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粼港的冬季尤其难熬,对旁人来说还是原来的生活,可冰冷的海水和灰暗的天空总能提醒起花姿,秦锝佑是在一年前的这个时候离开的。

    他周年祭那天,花姿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醒来时浑身冰冷,就好像刚从水里被捞上来。天还未亮,卧室里除了她一个能喘气,没有半点生机,抑郁的窒息感就像多变的阴天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将人击溃。

    “是不是该养只小狗或者小猫陪陪我?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家里真是太安静了,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花姿看着窗户喃喃了几句,仿佛她的自言自语能被谁听见一样。

    早几天前,花姿就已经准备好了香烛纸钱。坐上往陵园去的首班公交,车上几乎没什么人,大家低着头各玩各的手机,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声,其余都是冷漠的安静。班车行驶在跨海大桥上,花姿的注意力被窗外延绵不绝的海岸线和觅食的海鸟所吸引。

    今天秦家人一定会来,粼港的习俗中周年祭的仪礼繁琐冗长,所以花姿特意起了个大早,连口热食都没有吃,就是为了避开秦家人。他们大抵不会希望看见她出现在那里。

    只是没想到,秦家人来的比她预想中还要早,每个人都身穿黑色礼服,手上同样地拿着白色菊花,站在最前面一对头发斑白的老夫妻哭得最伤心,应该就是秦锝佑的父母,秦家大姐站在他们身旁,神情悲痛。

    花姿不敢上前,隔着好几排柏树和墓碑远远看着那边。她听着秦老妇人扑倒在儿子的坟前哭喊,听着秦家子侄对着碑上秦锝佑的照片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一年的故事。墓园里空气冷得像冰窖一样,没有一丝活气,花姿坐在台阶上,一动也不敢动,哪怕是惊了一只飞鸟,都可能让秦家人发现自己的存在。

    9点多的时候,乌云后的太阳终于露了头,身上也有了一丝暖气,秦家人的祭礼结束,一行人结伴离开了墓园,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鸟叫声,花姿的心也平静得能好似深幽的潭水。她紧紧大衣,来到秦锝佑碑前,碑上的照片大约是他更年轻一点的时候拍的,那时他俩还不认识。花姿摸摸照片,“我来见你啦,在那边是否想起过我?能不能多到我梦里来一来,我也很想你。”

    “你真好看呀,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很好看,没想到那后来我们一路相伴着走了那么久。”

    “一直没好好谢谢你,谢谢你爱我、关心我、愿意走进我的心里,谢谢你让我觉得在这世上没那么孤独。”

    “我开了一家小店,小小的奶茶铺,我当老板了。你给我的钱够花,我就是想试试自己一个人行不行,你不用担心我缺钱。”

    “我总觉得你还在,有时我吃饭,感觉你就坐在我对面,有时我在海边散步,感觉下一秒你就会扬起沙子撒我一身。我不敢和别人讲,我怕被人当成疯子。我知道你没了,就是常常会不敢相信,你曾那么真实出现在我生命中,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你会消失不见。”

    花姿瘫坐在冰凉的石面,白菊在寒风中憔悴得抖动,墓园中时不时会有三两波人前来为逝者祭拜,那些人来了又走,只有花姿一个人从始至终坐在秦锝佑的灵位前,喋喋不休的说着话。

    午间管理员过来巡视,发现花姿还待在那里,好意提醒天冷该早点回去,别冻出病来。花姿这才回过神,挪动已经压麻的双腿,收拾好东西回家去。“有空我再来看你。如果你当真在天上看着我,那么你一定要保佑我成功把害你的人送进监狱。”

    花姿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溜达去集市上,寻着一家汤饭店吃了顿午餐,前边只顾着和秦锝佑说话没注意,上了公交一颠簸才感觉胃疼得难受,身体发软。一碗汤饭下肚,顿时感觉活了过来。

