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内弦歌清响乐韵婉转,宫人们传盏流觞,舞女扭动腰肢,摇曳的裙摆如红雨绽放。曲纶坐于主位之上,左右御者持戟而立,文物众官依次而坐,在觥筹交错间欢笑畅谈,好不热闹。

    这时一位侍者快步穿堂而过,来到曲纶身侧耳语几句,并递上一卷竹简。

    曲纶看着看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把底下的王公大臣吓得一哆嗦,只听曲纶道:“这是景昭的回信,他说要与朕在江上一战。”他的脸上满是笑容,眼中却杀意尽显。

    堂内立刻一片寂静,丝竹笙歌也都停了下来,不安的气息一丝一缕地蔓延开来,一时间没人敢接话。

    “听闻大曜百姓视灵力为洪水猛兽,却一味崇拜鬼神,简直迂腐至极。此等王朝不顾时势,竭力以长江天险为幻想自欺,注定自取灭亡。”说话的那位谋士与曲纶年纪相仿,一双漆黑的瞳眸之中光芒摄人,脸上却没有半点血色,身姿更是瘦削,看来健康堪忧。但他紧邻曲纶而坐,足可见地位尊贵,这在崇尚灵力的兖云是不多见的。

    此人名叫沈修,曲丞相最为欣赏的谋士。果然,曲纶略带赞赏地点了点头:“朕倒想看看,他景昭有什么本事与兖云雄兵一较长短。”

    众文臣武将本在面面相觑,此刻皆附和道:“陛下威德加乎四海,此次南征,正是武王伐纣、天意所归啊。”

    “我等皆赖陛下福泽,愿陛下早日凯旋!”

    一身锦衣的车骑将军顾剑更是吼道:“陛下下令吧,弟兄们都饥渴难耐了!”

    曲纶心中大喜,酒兴所至,不禁感慨道:“朕凭生所愿,唯有扫清四海,使南北重归一统。今有雄师如此,更赖诸公效力,何患大事不成,又有何人胆敢阻拦!”

    恰在此时,一个略显低哑却充斥着坚毅的声音赫然响起:

    “陛下。”

    曲纶面色一僵。

    众人循声望去,一位峨冠皂袍的文官离席而出,只见此人面目沧桑,长眉入鬓,洗尽铅华却尽显儒雅之风,与宴席间迷离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身边的小童被吓得面如土色:“尚、尚书大人,陛下刚才是问谁敢反对他……”

    可他仿佛没听到一般,越过神色惊异的百官,向曲纶躬身一拜,沉声道:“陛下,几日前臣已在奏折中言明:南征之事,需得三思。”

    沈修看着曲纶的脸色,心下骇然,急忙起身,向着一旁的侍卫道:“都愣着干什么,没看到谢先生不胜酒力吗,还不……”

    “让他说下去。”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听得沈修微微一颤。曲纶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谢窕。他看起来弱不禁风,宽大的袍袖空空落落的。但曲纶心里明白,手无缚鸡之力的谢窕并不比任何一个武将脆弱,那双阅尽沧桑的瞳眸中流露出的,有刚毅,磊落和悲怜,却偏偏没有顺从,这令曲纶大为恼火。

    “北方稍定,陛下不顾安抚军心民心,却舍弃战马,要在水上和大曜一争高下,实在太过草率。”

    这一番话听得百官汗流浃背,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夺门而逃。

    “谢卿太危言耸听了,有了雄厚的灵力,我兖云的兵马在长江之上照样可以势如破竹。”曲纶言毕一哂。

    “可背后的代价呢?放眼望去十室九空,千里无鸡鸣!百姓放弃耕织,以血肉之躯供养灵力,这便是所谓的强师劲旅?”沙哑的声音响彻殿堂,谢窕说到激昂悲痛之处,面色一片赤红。

    “你是想说朕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吗?”曲纶冷冷道,怒意在他的眼中一丝一丝蔓延开来。

    “臣只是请陛下不要忘记初入洛阳的约定。一旦失去民心,再强大的武力也无济于事,难道陛下忘了金玥璃……”

    “住口!”曲纶忽然大喝一声,“谢窕,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将朕与那个妖女相提并论!简直是胡言乱语,惑乱人心!来人!”

    原本温柔绮丽的宴席,霎时变作刀光剑影的鸿门宴。谢窕反而面色如常,任凭身披铠甲的侍卫钳抓住他的胳膊。

    沈修等人惶然失色,急忙想替谢窕求情,却被曲纶用刀锋般凛然的目光止住:“谁再多言一句,一并赶出。”

    曲纶扫了一眼宛如惊弓之鸟的群臣,缓缓道:“尚书令言行无状,将他带下去,南征他不必去了,明日一早便回洛阳吧。”随后拂袖坐回位子上,神色恢复如初,“此事与诸公无关,不必因此等小事而扫兴。”

    顾剑望着谢窕略显单薄的背影,在心中暗想,这老东西不过仰仗着和陛下旧日的交情,才坐到今天的位置,如今几次三番顶撞陛下,真是不想活了。陛下迟早该明白,能为他将这天下收入囊中的,不是那帮逞嘴皮子的谋士,而是像自己这样驰骋疆场的猛将!

    百官也都识趣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饮酒说笑。

    夜深了,尚书府中。

    谢窕抬起头,只见一个人影立在他的面前。

    一声叹息散入满园桂花的清香之中,“转眼之间,十七年了啊。”

    “嗯,十七年了。”月光渐渐爬上来者的脸庞,是沈修。

    他俯下身,将酒杯斟满,递与谢窕,眉目间似有不忍:“陛下今日正在酒兴上,有什么话不能缓缓再说,非要让陛下当众下不了台?”

    谢窕没有调侃对方为何罔顾曲纶的命令,也没有询问探访的目的,而是将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缓缓开口,目光平静如海:“自古以来就是由北攻南不易,何况大曜毕竟是皇室正统,虽然衰败,可谓死而不僵,眼下我们根基尚且不稳,若要劳师远征,恐怕会重蹈当年金玥璃的覆辙。”

    “十年前我也是这样劝说陛下的,世殊事异,如今的我们岂是玄冥之辈可比。”沈修微微一哂,“天下纷乱,唯有能者居之,这大曜的天下,早该换人了。”

    “以暴力征讨,岂能使人心臣服啊。大曜固然缺驰骋沙场之才,却从不少贞良死节之士,何况水师司马文韬武略,万人之英,才能不在你我之下。他们必然会殊死反抗,南征并非易事啊。”谢窕叹了口气。

    沈修沉默半晌,道:“也许你是对的。”

    他抬眼,目光依旧闪烁着锋芒,此刻却有些颤抖:“但你也不得不承认,想要称王天下,霸道永远是最快的方法。要是再给我二十年,我或许会按你说的做,但如今白颜卿正是春秋鼎盛,我却已经行将就木,若要等下去,肯定是我死在他的前面。我不怕敌人负隅顽抗,只怕……夜长梦多。”

    千言万语化作一声苦笑,谢窕将眼一闭,“罢了,你保重身体,好生用兵。”

    话至于此,已经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两人相对沉默。

    沈修默然起身,道:“先生坚守己见,而修……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举头三尺有青天,有所敬畏,才会有犹豫和彷徨。”谢窕仰起头,已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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