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我来到这里已经有一个月了。外人都说她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但相处下来,我却觉得她很善良。这是一座普普通通的茶馆,也是无家可归之人的桃源,美中不足的是,似乎并没有什么客人。我对此有些担忧,而在我为之努力的时候,一个老人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本薄薄的笔记。

    这好像是一个发生在何洲的故事。那个人把它交到我,一个说书的手中时已然大醉,嘴里却不住念叨着“勿忘,勿忘”。“您的意思是,让我作话本吗?”“勿忘,勿忘......”他还是那句话。我粗粗一翻颇有感慨,但觉得少了一个背景,便问:“请问这是发生在何洲呢?”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我笑:“何,洲?”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翻阅了许多史书也没有关于它的记载,只得作罢,索性隐了这什么“何洲”,由它做一个无头无尾的话本。

    我把它拿给她:“慕......慕老板。”

    “慕容。”她并没有抬头。

    “我这里有一个话本......”又把它的来历说明。

    她拿过去看了一眼,过了许久才说:“这也不是话本啊。”

    “是,可是......”

    “也看不出个故事。”

    “是,可......”

    “会有人听吗?”

    “应该......”

    “算了,我也没想过赚钱,既然他主动给你,就照着它说吧。”这倒正合我意。

    “话说,你怎么说话结结巴巴的?”她突然问,“这哪像个说书人。”

    “还不是应你要求......”我小声嘀咕。

    “什么?”她凑近了一点。

    “我乐意。”我盯着她的眼睛认真说。

    咳咳,扯远了。我最终还是把它的初稿留了下来,权当作纪念......

    孟淋漓被推上断头台的那一刻,才明白他们之间有多远。

    他以为他足以成为他的知己。他曾是赏罚分明的明君,知书达理的太子,而他一直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干将。这明明没错。

    他还是太子的时候,他早上陪他习武,夜里陪他读书,他比他小几岁,也不如他聪慧,但他总是那么耐心。他比古书中记载的任何一个朋友都仗义,比任何一个子女都孝顺,比任何一个学生都勤奋。他几乎是完美的,就像——天边的太阳。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对上了他充斥冷漠的眼睛,那双曾经笑的时候会弯成两道线的眼睛。它们的主人曾在他流落街头时对他说:“做我的朋友,好不好?”那时的他想都不想就答应了,可至今他都没有想明白他这一步棋是何用意。枉活几十载啊,他苦笑。

    他在冷笑,笑他身陷囹圄的模样。明明曾经的曾经他还和他说他是他在这个朝堂的一大依靠,使他甘心驰骋疆场。每次他得胜归来,他总是在文武百官面前不吝夸奖,并赏他各种金银珠宝,就像——他低下头——就像哄孩子一样。他在他面前真的那么像一个傻得可爱的孩子,一个看不清他撒谎与否的孩子。

    他过了许久才抬起头,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与身边的奸佞小人说着什么。他何尝不想了解他,何尝不想接近他的内心,可每次他问他在忧虑什么,他总是笑着说“没事”;每次劝他远离小人,他总是回答“嗯”,然后依旧我行我素。而他又那么甘心做那个无用的大将军,那个在他眼里也许不如一名小兵的大将军。他就像他用来博弈的棋子,而他在意他的原因,可能仅仅是他尚有价值。他用他认为正确的方式向他展示忠诚,却只是一遍遍地提醒他: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惜他装了太久,只会用似冷非冷的言语搪塞;可惜他愚蠢至极,自始至终不明白君臣有别。可他明明已经一次次退让,从送子女回京,到将半数家财充公。

    起风了。秋风渐凉,怎及夏风热烈。他们刚遇见的时候就是夏天。他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他给那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的希望。那个夏天,燕子在树上筑巢,田里的野草尽情享受阳光,一个家毁灭了可另一个又在他心中建起来了。他突然好迷茫。他突然有点后悔在狱中没有替自己辩解了——他其实会听的,对吧?

    刀落下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喊了一句“陛下”。他曾认他为一生知己,但他现在才悲哀地发现,他甚至叫不出他的名字。可他又怎么能叫一次他的名字。从他日渐冷淡的语气中他早该明白兔死狗烹的道理。他不想求他,因为他知道这毫无意义——他要用他的命,来平息朝中的不满啊。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一个月内收复失地绝无可能,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从无谋反之心。这个沉醉于鬼神长生、芙蓉帐暖的人早已让他失望了。

    一个场景突然浮现在他眼前。那是一句被他遗忘又铭记了几十年的话。那个挂着奸诈笑脸的人指着他对他说:“以后他就是你的主人了哦。”

    蚩九忆看见他站上断头台的那一刻,才明白他们早已是陌路人。

    他以为他们互相了解。他曾是征战疆场的干将,又曾是朝夕相伴的挚友,而他一直是那个自由自在的公子。这明明没错。

    他还是太子的时候,一个偶然,他遇见了流浪的他。他的眉眼中透露出的的坚毅驱使他向他伸出了手。旁边的公公眼珠转了转,没有反驳。从那以后,他读书习武,努力做一个完美的太子。有点累,但每每想到当上皇帝后可以像父皇那样快乐,他便动力十足。

    他的目光不自觉对上了他那双哀伤而深邃的眼睛。几日不见,他满是憔悴。他甚至不敢相信他的双眼曾望着他早已厌倦的皇宫闪烁着光芒。可直到今天他才开始思考,那是不是只是一种希望,而非贪婪。他笑自己的无知。

    他在冷笑,笑他们既非骨肉,自相残杀便更显得顺理成章。明明曾经的曾经他还和他说他将为他献出所有忠诚,使得他愿意把心相交。每次他来他总试图向他倾诉为君束缚之多,但他总谈国家大事,就像长辈的说教。“陛下可是担心国家财政亏空?”每当这时他总是回答“不是”,然后赶在他再开口之前加一句“没事”;“陛下,薛子谊贪赃枉法,证据确凿,应罢黜其职位,抄没其家产以儆效尤,怎能如此纵容?”“知道了。”可他又怎么明白,这个所谓的十恶不赦之人在童年时给了他多少依靠?

