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舸和梁生巡查完路亭的搭建进度，午时去学舍厨院，正好碰到了同来用饭的邓珞珞与徐以禾。
“你们建造得如何了？”黄舸询问。
“已经和三司对接完毕，正准备材料。”
邓珞珞的声音有气无力，梁生抬头发觉他眼周的肤色比往日更深了些，再看向一旁的徐以禾，面色也略显疲惫。
“你们怎么一副未睡的模样？”梁生问。
邓珞珞打了个哈欠，扶额揉起太阳穴：“别提了，沈磊和林轩昨日又争论起来，我俩去劝了一宿。”
昨日傍晚，林轩提议将之前的图稿推翻，打算重新再做点东西，但由于时间紧迫，沈磊并不赞同她的做法。双方争执不下，不知怎地就吵了起来。
邓珞珞和徐以禾回学社时，恰好听到两人的争吵声，赶忙上前劝架。谁知却越吵越凶，最后不欢而散，并决定各做各的。
“昨日阿磊的言语也过于直接了些。”邓珞珞叹气，“这小子说林轩既没有勇气为自己所喜之事去抗争，现在又白占一个名额不去认真对待，让她先想清楚到底怎么抉择，别来折磨他人。”
徐以禾无奈地摇摇头：“也怨我，作为朋友却在应该支持她的时候产生了犹豫。”
昨日吵得最凶时，沈磊突然指着徐以禾反问林轩：“不信你问问她，你这样把心思放在别处，她难道也不觉得可惜吗？”
徐以禾当场愣住。
她是六人之中，唯一一位家中无园主但选择去造园的人。在进入园主阁之前，徐以禾有一位和自己相似的伙伴，只可惜对方即便喜爱造园也很努力，但最后还是被淘汰了。如今见林轩这般，若说心中没有可惜自然是假的，可对方也是凭借实力走到了这里，这份可惜也只能掩在心底。
于是徐以禾的犹豫，把昨晚的争吵推向了高潮。
“先生们知晓此事吗？”黄舸询道。
“闹成这样应是有所听闻，只是未打算插手。”梁生回答，“合作过程中普遍会出现矛盾，需组内自行解决，而这一部分也会记录在册，作为最后评比的参考。”
邓珞珞又打了个哈欠：“我觉着，先让他两冷静两天吧。”
夜里，黄舸坐在床榻上没有困意，便出门在花木司闲逛，她走到云松殿时见林轩和叶如棠从殿内走了出来。
叶如棠抬眼发现正在散步的黄舸，唤了她一声。
“阿舸。”
黄舸闻声走上前行了一礼。
“你怎么还不休息？”叶如棠问。
“没有困意便出来走走。”
“正好，小轩想去看一下月荧，你与她一同吧，我就不去了。”
黄舸点头应下。
林轩和黄舸并排走着，夜里的微风卷着一丝草木的水气。
“怎么突然想着来看它？”黄舸主动开口，打破这份宁静。
“毕竟由我亲手所植，在被销毁前，想着得再来看看它。”
黄舸迟疑了一下：“你就那么肯定它会被销毁吗？”
林轩顿了顿，轻声说道：“面对那些胁迫到自己的事物，人不就是会优先选择毁灭吗？”
两人此时已经进入古木林，再往深处走了一段，在一排花架处找到了莹心。莹心的花期已过，它此时的模样，和普通的草类没有什么区别。
“阿舸，你相信花能带来不幸吗？”
“我不信。”黄舸果断回答，或许是因为知道真相，才能如此地笃定。
年幼时，黄舸见阿爷翻阅民俗古卷，也听阿爷感叹过历史上许多事物承载了它们本不该承载的厄运。
世间万物有自己的运转规律，或许万物确实能预示着些什么，但“预示”并不代表“它们带来”。
是世人太过脆弱，太需要一个承担负面情绪的物质载体，而不幸的定义因此被强行刻在了一些毫不相干的事物上。
林轩看着莹心，伸手触碰它的叶片，又收回手在一旁找了块石头坐下。
黄舸将灯笼放在两人之间，在她对面席地而坐。
“阿舸，你就不打算劝我吗？”林轩突然问道。
黄舸想起袁空青的嘱托：“你想要我劝你吗？”
林轩被她的反问噎住，然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小轩，你什么时候喜欢上饲花的？”黄舸问。
林轩微微仰头，在遮挡住天空的枝叶后面，闪烁着几点星光。起初，这枚种子也是因为木刻而被种下的。