    徐丽娉为花姿挑的几个职员非常能干,老板不在店里,他们依然可以将奶茶铺运营得很好。下午换班,一个兼职生临时有事不能来,花姿顶上了清台的工作。只是不知怎的状态不好,一连打碎了两个玻璃杯,旁人见她面白如纸、动作虚弱迟钝,肉眼可见的病态,于是拿来体温计一量,38.6°,说什么也要送她去医院吊盐水。花姿拒绝了别人的好意,回到房间吞了两片退烧药,然后就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呼呼大睡。

    天色越来越暗,人也越来越少,小渔村渐渐从喧嚣慢慢寂静下来。傍晚时分,铺子也打烊了,随着最后走的员工落上锁,这栋房子彻底冷清了下来。也是奇怪,白天嘈杂的时候花姿睡得很好很安稳,反倒是晚上安静了,人却突然惊醒过来。她只感到浑身乏力燥热,但寒意像是从骨头里渗了出来,四肢酸痛难忍,喉咙像是被大火燎过一样,咽口唾沫都难受,刚想站起来给自己倒杯水,没成想眼睛一黑又一头栽回了床上。

    花姿强忍着恶心缓了一会,然后试着扶着墙慢慢站起来,情况这才好些。接着挪动到楼下,每行走一步都感觉四肢像烈火炙烤下渐渐融化的橡胶,踩在地上如同行走在棉花堆里,没有着力点。楼下的冰箱里留着半锅下午兼职生熬好的白粥,加热之后就着咸肉吃下,身上慢慢恢复了一点体力,又从冰箱里取出两包冰块,塑料袋扎一扎,再包一层毛巾,夹在腋下重新回到床上休息。

    花姿人难受得紧,脑袋昏沉却怎么也睡不着。快十点多的时候,她考虑着要不要麻烦徐丽娉过来一趟。打开手机,却看见南劲锋给她发来了一条消息。

    微信界面里南劲锋消息栏上亮着的小红点像是在花姿的心脏上扎了个小洞,尖锐地疼了一下之后竟感到满溢的存在感和安心感。点开消息,南劲锋发来的是一段视频。视频像是在电影院那种场合偷偷拍摄的,镜头正对着大荧幕,片段中一个男人缓步走在海边,天空是阴沉的灰色,洋洋洒洒下着大雪,海面、鸥鸟、沙滩和人隐没在寒流和雪花之下,天地辽阔,给人以宽广自由的感觉。镜头一转,一个女孩子出现在画面之中,她满眼笑意,朝着男人的背影大声喊了句她听不懂的青森语,原来是青森的电影,看字幕可知这句话的意思是:“植人君,我在这里,请等等我”的意思。

    男人回头也朝女孩拼命挥手,两个人隔着大雪甜蜜地微笑。不得不说,那一眼回眸,男人的颜值不仅俘虏了女主的心,也让花姿心神荡漾。无论情绪多么低沉,她也总能被美好的面容一秒治愈。

    接着是好几个唯美的空境,天空、飞雪、大海,是南劲锋曾描述过的另外一种风景:她不曾见过,他却曾承诺带她去看的风景。

    叮咚,南劲锋又给她发来一条消息:“我这边下雪了……正在电影院里看一部很老的电影,北海廊道的冬天能看见雪花也能看见大海。我想让你也能看见。抱歉我失约了,今年一起去看雪的承诺我大概没法做到了,美国这边事情很多,等我回去大概粼港的山茶花都要开了。珍重自身,不要自苦,晚安好梦。”

    他记得今天是秦锝佑的周年祭?担心她悲伤难过?花姿的眼睛倒映着视频中的大雪,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眼泪也不停的沿着滚烫的脸颊落下,砸在被子上。什么痛苦她都能忍过去,可南劲锋只一条远隔重洋发来的消息就足以让她的心脏和灵魂发生地震。

    这一晚,花姿不停地看着那段视频,直到眼皮子支撑不住沉睡过去,手机没电自动关机。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她很少起这么晚,鉴于前一天她状态不对,店员们以为她出了事,不停拨打她的电话,可无论打几个都是关机状态,愈加担心,这才冒着被炒鱿鱼的风险去砸老板的门。

    昏昏沉沉的花姿被一阵嘈杂声惊醒,身上还是无力,但明显能感觉到烧已经退了,肚子饿得直叫唤,想出声制止外面砸门的一帮子人,张口说话却沙哑难听。开门的一瞬间,焦急的店员们差点就扑倒在她身上,造成二次伤害。叽叽喳喳鸭塘一样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兼职生怯生生地问她:“老板,你……还好吧?”