    旁边的公公低声道:“陛下,时间差不多了。”“再等等吧。”他何尝不想坦诚相待,何尝不想互解忧思,可他总是那么固执己见。他多想告诉他他从来不想君临天下,只想闲云野鹤,但他已经回不了头了。他不敢想他离开这个位子后会有多少人害他,他又该何去何从。他只能一次次敷衍,进而沉默。他就像一个牵线木偶,按部就班,活成别人想看到的样子,不论好坏善恶。他用他认为正确的方式向他描绘他渴望的桃源,却只是一遍遍提醒他:他绝非明君。可惜他不是一个成熟的出世者,他也不算一个成熟的入世者,他们就像两个幼稚的孩童,注定在时间的洪流中分道扬镳。

    起风了。秋风不刺骨,但也割得他心头如滴血。那个冬天,他们聊到了未来。从他说想重现这个王朝的盛世起,他就已经明白他比他高太多太多,但他却甘心自欺欺人。他给了他财富,但弥补不了他内心的空虚。他知道,但他又能怎么办呢?再派给他一些老弱残兵和一点杯水车薪的军饷,还是为他父辈的荒淫,他一家的不幸道歉?

    他曾想只要他开口求他宽恕,他就与他冰释前嫌。但只有一句绝望的“陛下”。他们原来这么生疏。他忽然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从他日渐失望的语气中,他早该明白他们活成了对方最讨厌的样子。他就这么看着刀落下去,看着鲜血四溅,看着他闭上眼睛。如果他们只停留在初见时那般生而不疏,是不是可以拥有两个长圆的好梦?这个问题他想了几十年。

    许多场景浮现在他眼前。他问那张谄媚的脸:“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陛下何错之有?斯人以下犯上,其心当诛。”又是这番话。他终于抱头痛哭。

    其实薛子谊看到他哭的时候,眉头皱了皱。眼前这位皇帝上一次这么痛哭时还要他用他最爱吃的糕饼来哄。那是他养了数月的小雀死了。“太子殿下不哭,奴才会再买一只的。”“可是它已经是我的朋友了......”“太子殿下还会有很多朋友的。”“真的吗?”“是的,只是不是现在。”“那是什么时候?”他望着他,终于狠下心:“等太子殿下成为皇帝的时候。”可惜现在......不过也就这么一回事。一个人死了,他的政敌没了,就这样。他敛财可以更肆无忌惮了。就这样。

    他不止一次向皇上提起他的劣迹,所以他只能下手了。这怎么能怨他——他无权无势,谁看得起他?每每想起他手刃了曾经欺侮他的那些人,他便觉得痛快;每每望着自己富丽堂皇的宅院,他便暂时忘却了挨饿受冻的过往。况且,他们之间的隔阂,即使没有他也清晰可见,否则,以他的地位,岂是几十名文官的弹劾能撼动的?

    平心而论,他很佩服这位大将军:忠诚,廉洁,正直,以至于当官兵逮捕他的时候他甚至毫无防备。他也很羡慕这位小皇帝:纵使朝廷暗潮涌动,民间起义不断,他仍能安逸于自己的世界;他的话那么荒唐,他仍然深信不疑。但他又觉得他们可笑之极:几十年的情谊,竟不能用言语挽回。可惜他们自以为太了解彼此,又表现得太不了解彼此。他们太像了,啧啧,太像了。可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可能这是因为曾经的他们太可怜了,以至于他们压抑了太多情绪。

    他知道史官又会为他记上一笔,把王朝覆灭的一切罪责推到他身上,后人评价他时又会多几个骂他的理由,不过他不在乎。后人纷说怎能和当前的荣华富贵相提并论?再说了,即使他一生行善,也会有人说他的不是。这会儿的酒楼恐怕早已有“大将军愚忠丧黄泉”之类的评书了吧?

    现在他只想把自己灌醉,没有指责,没有纷争,没有谄媚。但他此刻无比清醒,清醒到记起一个少年曾在朱门前许愿,要造福天下苍生,然后在嘲笑、打骂中毅然决然地在这个无可救药的朝廷中越陷越深。

    我把它搬进茶馆,本希望引起人们的共鸣,不料却引得众人哄堂大笑。他们先说这东西跟真的一样,又说这里面没一个好东西。我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但一句“但他们终究是可恨之人”又使我哑口无言。有时候我想,要是我当初把它收起来就好了,毕竟它的主人一定不会希望它成为人们的笑料。我嘴笨,离了纸笔便如同一个哑巴,根本无法为它辩驳,但既然一个没有颜色的世界没有黑白之分,一个浑浊不堪的世界也无需善恶之论。如果这个故事必须有一个人来扮演恶人,那请坚信,这个人是且只是我。

    呜呼!空叹何洲痴久矣,唯念昨夜梦临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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