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晏躺在官驿的小榻上,久久不能成眠。

    从外间传来的任何一点动静,都使她无法忍受——但过分的寂静,依旧使她烦躁。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放空心神,但意识反倒越来越清明。

    今晚的风声实在是太吵了。她这样告诉自己,慢慢披衣而起。

    穿过外面的小厅时,坐在此间的男人忽而出声。

    “……阿晏。”

    楚晏脚下一顿,终究还是没有理会。她推开门,站在秋风萧瑟的长廊之下。

    值守的亲兵迟疑着向她问好:“殿下?”

    “去拿壶酒来。”

    “殿下,您最近旧伤……易神医说您不能饮……”

    “去。”

    “是!”士兵不敢多言,去寻了壶好酒,交到楚晏手中。

    楚晏与她耳语几句,便拎着酒壶上了屋顶。

    今晚的月光非常黯淡,连星子也少得可怜,稀稀疏疏地分布在偌大的天幕之中。

    楚晏扯了扯唇角,仰起头。

    酒液入喉,被秋风吹得冰冷的身体也飞快涌起一阵暖流。但烦恼却没有像她所期待的那样消失,她躺在屋顶上,看着头顶的疏星淡月,心绪越发繁杂。

    ……幼时,记得曾听人说过:人死之后,就会化为天上的星星。

    楚晏闭眼,不敢再看头顶的星星。她坐起来,再次抬手,将温热的酒水灌进身体之中。

    北风昼夜不停地呼啸,带走所有的气息。即便屋檐下已零零星星地堆了好几个酒壶,屋顶上也没有什么酒的香气。

    只有胃部越来越尖锐的灼痛,以及递酒士兵脸上越来越担忧的神色,在提醒着她不能再放纵自己。

    楚晏将酒壶抱在怀里,无奈地笑了起来,“好了,放心吧……”

    她瞟了眼被士兵暗中拉过来劝她的沈意,“回去吧……该干嘛干嘛,别堵在这儿,看得我心烦。”

    沈意瘪瘪嘴,一脸不敢苟同,“殿下,属下听人说……您已经,已经喝了……”

    “知道了。”世子殿下坐在屋顶上俯视着几人,脸上笑意盈盈。

    许是因为喝了酒,平日里冷冽的嗓音,在夜中莫名显得柔软了几分,“别唠叨我。”

    沈意与身边的几名下属对视一眼,不得不接着劝:“殿下,天都要亮啦,您快回去歇息吧。”

    “天要亮了啊……”楚晏在屋顶上重新躺了下来,看着东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喃喃低语。

    “吱呀——”,驿站略显破旧的门倏然被打开。一身青衫的男人披散着头发,倚着门框看着站在长廊中的几人。

    沈意及值守的亲兵全都闻声看过来,眼中是清一色的诧异,方才送进去的那些东西,可都是她们亲自准备的……这人怎么还活着?

    “我想见她。”荀清臣望着沈意,淡声唤道:“沈将军。”

    沈意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眼,忽然扭过头,对着屋顶大喊:“殿下,您屋里那小白脸一直吵着要见您!您快下来看看吧……”

    在屋顶上呆了半宿的人终于跳了下来。

    “喊什么喊?”楚晏盯着门框边上的人瞧了几眼,又拨开沈意,没好气地踹了她一脚,斥道:“没一会儿消停。”

    沈意讪讪受了,殷勤地陪笑:“殿下,后厨已经煮了醒酒汤,我现在着人给您端过来,好不好?”

    “我没醉。”见她满脸欲言又止,更加烦闷,抬脚便往里走。

    站在门边的男人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件厚厚的氅衣。见她进了屋,便抬手阖上门,将氅衣披在她身上。

    “不急着为你的主君殉节吗?”

    楚晏任他动作,将目光投向了厅中的小案。

    放在中间的酒杯已经空了。

    楚晏握紧了拳头,将指节都捏得青白,随即又一哂。

    荀清臣见她看向了窗边,本能地要出言解释。但话到嘴边,反倒咽了回去,他微微启唇:“荀某已是将死之人……能与殿下好好说几句话吗?”

    “你想说什么?”

    “倘若,倘若没有当年那一剑,今时今日之光景……会不会有所不同?”

    楚晏直接冷笑出了声。

    “荀清臣,我已经家破人亡,一无所有,你难道还非得要我跪下来,求楚渊父子施舍最后一丝怜悯吗?”

    “我可没有荀丞相那样的胸怀,做不了以德报怨的圣人。”

    她将荀清臣刚刚给自己披上的衣服一把扯下来,恶狠狠地扔在地上,“你既做了他们家的守墓人,又何必再问我这样的话?”

    “我是说……”荀清臣看着她,未竟的话却再也无法出口。

    如果说先帝将她逼到了悬崖之上,那他便一定是将她亲手推下绝壁的人,事到如今,又有什么脸面站在这里,变相地指责她变了心性,指责她初心不再。

    楚晏看着他几经变换的神色,脸上的讽意更加明显,“呀,原来你是想问,如果当年没有那一出,我会不会像之前那么天真?”

    “感谢荀丞相六年前给我上的最后一课,让我放弃了无谓的幻想,回归现实。但如今看来,您老人家倒还活在梦中呢。”

    荀清臣直直地望着她,又问:“殿下既腻烦了我,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怕你的血脏了我的手。”楚晏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终于收回,眼角的余光却忽然瞥见了小案上干涸的酒渍。

    她愣了愣,眉毛一点点拧起。未消的余怒与一丝难以名状的欢喜混淆在一起,她咬着牙,温言款款将那个问题又重复了一遍:“不急着为你的主君殉节吗?”

