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暴雨彻底吞没了他。

    他陷在这场看不到尽头的浪  潮之中,渐渐地,渐渐地,连忍耐的力气也没有了。

    男人趴在红色雕花的小榻上,总是抿得平直的唇瓣微张,终是忍不住啜泣起来。他哭泣的声音起初很微弱,很低哑,活像只刚出生的小猫儿。但没多久,低泣的声音便大了起来,断断续续地在女子的耳边响起。

    楚晏的动作慢了下来。

    半晌,她听着荀清臣止不住的泣音,缓缓俯下身,将人禁锢在怀里,吻住他的唇。

    这其实不算亲吻,反而更像是猛兽单方面的撕咬。

    楚晏牢牢地扣住他的肩膀,掠夺他的每一丝呼吸,侵  犯他的每一寸领地。她闭着眼睛,任由自己在男人柔软的唇舌中肆  虐。

    荀清臣被迫仰着头。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另一个人的气息。他迷离地睁着眼,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被溺死在这里。

    荀清臣忍不住挣扎。可双手仍旧被束缚,身上也一片酸  痛,使不上一点儿力气,只能呜呜哀叫,努力别开头。

    他的挣扎没什么成效,反而惹怒了无礼的侵略者。楚晏闭着眼,蹙紧了眉,故意咬破他的唇。

    铁锈的味道弥漫开来,世子殿下终于松了禁锢。

    浑身乱七八糟的青年人,便像水一样滑了下去,瘫软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楚晏复又将人捞起来,双手环住他的腰,耳鬓厮磨,缱绻旖旎,“荀先生,我恨你……我更恨你了。”

    她眨眨眼,仰了仰头,痴痴地盯着白色的床帐,一遍遍地轻声呢喃。

    荀清臣慢慢从窒息濒死的感觉中缓了过来,转眼间,又被楚晏一遍又一遍的低语压得喘不过气来。

    有形的镣铐已经被摘去,但无形的枷锁到底何时才能解去?

    这个问题沉沉地坠在荀清臣心间,使他的身体又泛起一阵阵熟悉的疼痛。他苦笑着摇头,却倏而怔在了原地。

    荀清臣望着那双隐隐泛着水光的含情眼,不自觉地便想抬手……好在束缚仍在,他轻轻动了动痛得麻木的手,意识回归现实,将那个荒诞至极的念头抛出了九霄云外。

    从前的小燕世子很喜欢他的拥抱……但无论是过去的楚晏,还是过去的荀清臣,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荀某负殿下在先,殿下恨我是应当的……”他艰难地清了清嗓子,嗓音仍沙哑无比,“殿下……在为什么难过呢?”

    灯火幽幽,世子殿下的神情变得晦暗无比。她低垂着头,一点点地打量这个与她在黑夜中相伴的人。

    男人凤眼半敛,鼻头嫣红,长而黑的睫羽上零星挂着几滴水珠,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光洁而雪白的肤肉上,遍是斑驳的暗红印子,尤其是胸前,层层叠叠地映着她抓出来的指痕。

    她更低地垂下头。

    大楚丞相昔年湛然若神、轩轩霞举的模样依然刻在她心里,他强大、骄傲,即便每日都是一副翩翩君子的温文做派,内里的锋锐仍旧触手可及。

    但眼前的这个人,却如雪般苍白,如枯树般孱弱,几乎像是一朵缀在枝头的花,摇摇欲坠,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彻底跌落泥中,零落尘泥碾作尘。

    他被剪去了所有的羽翼,剥除了所有的外壳,连一副健康不再生病的身体都成了奢望。他不能再翱翔,不能再腾飞,不能再带着意气风发的笑容,站在朝堂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属于荀清臣的色彩已经全部消失——这样看来,荀丞相倒的确是死了,连带着那些赞誉、诋毁、吹捧、谩骂,一同被埋葬进了卫国公的坟墓里。