    “我很好呀。”

    “你看起来好憔悴呀,嗓子也哑了。”

    “昨晚烧得厉害,现在好很多了。能麻烦你们帮我去粥店买碗瘦肉粥吗?我好饿呀。”

    兼职生说:“行,一碗粥还不是小事,我十分钟就能买回来。老板你先休息,其他人帮忙照应下,我马上就回来。”花姿将其他人赶回楼下继续待客,她有手有脚,就是身体虚了点,哪那么矫情需要旁人照顾,这么多人围着她转还不够烦的。兼职生动作麻利,真的十分钟便打了个来回,把她心心念念的瘦肉粥买了回来。

    一边吃饭,一边搜索着昨晚南劲锋发来的视频出处,男主角叫植人君,根据这条线索一百度就查到了。确实是一部很老的电影,公映时她尚是幼年,片子也不是很出名,所以很少还会有人记得,但其中描述的爱情故事确实婉转动人,好几处看得人忍不住落泪。昨晚南劲锋是抽什么风了跑去电影院看这种片子,想想就不是他的风格。

    花姿蜷坐在茶几旁边,碗中的粥还未凉掉之时她已经风卷残云吸嗦得精光,肚子饱了,心情也转好,越发嫌弃昨天的自己不中用。电影拍得很平静也很出彩,她和南劲锋,身处两地的两个人,都曾因为同一部电影,同一个角色而有了相似的感触,这种体验竟有点说不上来的奇妙。

    再次望着屏幕上海边的漫天飞雪,已不再只能感受到悲伤和无助,反而陡然生出应该亲身去看看那场景的想法。这一次,她想为自己的冲动负责一回,只是去看看大雪,看世界上其他角落的景色和生活。说干就干,天气上查了查,北海廊道的雪季已经到来,她这两天动身一定可以赶上。多年不出粼港,护照已经成了压箱底的宝贝,她翻了好久才找到。旅行签证办得极快,她身体好全的那一天,就被通知可以正常出国了。

    这一趟旅行她没跟任何人讲,简单收拾了一个箱子,在一个寒冷的凌晨就偷偷打的去了机场。现下她已经被宋钰盯上,任何暴露行踪的行为都有可能成为要她命的疏忽。路上车辆很少,后面没人跟踪,直到上了飞机,她才在店铺群里面发了自己要出趟远门,让大家看顾好生意的消息。

    旅行的心情分外激动,窗外出现了罕见的高积云。花姿第一次坐飞机,是和秦锝佑一起,他带她去英国,飞机爬升时耳鸣加剧,她难受得直掏耳朵,秦锝佑笑着摸摸她的头,示意她张开嘴巴,这招确实有效,缓解了巨大的不适感,为了表达对秦锝佑的感谢,她伸出手比了个啾咪小心心。结果他呆愣愣地半天看着她不说话,下一秒就倾身咬住了她的下唇。想到这个曾经甜蜜的细节,再向窗外的云朵,突然就没那么开心了,反而有种被反噬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起得太早的缘故,前半程花姿还能勉力支撑不让自己睡过去,后半路已彻底陷入酣睡的状态。等被空乘叫醒时,她人已经顺利到达了青森。一个人旅行有诸多不便,况且她还是个不怎么爱出门的家伙,机场的一套流程她应对起来很是吃力。虽然提前穿上了厚厚的羽绒服,但青森的寒冷还是出乎她意料,双脚刚踏出舱门,便感觉被整个打包塞进了冰箱冷冻层。花姿抬头看着天空,云朵是厚重的雾霾蓝色,空气中不断飘落大朵大朵的雪花,站在舷梯上,好似身处异度空间。不断有雪花落在花姿蓝色的羽绒服上,她伸出手接下一朵,凉凉的很抓人心,慢慢地在她温暖的手心里融化,变成一滴水渍。

