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过后,姜清窈许久都未曾见到谢怀琤。他被皇帝罚了十数日的禁足,自然也不得出宫来萤雪殿上学。

    此事传扬出去,众人只摇头叹息五皇子依旧是这般不被皇帝喜爱,而六皇子则因面上的伤而格外得到皇帝的怜惜与抚慰。

    听说贵妃还为此事向皇帝进言,只说兄弟之间比试失手也是难免的,实在不必因为重罚谢怀琤。皇帝听罢,只赞贵妃心慈,却也不曾收回旨意。

    姜清窈听了,只觉得心寒。

    “阿瑶,我记得六殿下幼时不过是淘气了些,为何如今会变成这般是非不分、随意攀扯旁人的模样?”她坐在永安宫枕月堂窗下,捧着茶盏怔怔出神。

    谢瑶音咽下口中的点心,拿过手帕拭了拭指尖的油渍,道:“那日我听着六弟那般污蔑五皇兄也觉得心寒。可父皇盛怒之下,我实在不敢出声。窈窈,你说五皇兄会怨我吗?”

    姜清窈轻抚她的手背:“我明白,陛下虽疼爱你,但他毕竟是君王,若是你真的仗着宠爱顶撞他,只怕会有无法预料的后果。阿瑶,五殿下是通情达理的人,会体谅你的难处的。”

    “即便是母后,也不敢顶着父皇的怒火出言解释,至于贵妃,她亦不敢忤逆父皇,”谢瑶音出了会神,“说起来,从前宫中唯有一人能在父皇龙颜震怒时出言却不会被迁怒,有她的话,父皇反倒会很快消了气。”

    姜清窈眉眼一垂,轻声道:“是......秋妃娘娘。”

    此话一出,两人纷纷陷入了沉默。许久,谢瑶音才勉强笑道:“正是。我记得,从前曾有一回,父皇在朝堂上遇到了什么烦心事,阴沉着面色回了后宫,正巧遇上六弟逃学,还与小内监打闹玩耍,顿时大怒,吩咐人打六弟手板,任凭六弟如何哭喊求饶也不为所动。最后秋妃娘娘听闻此事,忙出面劝了几句,父皇才改了主意,免了六弟的罚。”

    “可如今,六弟怕是全然忘了昔日秋娘娘为他求情的事情,”谢瑶音眉宇间笼上寒意,“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贵妃怎会养出这样不成器的儿子!”她忿忿道。

    姜清窈默然。

    两人各自发了会呆,只到皇后身边的宫女前来通传到了午膳时候,才起身过去。

    *

    午后。

    演武场里,谢瑶音依旧是遵守诺言,细心教谢凝玉骑马。姜清窈站在场外,含笑望着两人。这些日子,谢凝玉与这位姐姐的关系愈发亲近,比之从前也多了些笑容。

    她看了片刻,便也去场边牵了匹马,纵身上马,却只略提了提缰绳,让马儿在场内小跑了起来。

    姜清窈闭了眼,任由鬓发在风中飘扬,静静享受着这样难得的时候。许久,她慢慢睁眼,定睛一看,却见场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一身锦袍的谢怀衍眉眼温和,负手立在那里。对上姜清窈的目光,他微微一笑,颔首示意。

    姜清窈偏头,见场上的姐妹俩还在专心练习,便缓慢让马停下,这才轻巧下马,向着谢怀衍屈膝:“见过太子殿下。”

    谢怀衍抬手道:“表妹不必如此客气。”

    他目视着姜清窈,道:“方才从东宫出来,去向母后请安,听母后说起你们姐妹在此,便想着顺道来看看阿瑶。”

    谢怀衍说着,笑看向场上的谢瑶音:“阿瑶的骑术愈发进益了,想来其中也有表妹的功劳。”

    姜清窈道:“殿下言重了,阿瑶本就聪颖,于骑术上颇有天分,又勤于练习才会有如此成果。我不敢居功。”

    “我记得表妹自小体弱,后来便跟着舅父学习骑射功夫,果然如今面色红润,气色甚好。”谢怀衍转头看她,那目光专注,仿佛藏着无尽深意。

    不得不说,谢怀衍确实生了副好模样,眉眼俊朗,温润如玉,便如古书中写到的翩翩君子。他注视着一个人时,总是格外认真。

    “不知表妹如今在宫中长住,一切可还习惯?”谢怀衍问道。

    他声音柔和,带着体贴之意。

    姜清窈垂眸:“谢殿下关怀,我并无什么不适应。”