    荀清臣哑声答:“荀丞相早就已经死了。”

    楚晏刻薄地问:“荀清臣死了,那你又是什么东西?”

    “是殿下从俘虏堆里抢回来的小宠,唤作青奴。”

    楚晏诡异地沉默了片刻,接着便讽刺道:“这般忍辱负重,所图必定不小。所以,是在谋算怎么杀了我,好为你的君主和国家报仇吗?”

    荀清臣将那件被她丢在地上的衣服捡起来,小心地拍干净灰尘,重新披在她身上。

    听到她的话后,他摇了摇头,轻声答:“我想……赎我的罪。”

    楚晏的动作慢了半拍,而后便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女孩子的笑声很清脆,如银铃一样,缓缓回荡在屋中。

    她笑了很久,还是停不下来,便就势趴在他的肩膀上,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荀清臣顺从地垂下眼睫。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

    “先生……”世子殿下轻轻蹭了蹭他的脖子,吐气如兰,奉身如玉,脸上神情似哭似笑,说话的语气似嗔似怨。

    “先生,我好疼呀,好疼……”

    荀清臣微怔,抬手抱了抱她,慢慢扶着她在小榻上坐下。

    外间很快有人敲门,送来一碗刚刚好的醒酒汤。荀清臣半劝半哄地让她喝了醒酒汤,又拿士兵提供的温水给她擦了脸,最终长叹一声,“殿下醉了,睡一觉,明天起来就好了。”

    楚晏摇头,一点儿也不配合,“我没有醉。这里的酒一点儿也不烈,哪里能喝醉呢?”

    她固执地盯着他,又低声喊疼。荀清臣的身体略显僵硬,试探性地坐了下来,抬手抚上她的额头,轻轻地按揉起来,温声说:“是喝了酒头疼吗?”

    “手疼……他们想废了我,朝我的手砍了好多刀,伤好久都没好……后来易棠来了,伤总算得了救,但每每到阴雨天便疼,秋冬之际更疼……”

    荀清臣呼吸一滞,久久没说出话来。

    “胃也疼,一喝酒就疼,像针扎一样……先生,我浑身都难受……好难受。”

    “那我请沈将军寻易女郎过来。”荀清臣站起身,衣袖却被拉住。他顺着楚晏的力道沉沉地往后坠,差点便一头磕在床架上。

    “先生为什么要走?”楚晏眉尖紧蹙,做疑惑状。

    她舔了舔嘴唇,笑得天真无邪:“我现在兴许真的喝醉了,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右手也疼,疼得连剑都拿不起来。想杀我的话,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过了今晚,你再等不到这样的机会啦。”楚晏坐在床上,一双含情眼明亮而诚挚,由下而上地仰望着他,“外面就有匕首——我淬了毒,只要刺进身体一点,就会丧命……”

    荀清臣慢慢挣脱她的手,往外走。

    疲惫,潮水一样的疲惫。

    楚晏好像脱了力,将自己重重地扔在床上,无力地陷入被褥中。

    外面的门打开又被阖上。属于另一个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慢慢地传进来。

    楚晏眼睛眯开一条缝,看着他一点点走近,看着他在床前跪坐下来,看着他拿起那把手柄精美、削铁如泥的匕首。

    她的身体下意识地紧张了起来,打开藏在左手手腕上的机关。

    他的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他垂下来的发丝甚至落到了楚晏的脸上,像轻盈的羽毛,挠得人痒痒的。

    “殿下……”荀清臣微微前倾了身体,将那把匕首塞到她的右手手掌中,“起来喝些水吗?沈将军说马上就请人过来。”

    楚晏不耐烦地睁开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察觉到她的视线之后,男人慢慢收了声。他的身体,在楚晏的注视之下,总忍不住紧张。这是他这些日子除不掉的病症,兴许,往后也除不掉。

    荀清臣的呼吸都变得克制了起来。他的身体记住了那些鲜血淋漓的前车之鉴,正疯狂地叫嚣着往后退,然而已经晚了。

    楚晏收了袖箭,将匕首扔得老远。她一跃而起,牢牢地箍住了他的腰,将他拉到床上,将他压  在身  下。

    肌肤相贴,气息交缠,彼此的心跳声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

    长而黑的发丝也交融在一起,几乎铺了满床。

    楚晏低头,在他脖子周围慢条斯理地嗅闻,然后张嘴,撕咬、啃啮——总之不像是亲吻。

    清莹素白,几乎能看见淡淡青络的脖子上,被印上了一个个杂乱无章的牙印。

    她咬得很深,伤口处,不出意外地见了血。

    楚晏伸出一小截红舌,舔去了渗出来的血珠。淡淡的血腥味在唇齿之间,疯狂弥漫。

    正皱眉忍痛的男人错愕地看着她,直接语塞,“你……”

    楚晏径直打断:“你跑不掉了,荀先生……我给过你机会,你既然不珍惜,便只好和我烂在一块儿。”

    “我活着,你便活着;我死了,你也逃不掉,我会让人将我们埋在一块儿。”

    “……嗯。”荀清臣因为她话中透出来的执念惊了惊,不敢看她那双灼灼的眼睛,只低低地在熹微的晨光中应和她,像是安抚,也像是承诺。

    “我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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