林轩儿时跟随姜若英学习木刻，但总描摹不出事物的神态，姜若英便说，那就多去观察，看久了就能琢磨透了。后来，姜若英也常带她去木作司，在偶然的机会下，林轩溜达到花木司内看到了一番蓬勃景致，此后便经常偷偷跑去看阿婆们饲花。
林父听闻此事，只觉她年幼可爱，便在家中小院倒腾出一块区域，让林轩种些喜欢的花草。
活物终归比死物有趣。
林轩未能喜欢上雕刻反而热衷于饲花，整日与城中的花匠厮混在一起。
有一日，林轩主动和姜若英提及想要放弃木作，去当花匠。姜若英听后没有说话，只是放下刻了一半的木胎花盆，起身走进小院，当着林轩的面，将那块属于她的小花圃铲成了平地。
如烈火燎透心中平原。
此后这枚种子失去了它的土壤，而林轩也再没提及过饲花一事。
“很小的时候喜欢上的，但是阿娘反对。”林轩轻描淡写地带过。
“为何会反对？造园也需对花木有所了解呐。”黄舸说出心中的疑惑。
“阿舸，你知道的，我已经不知足于了解了。”林轩回答，“可阿娘觉着这并非正途。”
而所谓正途是世人都争先恐后走的大路。
如今，城里造园的风气逐渐偏向于能工巧匠的精美手艺，甚至还形成了各层级之间高低贵贱的鄙视链，花木司在人们心中的地位排行就是很好的实证。
林轩看黄舸没有接话，便继续说道：“我娘生气时会说我不像她生的孩子，她能做枝头凤，而我只想当涧中花。”
“小轩，那你自己又是怎么去定义这些？倘若各司间真有高下，那园境为何至今留着花木司，万事万物存在即合理。”
“话虽如此，可并非人人这样认为。”
林轩觉着在他人眼中，她生于这样的家庭，就应该利用好这份资源，继承父母衣钵。一旦喜欢的东西不入主流，别人就会感到可惜。
林轩常想，倘若不能与热爱的事物共度一生谁又会为自己可惜呢？想到这，心中便惆怅不已。那日与沈磊的争吵时，被对方说缺乏勇气，有一瞬间林轩都怀疑到底是世间规则折磨自己，还是因为她的软弱，而在自己折磨自己。
“是啊，正因为并非人人认为，所以那份坚持才难得可贵。”黄舸说着，太阳穴被夜风吹得有些隐隐作痛，眼前那些花绿线条再次出现。
她拢了拢衣衫，用力眨眨眼。
“阿舸？”
林轩看着黄舸的脸色不太对劲，向前扶了下她的肩膀。
黄舸回过神来，回答道：“我没事，不过，小轩，你不是已经开始争取了吗？”
黄舸大概猜到了林轩想要更改图稿的原因，甚至觉得她进入园主阁，也是为了心中的那颗种子，打算争取一下龙树之约。
“小轩，你已经在自己心安的范围内尽力抗争了，或许你还需跨出来，再勇敢一些。”
林轩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那些被他人用“无理取闹”形容的行为，黄舸却用“争取”一词洞穿了她。
“阿舸，我好像知道梁生为何会欣赏你了。”
欣赏？
黄舸心跳漏了一拍，突然有些手足无措。
林轩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找补道：“就是你的想法和别人不太一样，你看叶司主欣赏你，我也很欣赏你，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黄舸讪讪笑着，面庞有些发烫。
“阿舸，你说我能成功吗？”林轩心里有些气馁，“毕竟连最亲近的家人都在反对。”
“小轩，我是站在朋友的角度，所以希望你坚持心中所想，但坚持过后将会面对的阻碍尚不可知。你阿娘应是考虑到你以后的周全，便替你做了她认为更好的选择。而我支持你，也只是因为世间多得是没有选择之人，但你其实还有机会去选择。”黄舸如实说道。
“阿舸，我明白。”
林轩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灰，她扶起黄舸准备回去，又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阿舸，你那日是怎么察觉到我在花圃？”
“那几日风震得窗响，总能听到奇怪的声音，我便警觉了些。那日回去晚，又听见相似的声响，想查个究竟，便发现了你。”
风震得窗响？林轩心里疑惑。