    “从前阿瑶便一直念叨着,盼你能入宫来陪她,如今可算是如愿了。”谢怀衍道。

    他说着,自然而然便离她近了些,姜清窈闻到了他身上那独有的熏香气味,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她有些闻不惯这般较为浓烈的香味,却碍于礼节只能强忍着。

    恰好此时谢瑶音策马走了过来,扬声道:“皇兄,窈窈,你们在说什么呢?”说着,她便翻身下了马,笑盈盈地向谢怀衍行了一礼。

    身后,谢凝玉面上泛着红晕,呼吸略微急促,鬓发也有细微的湿润,但神情却是极欢喜的。谢怀衍道:“我在欣赏二妹妹和四妹妹的骑术,果然精彩。”

    谢瑶音笑道:“能得皇兄这般赞誉,我和四妹妹便也满足了。”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谢怀衍面上带着淡淡的笑,默不作声。谢凝玉手握着缰绳,动作轻柔地抚摸着身畔的马儿,颇有些不舍。

    谢瑶音见状,有些得意地向谢怀衍道:“皇兄,我这个师傅当得如何?”

    谢怀衍哑然失笑:“这话你该问四妹妹才是。”

    谢凝玉忙道:“二姐姐教得极好。”她说着,有些赧然地笑了笑:“我天资愚钝,不擅骑术,幸蒙二姐姐不嫌弃,总是耐着性子教我。”

    “怎会?”谢瑶音摇头,“四妹莫要自轻。我瞧着你于骑术上很有天分,我不过略说几句话,你便全然领会了,这哪里是愚钝?”

    谢凝玉怔怔道:“当真?二姐姐莫不是哄我吧?”

    “四妹妹,我从来都是直言直语,你可曾见过我为了情面有意与何人说过什么假话?”谢瑶音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所说的,皆是真话。你若不信,便问问窈窈。”

    姜清窈本有些出神,听了此话这才回神,对上谢凝玉略显紧张的目光,莞尔一笑,真心实意地道:“四公主确实学得很快。”

    谢瑶音的目光往不远处随意一瞥,忽然笑道:“四妹妹,你若是还不信,便只能让窈窈去请那位来评说评说了。”

    谢凝玉不明所以,转头看了过去。

    身形高大挺拔的青年正缓步向这边走来。待他走至近前,她才看清他的眉眼五官。或许是常年被风霜侵扰,他并不似养在京城的那些世家公子面如美玉,而是肤色略深,稍稍多了些粗犷与风尘之色。浓墨般的剑眉舒展着,那双黝黑的眸子似朗星,唇角带着隐隐的笑意,显得豪爽又洒脱。

    他身后是逐渐隐没入地面的残阳。冬日的夕阳总是会被空气中的瑟瑟寒意衬得少了几分暖色,但今日这余晖却格外明亮,在青年周身笼上了一层稀薄的光,让他原本锋利的轮廓也柔和了不少。

    谢凝玉怔住,一时间忘了出声。

    “哥哥?你怎会这个时候进宫?”姜清窈讶异不已,忙快步走上前去。

    来者正是姜湛。他先向谢怀衍行了礼,这才抚了抚妹妹肩头落的浮尘,道:“想来你还不曾从姑母那里听说陛下的旨意。”

    姜清窈不明所以,问道:“什么旨意?”

    一旁的谢怀衍温言道:“父皇前日考校六弟等的武学课,不甚满意。恰好明然在京,父皇便特意吩咐了他每日得空来演武场指点一二。”

    谢瑶音笑道:“方才我还同四妹妹说起呢,她总不肯信自己的骑术有了进益,倘若表哥亲口所说,她总该信了吧?”说着,她向谢凝玉道:“这是窈窈的同胞兄长,自小便有一副好身手。他常年在北境,多次在战场上厮杀,骑射拳脚功夫都是咱们大宣朝数一数二的。”

    姜湛的目光落向谢凝玉,微微俯身:“臣见过四公主。”

    谢凝玉忙回了一礼:“姜......少将军客气。”

    “今日时辰晚了些,明然,待明日你再来演武场吧。”谢怀衍道。

    姜湛颔首:“是。”

    虽有了皇帝的旨意,但姜湛毕竟不能住在宫中。因而待谢怀衍离开,他陪着姜清窈走了片刻,便止住步子道:“窈窈,我该出宫了。你在宫中一切保重,但凡我得了空便会设法见你。”

    谢瑶音轻扯了扯谢凝玉的衣袖,示意两人走远些,让这兄妹俩说几句体己话。姜清窈待四下俱静,才低声问道:“哥哥,你和父亲......还要回北地去吗?”

