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竟这样快,转眼间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可他们的往事,就像是落满灰尘的墓碑,看似平静安稳,可经不住回忆一拂,遗憾和悲伤就从碑文上透出来,映照人心。

    时光倒回六年前,那个时候的花姿,还用着梅颖川这个名字,是个恬静温顺的农村来的孩子。她第一次来到粼港,坐在一辆黑色的车子上,小心翼翼盯着身边两个看管她的黑衣人瞧。汽车路过一个学校,学校门口种着一棵很大的玉兰树,正值春天,满树的玉兰花,树底下来往着许多学生,他们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追逐打闹。

    眼前的一切也曾经是她梅颖川的生活,但是,很快就要结束了。自从她和母亲跟着吴刚强一起离开故乡,居无定所的生活就此开始,不断搬家。吴刚强是个游手好闲的男人,他时常一夜之间就能输掉一大家子人好几个月的开销和房租,所以她们经常在一个地方落脚不久就要去到下一个地方生活,可即便是这样,那些讨债的人总是能准确的找到他们藏身的所在,每一次来,家里就像被打劫过一样,任何值钱的东西都留不下。不久之前,家里又来了一波人,他们气势汹汹,举起菜刀就要剁掉吴刚强的手指,这一次,为了保全自己,吴刚强把颖川交给了那些人。

    或许是对那个可怖的家和软弱的母亲再无留恋,梅颖川坦然的接受了安排,她不曾厮闹,乖巧地跟着放贷的人来到了粼港,她不知道未来的日子会怎样渡过,也不知道即将遇到什么样的人。

    放贷的老板心善,资助花姿在粼港安稳度过了几年后,又给她介绍了一份夜总会里端茶倒水的工作,虽不体面薪水也少,但能靠劳动养活自己,她也很知足了。况且就是这么简单一个工作,她也是经过面试才应聘上的,很不容易。在梅颖川的想象里,夜总会的老板要么是那种娘娘腔的油腻小生,要么就是凶巴巴一看就让人瘆得慌的刀疤男,可是她眼前这位未来的老板,却是个斯斯文文的青年,带着金边眼睛,笑起来春风和煦,干净得不染纤尘。总之这样的人,该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清贵少爷,绝不像个搅弄风云的商场老手。

    与梅颖川一起被带进会所的还有另外几个小姑娘,她们在那个青年老板面前站成一排,任他挑选适合留在这里的人,紧张得不敢大声喘气。突然那青年走到颖川面前,一双含着笑意的丹凤眼紧紧地盯着她瞧,“你叫什么名字?”

    “梅颖川。”

    “颖川……乖,你长得很漂亮,所以比这世界上许多人都有用一些。以后你就在这里住下吧,记得一定要听话!”青年摸着她的头发,就像抚摸一只小猫小狗般。

    一番打量下来,这些女孩子中只有花姿和另外一个姑娘被青年选中。他向负责打理会所一应事物的经理吩咐道:“我挑中的这两个,你好好教,其他的按照惯例处理吧。”留下这句话后,青年便在几个保镖的簇拥下离开了包间,而颖川和其他女孩子的命运也像那扇来回摆动的门一样,将在这方灯红酒绿的世界里浮浮沉沉。

    那之后的日子,便是在经理的“关照”之下,渐渐适应会所里的生活。要说教会所里的规矩和讨好人的本事,老人们最有话语权。经理指派了一位叫凉夏的前辈专门教颖川学东西。

    凉夏此人,十分有手段,性情也很是冷淡凉薄。在她手底下受教的日子很是难熬。她对颖川笑,十分里带着七分寒意,教的东西超过两天学不会,凉夏就能有千百种方式让你长记性,保管下次忘都不敢忘。在她手底下,颖川学舞就不敢有学不会的动作,只要是喝过的酒就得记下酒的品牌年份产地,清晰掌握了她以前听都没听过的各种世界名牌的产品以及价格,历史和时政要精通到一说起某个朝代就能倒背出所有的掌政者及其在位期间发生的大事记,上到粼港各大豪门的公婆妯娌、叔叔婶婶、大小老婆,下到商场上的派系划分、恩怨情仇、争争斗斗,事无巨细,她必须通通了解。只是颖川一直没有搞明白,她一个普通的服务员为什么要具备这么多的压根用不上的技能,上个班比考大学还要费脑子。

    学艺的日子实在是苦不堪言,她时常在夜里梦见凉夏阴冷的脸,吓醒后浑身都是冷汗。来之前她从没料想到工作会这么可怕,但每每在网上看见有社畜吐槽工作的辛苦、领导的可怕,她就会忍不住猜测是不是外面的世界也一样,每个人都活得很辛苦,在哪里都一样,于是她一直没敢轻易动离职的念头。久而久之,所经历的一切就变成了一种习惯,不想挨骂就要全力以赴,每天平平静静的渡过甚至还能得到凉夏一个肯定的眼神,就是那时的她最大的欣慰。

    那期间,颖川再也没有见过那位青年老板,他极少来会所,偶尔来那么一次两次,也不是颖川这种小鱼小虾能见得上面的。她对这个人的身份十分的好奇,促使她产生这样想法的原因就是第一面时,他那与夜总会格格不入的气质。好在她身处的地方本就是个八卦消息满天飞的地方,她还没怎么费事打听,小道消息就如同流水一样淌进她的耳朵里。