可是，那段日子明明没有什么大风。
“你们建造得如何了？”黄舸询问。
“已经和三司对接完毕，正准备材料。”
邓珞珞的声音有气无力，梁生抬头发觉他眼周的肤色比往日更深了些，再看向一旁的徐以禾，面色也略显疲惫。
“你们怎么一副未睡的模样？”梁生问。
邓珞珞打了个哈欠，扶额揉起太阳穴：“别提了，沈磊和林轩昨日又争论起来，我俩去劝了一宿。”
昨日傍晚，林轩提议将之前的图稿推翻，打算重新再做点东西，但由于时间紧迫，沈磊并不赞同她的做法。双方争执不下，不知怎地就吵了起来。
邓珞珞和徐以禾回学社时，恰好听到两人的争吵声，赶忙上前劝架。谁知却越吵越凶，最后不欢而散，并决定各做各的。
“昨日阿磊的言语也过于直接了些。”邓珞珞叹气，“这小子说林轩既没有勇气为自己所喜之事去抗争，现在又白占一个名额不去认真对待，让她先想清楚到底怎么抉择，别来折磨他人。”
徐以禾无奈地摇摇头：“也怨我，作为朋友却在应该支持她的时候产生了犹豫。”
昨日吵得最凶时，沈磊突然指着徐以禾反问林轩：“不信你问问她，你这样把心思放在别处，她难道也不觉得可惜吗？”
徐以禾当场愣住。
她是六人之中，唯一一位家中无园主但选择去造园的人。在进入园主阁之前，徐以禾有一位和自己相似的伙伴，只可惜对方即便喜爱造园也很努力，但最后还是被淘汰了。如今见林轩这般，若说心中没有可惜自然是假的，可对方也是凭借实力走到了这里，这份可惜也只能掩在心底。
于是徐以禾的犹豫，把昨晚的争吵推向了高潮。
“先生们知晓此事吗？”黄舸询道。
“闹成这样应是有所听闻，只是未打算插手。”梁生回答，“合作过程中普遍会出现矛盾，需组内自行解决，而这一部分也会记录在册，作为最后评比的参考。”
邓珞珞又打了个哈欠：“我觉着，先让他两冷静两天吧。”
夜里，黄舸坐在床榻上没有困意，便出门在花木司闲逛，她走到云松殿时见林轩和叶如棠从殿内走了出来。
叶如棠抬眼发现正在散步的黄舸，唤了她一声。
“阿舸。”
黄舸闻声走上前行了一礼。
“你怎么还不休息？”叶如棠问。
“没有困意便出来走走。”
“正好，小轩想去看一下月荧，你与她一同吧，我就不去了。”
黄舸点头应下。
林轩和黄舸并排走着，夜里的微风卷着一丝草木的水气。
“怎么突然想着来看它？”黄舸主动开口，打破这份宁静。
“毕竟由我亲手所植，在被销毁前，想着得再来看看它。”
黄舸迟疑了一下：“你就那么肯定它会被销毁吗？”
林轩顿了顿，轻声说道：“面对那些胁迫到自己的事物，人不就是会优先选择毁灭吗？”
两人此时已经进入古木林，再往深处走了一段，在一排花架处找到了莹心。莹心的花期已过，它此时的模样，和普通的草类没有什么区别。
“阿舸，你相信花能带来不幸吗？”
“我不信。”黄舸果断回答，或许是因为知道真相，才能如此地笃定。
年幼时，黄舸见阿爷翻阅民俗古卷，也听阿爷感叹过历史上许多事物承载了它们本不该承载的厄运。
世间万物有自己的运转规律，或许万物确实能预示着些什么，但“预示”并不代表“它们带来”。
是世人太过脆弱，太需要一个承担负面情绪的物质载体，而不幸的定义因此被强行刻在了一些毫不相干的事物上。
林轩看着莹心，伸手触碰它的叶片，又收回手在一旁找了块石头坐下。
黄舸将灯笼放在两人之间，在她对面席地而坐。
“阿舸，你就不打算劝我吗？”林轩突然问道。
黄舸想起袁空青的嘱托：“你想要我劝你吗？”
林轩被她的反问噎住，然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小轩，你什么时候喜欢上饲花的？”黄舸问。
林轩微微仰头，在遮挡住天空的枝叶后面，闪烁着几点星光。起初，这枚种子也是因为木刻而被种下的。
林轩儿时跟随姜若英学习木刻，但总描摹不出事物的神态，姜若英便说，那就多去观察，看久了就能琢磨透了。后来，姜若英也常带她去木作司，在偶然的机会下，林轩溜达到花木司内看到了一番蓬勃景致，此后便经常偷偷跑去看阿婆们饲花。
