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岭南乃穷山恶水之地,生活贫瘠,且毒虫瘴气遍布,外地人一不小心便会失丢掉性命,生活在岭南的人一心向往外面,您那故人不仅去了岭南,还在那岭南一住就是多年,定是非寻常人。”

    脑海中不由得浮起阿耶那不屑一顾的傲然神情,唇角忍不住微微弯了弯。

    “他确实是个非常之人。”

    旋即,紧抿。

    沈灼华安静地处理完患者腿上的断骨,而后起身嘱咐:“断骨已经接上,一个月之内不要下床行走。”

    “这是活血化瘀的膏药,敷在额头上,会让令弟及早苏醒。”

    “多谢大夫。”哥哥接过膏药,付了诊金,欲蹲身去背弟弟。

    “郎君,你可听说过‘云麾将军’?”酝酿已久的问题还是被她给问了出来,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紧张和不安。

    对方愣了下,站起身想了想,问:“大夫说的可是那个驻守岭南的云麾将军沈将军?”

    “是他。”

    “当然听说过,他可是我们岭南人的守护神。”

    “守护神?”

    提起沈将军,哥哥眼里似乎有光,有崇拜,还有感动:“沈将军不仅替我们灭了为祸一方的山匪,还组织士兵抢收险些被洪水淹掉的粮食,闲暇时还亲自下地帮我们耕种,他不是守护神是什么?”

    原来阿耶在岭南人眼里竟是那样的伟大。

    “可世人都说他……”沈灼华握紧拳心,缓缓吐出两个字,“叛国。”

    哥哥立马沉脸反问:“这些世人可是亲眼所见沈将军叛国?”

    沈灼华自是无言以对,因为没人亲眼所见,阿耶叛国的消息传回长安,据说也只是叛军那方放出来的,卫荀连查证都没有,直接下诏诛杀沈家满门。

    “但我可是亲眼所见沈将军是怎样一心爱民的,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诋毁沈将军,沈将军在我们岭南人心里,永远是爱民如子的守护神。”

    哥哥转身看向岭南的方向,高傲地扬起头,从他的眼里,沈灼华似乎能够窥见阿耶伟岸的身影在同他们一起耕种,一起抢收粮食,纵马持枪灭山匪的情景。

    彼时,她因为阿娘的事情一直恨着阿耶,连叫他一声都不肯,甚至恶毒的想要是阿耶战死在沙场就好了。叛国的消息传回长安,沈家满门全部下狱。起初她是既震惊又害怕,不过看着她讨厌的祖母和姨娘一家子在牢中哭天喊地的,她忽然就释怀了,甚至还有些痛快。

    都死了才好。

    她当时还在想,若是阿耶还活着,沈家满门的性命不知够不够他余生愧疚和痛苦的。

    她竟从未怀疑过,阿耶到底有没有叛国,甚至还一心准备赴死,为的只是报复她阿耶。

    现如今想想,她可真是被恨意蒙蔽了双眼。

    虽然阿耶负了阿娘,但她阿耶的确是一位爱民如子,爱兵如命的好将军。

    *

    大红灯笼高高挂起,一个连着一个,长龙似的挂满武陵患坊的小院,清净小院顿时有了年的味道。

    除尘、贴门神、贴窗花,挂桃符,一派的忙碌喜庆。

    后院小厅堂里摆着满满一桌子菜,虽比不上国公府的海陆珍馐,却是武陵患坊里历来最丰富的吃食。

    这是他们的年夜饭。

    与长安城里的年夜饭不同,他们的年夜饭是放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并非初一或初二,只因人太少,又无长辈在上。

