔚禾护在了身后。

    “我亏欠翱儿甚多。”无尤慨叹一声:“他如今身死,师徒一场,我也该满足他生前的最大心愿。”

    明十七面若寒霜,一旁的蔚禾一时没有明白无尤的话,等隐隐约约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后,一时只觉得不可置信。

    “至于你们所说的什么关上清宫存亡的大事,就当它是真的吧。”无尤面无表情:“但唯一能决定上清宫存亡的,只有我。”

    “只要我在,无论发生什么事,上清宫都会屹立不倒。”他挥挥手,竟然是连听都不听的意思。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慎远持剑,李天微手持拂尘,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无尤皱眉,命令铸锋:“去看看,谁在闹事?”

    铸锋领命前去,在打开的阁门之前,看到了只身前来的燕青云。

    “青云,回去。”铸锋道:“掌门未召,你不该前来。”

    燕青云透过门缝看到蔚禾和明十七的身影,虽然身形紧绷,却还好端端的,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从回山起,就在等待师父传召他前去作证陈述,然而左等不来,又等不来,却听慎纯说,蔚禾和明十七已经被带去能应阁受审,心下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

    “长老,事关周师弟之死,我是来作证的。”燕青云朝铸锋施了一礼,便欲往阁中去,却被铸锋强硬拦下。

    “我听说子羽原本也是证人之一。”铸锋看向燕青云:“你就不想一想,为什么此刻他没有前来,只有你来了?”

    燕青云被这话问住了,然而不过片刻之后,他抬头道:“我管不了别人来不来,管好我自己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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