    她们这位不太管事的东家,是粼港大财阀宋氏孙辈继承人宋钰,三代单传的宝贝金疙瘩,家世、学识、长相和能力样样都是顶顶拔尖,未来无限可期。刚刚大学毕业就已经开始着手接管宋氏的产业,深得长辈的信任,可以说从各方面看,都是根正苗红的高富帅,会所也只是他管理下微不足道的小生意,所以他平时也不怎么上心,连法人代表写的都是经理的名字。

    在经理和凉夏的“悉心栽培”下,颖川很快就成长为一个合格的侍应生兼舞娘,同时领两份薪水。每当夜幕一降临,整个城市的灯光就开始闪烁起来,这时的会所就像是一个饲养蝴蝶的生态箱,在灯光与音乐编织而成的幕布下,姑娘们就像舞池中翻飞的蝴蝶,似乎很自由,可供她们绽放的舞台,仅仅是这一方小小的天地而已。对于客人们而言,只会在乎哪只花蝴蝶的翅膀更加炫目,他们不在乎在成为一只美丽的蝴蝶之前,毛毛虫们要付出多少,也不在乎蝴蝶存在的时间是多么短暂。

    舞娘的圈子里,喜新厌旧的速度太快,当颖川作为一个新人出现在这个舞台上时,立刻就吸引住了所有看客的目光,漂亮的脸蛋,青涩的气质,还有她身上那种未被环境所影响的恬静的感觉,这些让她幸运地成为了生态箱里最夺目的那只蝴蝶。陆续开始有富人们豪掷千金想请颖川陪他们喝酒,颖川不肯可又想挣这份钱,于是自学调酒,就算只斟不喝,也能挣不少钱。

    再次见到东家,颖川已经在会所里工作将近一年了。那一天,凉夏通知她和之前一起留下来的那位姑娘出趟差,宋钰新买了一艘游轮,请了一些商场上的朋友一起出海游玩,船上需要几个侍应生,她俩也在其中。

    颖川出身水乡,家门口就是一条大湖,湖面上常年往来着各种各样的船只,许多个寒暑假也都是在船上渡过的。所以她对船一点也不陌生,反倒是与她一起来的其他几个姑娘,多多少少有点晕船的情况。

    刚上船的第一天,她们被通知要安分地待在房间里不要随意出来走动,等到第二天晚上,她们才被叫出去陪客人喝酒。宴会格调高,姑娘们也不能穿得邋里邋遢,换上经理特意安排的漂亮衣裳,姑娘们叽叽喳喳相互打量着,很快,她们便发现颖川的衣裳跟她们的很不一样:别的衣裳虽华丽但全是普通的缎面布料,有的甚至并不合身,红的黄的,扎在人群中也无甚稀奇。但颖川的衣裳却一身都是闪闪的带钻的,下摆流苏像海水一样灵动,波光粼粼,而且那衣裳的尺寸,简直就是按颖川的身形高级定制的衣服。尤其是凉夏前一天特地带颖川去烫了个法式波浪发型,搭配那一身衣服,简直漂亮得像只海妖。

    人的嫉妒心是极其危险的,哪怕一件漂亮的衣裳,只要不合时宜、只要万中无一,就足以引来侧目和仇视。自从颖川穿上那身衣裳出现在人前,那些从前互称姐妹的女孩子们一个个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游轮加上底舱只有四层,却被布置得十分精致华丽,很适合东家办办酒会邀请朋友吃喝玩乐,最上面的那一层就是专门供客人娱乐的。进入包厢之前,经理让颖川一干人等在三层的船尾。这一次宴请的客人非常重要,宋钰甚至安排了夜间的烟花秀,此刻,客人们全都站在四楼的甲板上,等待着欣赏宋钰花几百万订下的豪华烟花秀。

    颖川站在靠栏杆的外侧,海面上风平浪静,随着“嘭”的一声巨响,宾客们纷纷朝着船尾看去。一个火亮的光点尾带蓝烟向天空飞去,绽放出一朵紫色的绚烂烟花,游轮上空瞬间被照亮、恍如白昼,接着,一朵、两朵造型各异、光彩炫目的烟花接二连三升空绽放。

    小时候,颖川也见过许许多多的烟花,在农村老家,过年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放鞭炮放烟花,吉祥、幸福、开心,是焰火的意义,这一瞬间颖川仿佛回到了孩提时候,在家里的二楼,一边吃茶叶蛋一边看离自己很近的烟花。

    颖川侧身对着人群,抬首望着天空,唇角含笑,眼底是实打实的开心。烟花的光彩投射在她带钻的衣裙上,衬着白皙的皮肤和海藻般的长发,整个人仿佛是从银河中走出来的。

    小姐妹们也被焰火的绚烂所感染,人群中发出阵阵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空气中飘散着阵阵火药的馨香味道,其间还若有似无的夹杂着一股熏人的烟草味道。那时候颖川还不太会抽烟,也不喜欢烟味,闻上一阵就觉着头晕,轻嗅、寻找着那味道的源头,似是从四楼甲板上传来,颖川仰首看过去,正巧与一男人四目相对。

    那男人站在与颖川同一侧的船尾,正对着烟花盛放的方向,可明明一抬头就能欣赏璀璨夜景,他却低着头在看颖川,指尖的香烟燃得暧昧,焰火忽明忽灭映照在男人脸上,他的眼神也在颖川回望的那一瞬间躲闪而去。

    短暂的对视和男人迅速移开的目光让颖川惶惑,她甚至不确定刚才那片刻的目光交缠是不是真实存在的,狐疑地盯着男人看了几秒,见他并无特别反应,颖川这才打消了奇怪的念头,专心看起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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