林父听闻此事，只觉她年幼可爱，便在家中小院倒腾出一块区域，让林轩种些喜欢的花草。
活物终归比死物有趣。
林轩未能喜欢上雕刻反而热衷于饲花，整日与城中的花匠厮混在一起。
有一日，林轩主动和姜若英提及想要放弃木作，去当花匠。姜若英听后没有说话，只是放下刻了一半的木胎花盆，起身走进小院，当着林轩的面，将那块属于她的小花圃铲成了平地。
如烈火燎透心中平原。
此后这枚种子失去了它的土壤，而林轩也再没提及过饲花一事。
“很小的时候喜欢上的，但是阿娘反对。”林轩轻描淡写地带过。
“为何会反对？造园也需对花木有所了解呐。”黄舸说出心中的疑惑。
“阿舸，你知道的，我已经不知足于了解了。”林轩回答，“可阿娘觉着这并非正途。”
而所谓正途是世人都争先恐后走的大路。
如今，城里造园的风气逐渐偏向于能工巧匠的精美手艺，甚至还形成了各层级之间高低贵贱的鄙视链，花木司在人们心中的地位排行就是很好的实证。
林轩看黄舸没有接话，便继续说道：“我娘生气时会说我不像她生的孩子，她能做枝头凤，而我只想当涧中花。”
“小轩，那你自己又是怎么去定义这些？倘若各司间真有高下，那园境为何至今留着花木司，万事万物存在即合理。”
“话虽如此，可并非人人这样认为。”
林轩觉着在他人眼中，她生于这样的家庭，就应该利用好这份资源，继承父母衣钵。一旦喜欢的东西不入主流，别人就会感到可惜。
林轩常想，倘若不能与热爱的事物共度一生谁又会为自己可惜呢？想到这，心中便惆怅不已。那日与沈磊的争吵时，被对方说缺乏勇气，有一瞬间林轩都怀疑到底是世间规则折磨自己，还是因为她的软弱，而在自己折磨自己。
“是啊，正因为并非人人认为，所以那份坚持才难得可贵。”黄舸说着，太阳穴被夜风吹得有些隐隐作痛，眼前那些花绿线条再次出现。
她拢了拢衣衫，用力眨眨眼。
“阿舸？”
林轩看着黄舸的脸色不太对劲，向前扶了下她的肩膀。
黄舸回过神来，回答道：“我没事，不过，小轩，你不是已经开始争取了吗？”
黄舸大概猜到了林轩想要更改图稿的原因，甚至觉得她进入园主阁，也是为了心中的那颗种子，打算争取一下龙树之约。
“小轩，你已经在自己心安的范围内尽力抗争了，或许你还需跨出来，再勇敢一些。”
林轩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那些被他人用“无理取闹”形容的行为，黄舸却用“争取”一词洞穿了她。
“阿舸，我好像知道梁生为何会欣赏你了。”
欣赏？
黄舸心跳漏了一拍，突然有些手足无措。
林轩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找补道：“就是你的想法和别人不太一样，你看叶司主欣赏你，我也很欣赏你，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黄舸讪讪笑着，面庞有些发烫。
“阿舸，你说我能成功吗？”林轩心里有些气馁，“毕竟连最亲近的家人都在反对。”
“小轩，我是站在朋友的角度，所以希望你坚持心中所想，但坚持过后将会面对的阻碍尚不可知。你阿娘应是考虑到你以后的周全，便替你做了她认为更好的选择。而我支持你，也只是因为世间多得是没有选择之人，但你其实还有机会去选择。”黄舸如实说道。
“阿舸，我明白。”
林轩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灰，她扶起黄舸准备回去，又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阿舸，你那日是怎么察觉到我在花圃？”
“那几日风震得窗响，总能听到奇怪的声音，我便警觉了些。那日回去晚，又听见相似的声响，想查个究竟，便发现了你。”
风震得窗响？林轩心里疑惑。
可是，那段日子明明没有什么大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