    花姿强忍着激动,按捺着难以平复的心情故作镇定地一步一步往前走,不想被别人看出她的异样从而被当成个傻子憨货。大雪很快落满一身,花姿的眼睛里亮晶晶的似有泪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哭。

    折腾半天,总算是平安到达了旅馆。落榻的地方是北海廊道一家非常有名气的温泉旅馆,家主几代经营,历史已有百年之久。馆内陈设复古典雅,周边风景更是秀丽,很多电影摄制组都在这里取过景,前两天南劲锋分享给她的那部爱情电影也是在此处拍的。

    店家常年接待从中国来的客人,因此很多店员都会说中文,其中一个还是留学生,在这里交流完全不成问题。店员们对花姿很亲和恭敬,有服务至上的原因,但最重要的还是花姿订的房是整个酒店里规格排行第二的房间,价格不便宜,相对等的服务也是最好的。她原想订最贵的房间,风景最好,窗外面就是港口,但是可惜已经被人捷足先登。

    推开房间门,一股带着柴火味道的热流迎面涌上来,蓝色羽绒服上沾染的雪花立刻消融,原来店员已提前点燃了壁炉,薪禾是山里运回来的松木,自然本真的味道。花姿脱下外衣,迫不及待走到窗户边上,落地窗宽敞明亮,能看到外面的雪景、道路、行人和树木。

    北海廊道的雪真大呀,屋顶、道路两旁,甚至是秃颓的纤细树干上都落着厚厚一层白雪。她曾经无数次在网络上看到下雪的景象,可从来没有亲见过,粼港好像从来没有下过雪,她也被自缚在那个地方,许多年不愿意出来。外面的世界可以看到大雪,可只有粼港才有她最留念的大海和山茶花,喜欢的东西不能两全,得此失彼,总要有所取舍。

    安置好行李,花姿跳上大床,兴奋得蹦跶了几下,然后咚得一声躺倒在床上。脑袋里飞速捋了一遍接下来的行程,黄昏的时候她要去外面沙滩上顶着大雪散步,明天难得天晴,她要乘有轨电车去看落满大雪的高山,然后去泡温泉,最后坐游轮返回北海廊道,休息几天后再回粼港......

    花姿正想着计划,门口传来礼貌的敲门声,来人是刚送他上来的店员:“女士你好,再次欢迎您入住酒店。这是酒店的布局图和北海廊道地图,希望可以为您的旅途提供便利。这是我的名片,上面印有酒店和我个人的联系方式,如有遇到任何需要帮助的事情,请一定要联系酒店。您房间的衣柜里面有泡温泉时穿的外套,晚饭您可以选择去餐厅就餐,也可以选择送餐服务,但是送餐的话需要提前半个小时联系前台安排,这是今晚的菜单。”

    “谢谢,酒店的服务很棒。再有什么需要我联系您。”

    沐浴完毕,花姿打开衣柜,里头果真叠放着一套厚实的女士外袍,上面绣着淡雅的蝴蝶和花朵。坐了一天的飞机,身子骨像是快要散架了一样,还是柔软的床好睡,躺下不过片刻,眼皮子就慢慢阖上。青森的夜晚比粼港来得要早,醒来时天已全黑,花姿心中十分失落,黄昏时雪中散步的计划只能搁置了。

    穿戴好衣裳来到餐厅,幸好还有饭可以吃。餐厅就和她心目当中的深夜酒馆一样,有一种静谧感,客人们小声的说话,生怕打扰了旁人。她点了两份烤秋刀鱼,一份海胆寿司,一份凉拌野菜,酒水是当地特色的甜米酒。她入住的时间很巧,平时看一眼都要随缘的顶级雪花牛肉晚上正好空运过来,吸引了一波食客大晚上跑过来凑热闹。花姿也斥巨资点了一小块,此刻她的小牛肉就在面前的岩板上被厨师煎得滋滋作响,只待变成顶级的美食送入她的口中。

    花姿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的小牛肉,口水在口中不断地分泌又不断地被他咽下去,这种等待的感觉即煎熬又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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