    哑娘算是患坊中年岁最长的一位,虽是仆,却如家人一般,屠苏酒便由哑娘吃起,传于沈灼华,最后至云昭手中。

    推杯换盏,欢声笑靥,盈满厅中。

    不知几巡,一坛子屠苏酒只剩下小半坛,云昭第一个醉倒地,桂枝红着两坨腮红脸举杯指着云昭,笑他酒量甚浅,话未落,人软绵绵地扑倒在席上,碗筷杯盏哐啷滚地。

    哑娘赶紧起身跑到桂枝身旁,一边拾起地上的碗筷,一边埋怨地拍打了几下桂枝的背,桂枝哪里还动的了身,哑娘又折身去房里拿了两件斗篷来,盖在云昭和桂枝身上。

    “来,师姐,我敬你。”扶桑晃晃悠悠地给自己的杯子斟满屠苏酒,向沈灼华举杯道。

    沈灼华笑看着他。

    “师姐,真好……俗话说守……守得……云开见……日月,我,不,这个家……有你……真好,我们,我们一家人……永远都不分开,好不好?”

    灯影绰绰,喧嚣隐隐。

    扶桑水润的眼睛清澈见底,盛满期待。

    沈灼华朱唇轻弯,杯盏轻轻砰了一下扶桑的杯盏。

    “好,我们一家人永远都不分开。”酒熏过的声音温温哑哑,像江南雨后的清平调。

    扶桑傻笑,又和沈灼华碰了一下杯盏,才将酒饮下。

    又过两巡,扶桑和天冬也倒下了,哑娘跌跌撞撞地去厨房里煮醒酒汤,小小厅堂里,灯火莹煌,齁声呓语,沈灼华一人独醒。

    得赖她前世的任性,在风月场里练就一肚子好酒量。

    沈灼华醉眼醺然地看着东倒西歪的扶桑桂枝他们,看得出来他们很开心,才会喝的这般尽兴。

    她也很开心,自她阿娘去世,她已经许多年未过过像样的年,吃过像样的家宴。

    满足过后,便是深深的惆怅。

    她提着执壶荡了荡,听着里面传来哐啦哐啦的声音。

    起身,踩着绵软的步伐走到炭盆旁,端起篮子向里看了一眼,还有不少碳木,哗啦一下,全倒进炭盆里,红色的炭火被黑炭覆盖,爆发了几声“哔啵”。

    拧着执壶来到院中的红梅树下,树下放着一张老旧的圈椅,平日无事时,她最是喜欢在靠在这里晒太阳。

    砰——砰——砰——

    烟火在漆黑的天穹爆开,一朵,两朵,三朵,绚丽多彩,点亮她头顶上的黑夜。

    她靠着树干,仰头望着夜空。

    花瓣随风飘落在她的发上,肩上和脚下。

    远处,朱雀大街上演的驱傩大戏的欢闹声,随着风一阵儿一阵儿地钻进她的耳朵。

    歌舞升平。

    到处都是安乐祥和。

    别人的安乐祥和。

    沈灼华低下头,滑坐在树根上,抱着双膝,以酒浇地。

    “阿娘,过年了,鸾鸾敬您屠苏酒,祝您……祝您……”

    沈灼华实在想不出该祝阿娘什么,便苦笑着摇摇头,“鸾鸾现在很好,而且有了新家,阿娘不用挂念鸾鸾。”

    夜风寒凉,梅花簌簌,似谁在低语。

    沈灼华抱紧自己的臂膀,埋头膝下,声音嗡嗡,带了些许哭腔。

    “可是阿娘。”

    “鸾鸾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过了许久,她抬头,雾眼迷茫地望向远方。

    远方,烟火绽放在天际,璀璨夺目。

    “……阿娘,你说鸾鸾到底该不该相信阿耶?”

    还有——

    该不该原谅阿耶?