    姜湛道:“如今北地安稳,若是陛下开恩,兴许会准我们多留些时日。但为长久计,我们必然还是要回去的。”

    他见姜清窈眉眼间有郁郁之色,便柔声道:“窈窈,既然陛下命你留在宫中,便好好住着吧。我会好好照顾父亲和母亲,你不必担心。陛下不是说了吗,你若是想家了,禀了姑母后便可以回府。”

    话虽如此说,但姜清窈也明白,只要身在这宫中,便不可能事事都随心而为。即使皇帝发了话,她也不敢真的随时离宫。

    “哥哥不必担心我,”姜清窈笑了笑道,“有姑母和阿瑶在,我自然安心。倒是哥哥你,既然回京了,便好好养着身子。”

    姜湛点头:“你放心。”

    姜清窈蹙眉看了眼姜湛的膝盖处,问道:“哥哥右膝的旧伤这些日子可曾发作?”昔年北地沙场上,姜湛的膝盖曾中过毒箭,军中医士使尽浑身解数才救回他的命,但从此落下了伤疤,每逢阴雨或是严寒之日便会复发,疼痛难忍。

    姜湛拍了拍她的手臂:“放心,我又不是弱不禁风的少年,那点小伤还奈何不了我。倒是你,切莫被时气所感,要好生珍重。”

    姜清窈轻声道:“我明白的。”

    “窈窈,我走了。”姜湛替妹妹整理了一下鬓发,这才转身往出宫的路走去。姜清窈站在原地,不舍地望着他的背影,许久才轻叹出声。

    “我们也回宫去吧,窈窈。”谢瑶音走上前来,挽住她的手臂,三人结伴往后宫走去。

    *

    这日的萤雪殿,姜清窈终于再度见到了谢怀琤。

    彼时正巧赶上散学,谢瑶音正同谢凝玉约定着练习骑马的时辰,姜清窈便先行迈步出了风荷堂,沿着回廊慢慢走着。

    回廊那端传来几声嬉笑,她抬头,却见是六皇子与他的伴读正有说有笑地往外走。

    六皇子的伴读名唤章铭,比他年长一岁。两人自开蒙便在一处。

    姜清窈放慢步子,想起昨晚听谢瑶音随口说起的话。

    贵妃云氏入宫多年,虽生有皇子,位分仅次于皇后,但终究输在家世上。她母亲早逝,父亲偏宠妾室,对她这个长女很是冷淡,因此贵妃在闺中的日子并不顺意。好在后来皇帝下旨从京城各家中遴选适龄女子,她凭借着娇花软玉般的容颜入选,并且步步高升,才有了如今的地位,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只是皇帝虽宠她,却公私分明,并不因此破格厚待云家,因此时至今日,贵妃的父亲依然是个平庸的小官吏,她的家世在后宫之中也就不值一提了。虽然皇帝对待妃嫔向来不以家世论断,只是贵妃心高气傲,难免深以为憾。

    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贵妃两个孩子各自交好的伴读,皆是出自朝中有一定地位和官位的家族。不论是章铭,还是傅宝吟,家中父辈兄弟都在朝为文官,也因此与云家走得近了许多。

    想起此事,她对此人便没有任何好感,因而只沉默地闪身一旁,向着六皇子行了一礼。

    六皇子看见她,想起那日演武场的事情,面上笑容淡了淡,冷哼了一声,抬脚便走。章铭跟在身后,目光沉沉地扫过姜清窈,若有所思。

    待他们走远,姜清窈抬头,这才看见谢怀琤缓步走出翠微堂。

    许久未见,他面色尚可,只是衣衫更加单薄,显得格外清瘦。

    隔着回廊,两人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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