    楚晏想:现在,她尽可以给这位故人涂上任何她想要的颜色,装扮上任何她想要的饰品。

    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她笑了笑。唇角高高扬起,心却沉沉下坠,直至跌落谷底。

    有什么意思呢?到底有什么意思呢?楚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解开他手上的革带。

    他的皮肤本就白如春雪,又极容易留印子,被坚硬的革带绑了半宿之后,手腕上几乎没了好肉,满是触目惊心的淤青。

    楚晏低头,握住他的右手,往男人的手腕轻轻吹了口气。

    荀清臣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双手一抖,又强自忍住。

    燕世子的手掌覆住他手上的淤青时,荀清臣终于在这个过分漫长的黑夜中,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对方身上的温度。

    ……

    今日远比上次难堪。

    起码上次,荀清臣直接了当地晕了过去,不必管事后如何。而今日,他既无法彻底昏睡过去,也无法真的屏蔽自己的感知。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双在自己身上游走的手,不细腻,甚至很粗糙,有厚厚的茧子,也有长长的伤痕。

    那双手将他抱到浴桶里,又将他抱回床榻上。

    他躺在重新变得干净的床榻上,脸上的热度越来越高。

    “腿。”

    楚晏拿着淡绿色的药膏,瞟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腿,神色与语气都是淡淡。

    荀清臣臊得无地自容,咬紧唇,掩面道:“我可以……”自己来。

    “打开。”

    他只能依言而行,闭着眼睛,强行忽略身上的感觉,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任人施为。

    “换个方向,趴着。”

    他迷迷糊糊地翻了个面。冰凉的药膏被一点点地抹在身上,非但不疼,反而很舒服。

    疲惫一涌而上,他忍不住阖了眼睛,陷入梦乡。

    再次醒来时,耳边是熟悉的銮铃声。他躺在悠悠行驶的马车上,而楚晏依旧坐在车上批着成堆成堆的公文。

    连放到面前的药都一模一样。

    他服下苦涩的药汁,忍着身体的异样坐到小案旁边,试图研墨。

    手刚抬起来,对方的斥责声便已响了起来。

    “滚。”

    荀清臣放下手腕,定定地看着她,而对方头也没抬,嗓音是前所未有的冷淡。

    “不要再让我说第二遍。”

    荀清臣回到自己的角落,心中揪紧,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安。

    随着马车一点点向北,这种不安也越来越浓烈。

    他依旧与楚晏同吃同住,同坐同卧,然而楚晏不再刻意作弄他,不再要求他服侍,也不再与他交谈,仿佛全然当他不存在。

    楚晏拒绝他的一切靠近。在绝大多数时间,她都保持着过分的沉默。

    那个总是与她有说有笑的女医在她面前也安静了下来,更何况是那些谨守军纪的士兵。

    不知名的阴霾正笼罩着这支队伍。

    而士兵们落到荀清臣身上的视线,也变得越来越多。有时是怜悯,有时是厌恶,有时是期盼——怜悯他失了楚晏的宠爱,厌恶他惹了楚晏不快,期盼他能让楚晏重新开怀。

    荀清臣拢着自己单薄的衣衫,一笑而过。

    秋风吹过,寒意乍起。

    挂在枝头的野菊花终是抵不过呼啸的北风,被打落于尘土之中。

    荀清臣看着满地的落花叹了口气,扯了扯唇角,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弦月高高挂起的这一晚,他的猜测不怎么意外地得到了验证。

    这些天一直避着他的楚晏,此刻坐在驿站窗边,手边依次放着白绫、鸠酒、与匕首。

    “过来。”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跪在她身边,心中出奇的平静。活着还是死了,其实对他来说,也无甚区别了——只是有些不甘。

    “殿下……”他弯弯唇,又改了口,唤:“楚晏。”

    楚晏没管,只是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小的钥匙。

    滴答一声,长久戴在他脖子上的颈环飞快落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徐照既然求我给你一个体面,那我也不是不能成人之美。”

    楚晏站起来,玄低红纹的衣摆在荀清臣眼前匆匆掠过。

    “孤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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