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笃的话如一记惊雷,劈在秦月明三人头上。

    若说皇室有暗藏的高手还算情理之中,那剑尊谢扬为皇家卖命便是荒诞了。

    二十多年前,谢扬的妻子——“桃花剑”谷梁烟行侠仗义时不慎得罪一名皇室子弟,被其雇请中山狼重伤,根基受损。

    当时谢扬在其他地方办事,赶回来救下妻子后废掉了那名皇室子弟,并千里追杀中山狼。

    皇室自觉颜面受损,命各地官府发出通缉令,虽未成事,却也表明了态度。

    而自此事后,剑尊多次公然表示对朝廷及皇室的不满,双方的矛盾众所周知,已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秦月明蓦然忆起自己身世暴露后谢扬的反应,若有所思。

    沈潜却突然提起另一茬:“桃花剑前辈还活着么?”

    “还活着,但活得辛苦,”这问题竟是罗赞回答的,“根基受损,非同寻常,纵然谢扬寻来无数珍药救治,终究留了病根,无缘化境,如今已是年老力衰……”

    内力于人,不止能提升武功,还具有滋养身体、延缓衰老的作用,内力愈深厚,作用便愈大,及至化境高手,几能延年益寿,青春常驻。

    譬如罗赞,虽已年近九旬,却是肌肤饱满,精神矍铄,剃去胡子后,看起来也不过四五十岁。

    但天下练武者多如过江之鲫,内功真正能深厚到如此地步的不过寥寥。

    谷梁烟根基已损,内力修为不足,如今已七十出头,老迈也是理所必然。

    听沈潜问起桃花剑,秦月明便心领神会:“剑尊与皇室因谷梁前辈结仇,也只可能因谷梁前辈放下仇恨……难道皇室有办法治好谷梁前辈?”

    “小桃花都七十多了,治好也来不及罢,化境又不是路边的台阶,随随便便就能登上去。”罗赞皱眉道。

    秦笃又是另一种态度:“师祖侠义无双,岂会为儿女情长助纣为虐,背后定有其他隐情。”

    沈潜冷冷看了他一眼。

    秦月明忙道:“闲话少叙,那沈家灭门案的存档是否被夺回去了?”

    “没有,”秦笃捂住脑袋,突然语无伦次起来,“我应该藏起来……不对,我给人……不是不是……”

    三人一惊,沈潜几步过去,强行探脉后连点他身上基础穴道。

    “他怎么了?”秦月明面露担忧。

    “应是之前那蛊虫的后遗症,”沈潜神情有些复杂,看了看秦月明,“而且他脑中还有几股奇特的内力纠缠作乱。”

    秦月明内力也恢复了些许,闻言一探,面色顿变:“是祸心术残留的内力……陈花饶的内力早已散了,这是新入体的。”

    她正想去让人拿乐器来奏《山鬼歌》,就被沈潜一拦:“没有蛊虫的掣肘,他自身正在消磨那些内力,稍待片刻就好。”

    绝口不提这过程有多痛苦。

    罗赞看看自觉盘膝调息的秦笃,又看看左手受伤、脸色苍白的秦月明,跟着道:“既如此,便多等等,别多费劲了。”

    两人态度坚决,秦月明迟疑着坐回去。

    半盏茶后,秦笃脸上渐渐狰狞起来,一滴滴豆大的汗珠滚落,仿佛在与什么东西角力一般。

    秦月明情不自禁起身,但未明情况,也不敢多做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秦笃猛然睁眼,眸中精光烁烁。

    见三人望过来,他淡淡解释道:“当初我见势不对,便请人帮忙藏起存档,奉天楼想从我口中获得存档下落,我无法只得把自己变疯了,反正不是没疯过。”

    “唉,你这……”罗赞本想说“这是何苦”,但心里也知道保下存档的重要性,若他落入秦笃的境地,只怕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沈潜眸光一闪,看了看秦笃的脸色,道:“那存档现藏于何处?”

    “我托崔葩藏的,只有他知道地方。”

    “千金掌前辈出海了。”

    “他有个徒弟,正好在东南。”

    ·

    “王更明!”陈书灯高声唤道。

    陈越在背后小声提醒:“仪态啊仪态,大呼小叫像什么样子。”

    陈书灯转头白了他一眼,回身又是眉眼弯弯。

    “书灯,”王更明迎上来,接过缰绳,一边帮陈书灯牵马,一边看向她身旁之人,“这几位是?”

    “这是我兄长,陈越,”陈书灯介绍道,“这几个是我兄长的手下。”

    她的身份在亲近些的朋友面前已不算秘密,也懒得给自家兄长遮掩了。

    武阳郡王陈越在朝堂江湖中都算声名赫赫,更兼是陈书灯的兄长,王更明不由有些拘谨起来,拱手道:“陈公子,久仰。”

    陈越抱拳回礼,一派爽朗:“王大侠,幸会幸会,多谢你对舍妹的照顾。”

    “公子言重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愈聊愈投契,陈书灯在一旁听着陈越不知怎的就要说到自己的幼年糗事,连忙打断:“更明,你在东南这些日子,有没有跟淇水寨接触过?”