    *

    年后第一件事,就是联系工匠,修缮雅间。

    工匠来看了一圈,太破旧,房柱已朽,建议拆了重建。

    既然要决定打造雅间,势必要花大价钱,重建就重建吧。

    是以,年后她一直忙着在后院督促监工。

    这日,她正在同工匠沟通将榫卯上添些什么画样,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咯咯哒……”

    回身一看,刘婶带着她儿子,一人手里抓着一只鸡,刘婶手里还提着一篮子什么东西,在紫苏的带领下,笑容满面地走过来。

    工匠见状,知道东家有事自己先去忙。

    沈灼华皱眉,不知道刘婶这是来哪一出,放下手中的活儿迎上去。

    “紫苏,他们这是……”

    “栓柱儿,快向大恩人磕头。”刘婶抢言道。

    叫栓柱儿的小儿立即跪地,放下手中的母鸡,对着沈灼华“哐哐哐”地磕了三个响头。

    那母鸡脱离桎梏,顿时扑腾着翅膀,“咯咯咯”地逃走了,栓柱儿跳起来就去抓母鸡。

    一时间,院子里鸡飞狗跳。

    刘婶质朴的脸上抱歉地笑了笑:“露神医,栓柱儿的命是您救的,您是真菩萨,我也没什么可报答您的,这是我攒了半年的鸡蛋,还有这两只鸡,也是我养了一年多的鸡,可肥了,嘿嘿,你看。”她将一篮子鸡蛋和鸡一股脑地递到沈灼华跟前。

    刘婶手中拧的是一只公鸡,红色的鸡冠油光发亮的毛,乌溜黑漆的眼睛,睥睨的眼神,看着不像只鸡,倒像只花孔雀。

    “……”

    沈灼华无奈地看向紫苏。

    紫苏会意,将东西推了回去:“刘婶,这些东西您还是自己留着给栓柱儿补补身子,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这怎么能行呢,本来就是我们亏欠神医的,我想好了,我们家栓柱儿以后就留在这里帮忙打杂,来抵欠下的诊金,别看栓柱儿小,力气可大了,你们可劲儿地使唤他就行。”说着又将东西推回来。

    沈灼华看刘婶手里的公鸡被推搡来推搡去,竟然没有叫,也没有动,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明显充满了不耐烦,红色的鸡冠高傲地扬着,这摸样莫名让她想起一个人来。

    “东西留下吧,但栓柱儿不用留下,欠下的诊金也免了。”沈灼华突然道。

    紫苏和刘婶齐齐愣了下。

    栓柱儿这时已经将母鸡抓住了,一脸红扑扑地跑回来。

    刘婶赶紧将手里的公鸡和鸡蛋都塞给紫苏,一把拧起栓柱儿往沈灼华跟前推:“这孩子饭量小,力气大,不会吃娘子多少东西的,娘子尽管使唤就行,我还有活儿要干,就先走了。”话音未落,人已火急火燎地往外走,生怕沈灼华反悔。

    沈灼华皱眉。

    低头看了一眼栓柱儿,栓柱儿抱着母鸡,仰起红黑的脸冲她咧嘴憨厚一笑。

    看来药效不错,栓柱儿的脸上并未留下太过明显的疤痕。

    “咯咯哒,咯咯哒……”栓柱儿手里的母鸡忽然伸着脖子,冲紫苏手里的公鸡一个劲地叫,就像是在挑衅,公鸡恶狠狠地瞪了母鸡一眼,然后扭头不理它。

    沈灼华无奈地看着这两鸡一人,对紫苏吩咐道:“你带栓柱儿去找天冬,暂时把他们安置在一块。”

    紫苏点头,冲栓柱儿努了努下巴,走了几步又回头问:“大娘子,这两只鸡怎么办?是炖了还是红烧?”

    一直淡定的红公鸡一听,终于开始不安了,高傲的头不停啄紫苏,紫苏吓了一大跳,公鸡趁机展翅而逃,栓柱儿手里的母鸡也躁动起来,扑腾着翅膀跳下去追公鸡。

    “咯咯哒,咯咯哒……”

    看来万物皆有灵。

    沈灼华:“先将他们关在柴房,养着。”

    沈灼华分别给红公鸡和母鸡取了一个名字。

    小小洲,小小黄。

    又顺便让工匠打造了一个小木屋,作为小小洲和小小黄的窝儿。

    每日闲暇时,沈灼华便会拿着米粒儿蹲在小木屋前喂小小洲和小小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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