    “并未,”王更明答道,“周寨主无心待客。”

    陈越哼笑一声。

    王更明稍觉莫名,但没有多问,只道:“过两日便是七魁水擂,淇水寨不会缺席,你们若有要事,到时可去寻周寨主。”

    七魁水擂是东南三十六水寨齐聚的盛会,三年一擂,决出七名擂主,组成七魁会,统领诸寨。

    七名擂主最后还要角逐会主之位,不过往常基本都是淇水寨与秋水长天一决雌雄,没其他擂主什么事儿。

    本届水擂在虔州,由州下雩都县的陵西寨举办,由于无忧门之事以及刚刚过去的洪水,县城街道上纵然人来人往,也透出一股挥之不去的萧条气息。

    陈书灯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水擂开场时到了雩都县。

    雩都县郊外有一大湖,民间传说一位自号“青君”的修道者曾在此湖上乘月升仙,人们便将这湖命名为“青君湖”。

    水擂正在青君湖上举办,水面上分布着十几叶舢板,打扮各不相同的诸水寨弟子在其间闪转腾挪,相互交手,呼喝声不绝,不时有人落败摔入湖中,只好自觉游向湖边,黯然退场。

    另有一些败者坠湖之时已体力不支,也另有人游去将其救援上船。

    陈书灯几人赶至湖边,只见一丛丛的人群围在湖岸边,间或窃窃私语、发出阵阵惊呼,将场面炒得热火朝天。

    王更明驻守东南这些时日,与几个水寨打过交道,套了些交情,他对巡逻的水寨弟子报上名姓,片刻后便被引到一艘画舫上。

    “王大哥,你要来观擂,日前怎不与我等同行,也好有个照应。”一清俊少年从画舫甲板上观战的人群中向几人迎面走来,笑嘻嘻道。

    “手头事多,这两天才腾出空来,”王更明解释道,转头介绍,“这是我的好友,陈书灯。书灯,这位是越山寨少寨主骆泽。”

    骆泽眼睛一亮,向陈书灯拱手道:“瑶山女侠,久仰大名,百闻不如一见。”

    “骆少主谬赞,”陈书灯笑容明快,“更明在东南这些日子托你照顾了。”

    “陈女侠说笑了,王大哥武艺高强,哪里需要我的照顾。”骆泽的眼神在王更明与陈书灯两人之间溜了一圈,笑容中添了些兴味,随后才将注意力陈越几人身上,“这几位是?”

    不待王更明介绍,那头观战中倏地爆发一阵压抑却不容人忽略的惊呼,骆泽回头疾步上前,人群自觉让出一条路,有弟子自觉低声禀告:“少主,横行客来了。”

    “嗯?”骆泽微微睁大眼睛,惊讶又疑惑,反身看向陈书灯。

    毕竟横行客与瑶山女侠的义父女关系江湖尽知。

    陈书灯也从人群的窃窃私语中得到了消息,面露讶然,赶紧奔向船头,王更明与陈越几人连忙帮她排开鱼龙混杂的人群。

    距越山寨画舫不远处的淇水寨船只甲板上,俊朗青年长身玉立,面色阴沉,周身半丈内空无一人。

    “义父。”陈书灯高兴呼唤。

    她声音并不算大,不过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赵青山抬眼望来,视线从几人身上扫过,在掠过陈越之时略顿了顿,眼神微凝,但并未说什么,只转身冷声道:“周典。”

    一群身着白黄相间窄袖劲装的男人正从船舱内走出,为首的周典眉目俊雅、气质温和,未语先带三分笑,手中折扇轻摇慢晃,看起来不像江湖门派的掌门,倒似书院的夫子。

    听到赵青山不善的语气,他面色如常,心下却是有所猜测,暗暗戒备:“横行客前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阳素名在哪?”赵青山单刀直入,毫不客气。

    “前辈何出此言?”周典摇扇的动作稍顿,很快恢复如常,泰然自若道,“我与云鹤道子素无交集,怎会知道他的行踪?”

    “怎么没有交集?你新娶的平妻可是阳素名的姐姐,算起来,他还是你的小舅子。”赵青山慢条斯理地抽刀。

    周典神色一僵,感受到周围弟子以及不远处其他水寨惊疑的目光,眉眼一沉,道:“横行客,你也算一介侠客,怎可如此信口雌黄,污人清白!”

    他身后的下属怒气冲冲。

    一人斥道:“赵青山,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又有一人道:“你想用阳素名讨金仆姑欢心,何必攀扯上我家寨主?”

    其他淇水寨中人也欲驳斥,人群外忽传来一道充满疑惑的女声:“有人唤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群红衣男女迤逦而来,唯一一位格格不入的彩衣女子正挽着其中一名红衣女子的手,举目看过来,神色淡淡道:“我便是秦月明,你们唤我所为何事?”

    就在所有人注意力被秦月明吸引之际,赵青山倏地反手向湖中劈出一道刀气,水花四溅后,诸寨弟子比试所用的舢板中间,湖面缓缓氤氲开一大团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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