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端正的管事往她们所在处走来。

    绿泱蹙眉,想让季姝走远些。

    身为清音楼的管事,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既要管理楼中上下事务,又要迎来送往各路达官显贵,自然是要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或许旁人会将季姝认作楼中的小丫鬟,但这人不会。

    季姝心领神会,正要侧身,当做没看见,若无其事地离开时。

    那人远远地叫住了她。

    “季捕快。”

    有姓,有职。

    清音楼的管事认出了她。

    既然如此,季姝也不再躲,坦荡迎面。

    管事步履匆匆,在她面前停下作揖,又唤了一声:“季捕快。”

    这人与金源坊管事不同,一身气质淳朴,看上去像个老实人,而不是满肚子生意经的商人。

    季姝点头,故作高深地道:“嗯。”

    说多错多,不说不错。

    那管事显然也是懂的,面带笑容,开门见山:“我们东家,有请。”

    正是言简意赅。

    绿泱慢慢睁大了眼,眼底划过几丝犹疑,飞速转过头,去看她。

    季姝面无表情,点点头:“那便带路吧。”

    言辞之间,仿佛早有预料。

    临走时,她回首,对绿泱随口般提道:“我去去就回。”

    去了就回,若是没有回来呢?

    季姝一手放在雪霜剑上,这个动作再寻常不过。

    绿泱强颜欢笑,掩饰着内心的不安:“好。快去快回。”

    季姝又点头,跟着管事离去。

    自旧太守被判刑倒台后,他往日下达的指令,尤其是抓捕季姝的指令,也随之作废。

    雪霜剑,衙门捕快专用的兵武。

    她的意思很明确,若她出事,去府衙内寻人。

    给自己留了退路,但季姝并未因此掉以轻心。

    这位神秘莫测的东家,知道她的存在,并且注视着她。

    那么……他注视了多久呢?

    季姝下意识握紧了雪霜剑。

    再抬眼时,却是精雕镂空的木门两扇。

    “季捕快,东家就在里头等您。只是这……”

    人精管事并不明说,只用余光瞥着她腰上的雪霜剑,然后垂头微笑。

    季姝也扯嘴笑:“不好意思哈,府衙内有规矩,只认雪霜剑,不认人,我既然在外行走,可得拿住这把雪霜剑。”

    那管事又重申了遍:“季捕快,您放心,清音楼守卫森严,定然不会叫宵小之徒闯入的。”

    季姝抬眼,定定地瞧着他。

    管事半弯着腰,目光盯着靴子尖,面容平静,乍一看,仿佛二人之间未起丝毫的冲突。

    二人都是“各司其职”,二人都不肯让步。

    这时,有一道飞泉鸣玉般的声音,从里头幽幽地传来:“请她进来吧。无需同他人一般,搜身检查。”

    管事应:“季捕快,请进吧。”

    她不再阻拦,亲手将木门推开,甚至为表歉意,将身子压得更低了。

    微微穿堂风吹过。

    吹动里头层层叠叠的画帘。

    季姝愣在原地。

    直到管事又询问了一声,她才踏步往前。

    那道声音……

    她掀起层层画帘。

    金碧辉煌的屋子里,独独有一袭白衣清雅出尘。

    那人坐在案牍前,置放隔片,点炭火,一套点香的动作行云流水。

    幽缕的烟雾从红脑髓香炉冒了出来。

    见她走进,他抬起眼,微微一笑,有颠倒众生的美。

    “阿姝,你总算来了。”傅不绰掠了掠衣袖,“你闻,这香是从前母亲最爱。幼时,我总想教你调香,可你说香料是最无用的物件,总不肯学。”

    “但你不学也无妨,我会就行。”

    “哗啦”一声,季姝直直拔出了雪霜剑,只问:“你到底是谁?”

    傅不绰?

    一楼一坊背后那无所不知的东家?

    还是谁?

    都不是,或者都是?

    那以前,她认识的那人,又是谁呢?

    季姝脑袋乱极了,一片乱麻中,她忽而庆幸,这雪霜剑还留在她手中,沉甸甸的重量,似乎也能将她的心脏压实。

    他起身,似乎没有看见这削铁如泥的剑,而是轻轻握住了她另一只空的手。

    十指相扣。

    “是我。”

    “傅家哥哥。”

    “无用的穷画师,无所不能的东家,罪臣之后,我都是。”

    “我活着。”

    他的确活着。

    手心是温热的。

    甚至,季姝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季姝往后退了一步,径直将雪霜剑横在距离他脖颈还留有半指远的地方。

    “为什么。”

    其实不是没有过怀疑。

    其实也不是全然相信。

    只是……

    傅不绰轻叹一声:“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只是……”

    只是欺骗。

    “小姝……不,阿姝……”

    同样亲昵的称呼,却充满了不确定,他早就忘记,年幼时的自己,是如何称呼这个傻乎乎的小女孩了。

    傅不绰摇着头,声音柔软,语气真诚,“只是,曾经的我不信任你,仅此而已。”

    “是啊,只是不信任。”

    到这时候,季姝反而慢慢冷静下来了。

    她清晰地想起了,那一桩桩一件件,被她确定为是由“东家”这个身份的人做的事。

    季姝忽而问,问得很轻声:“韵娘的死,是你安排的吗?”

    傅不绰一愣,答:“算是。”

    “矿山被毁,和你有关吗?”

    “有关。”

    季姝认真地问:“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太天真了,其实他为了什么,显而易见。

    为了傅家。

    又是谎言。

    “季姝……”傅不绰欲言又止。

    在他的眼神中,季姝终于分辨出了,那曾经属于傅家小公子的光芒。

    凌冽的,锋锐的,被他隐藏,被她忽略的。

    也是,那个高傲的,敏感的,被千娇百宠长大的傅家小公子,怎么会成长一个逃避的,自我欺瞒,又畏畏缩缩的废物?

    只是她信了,还怨了,理解了。

    “你今日,叫我来,是为了何事。”

    傅不绰愣在原地,白衣垂下,浑身似乎有颓丧气,见季姝问,他亮起了眼,赶忙答,可答着答着,声音又弱下来了:“只是累了。”

    装这么久,装累了。

    “小姝,我想邀你一起去京城。我们志同道合。”

    他笑着,以示亲近。

    他是怎么想到志同道合两个字的呢?

    季姝不解,又大悟。

    都对八年前的私铸案耿耿于怀,希望有水落石出的一日,这不就是志同了。

    但道合吗?

    季姝不确定。

    清甜的香散在小小的屋内。

    其实还有很多问题。

    关于曹家人,关于李太守,关于八年前的细节,关于今后……

    只要她问,傅不绰肯定会回答的。

    绝对真诚,绝对不掺假。

    都是线索,都是真相,都是她苦苦追寻的。

    只要她问,她就会得知。

    但季姝身心俱疲。

    以至于,她一句话都问不出来了。

    季姝离开了,形单影只。

    傅不绰久久立在原地,望着她走远,望着她消失。

    他忽得哈哈大笑,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风雅姿态和谪仙模样。

    他重重地打翻了香炉,还在笑。

    屋外的管事连忙走进来,便看到了一地狼藉。

    关切地道,“公子,你脖上有伤!”

    傅不绰深吸一口气,对他扬起笑,温和道:“出去吧。”

    管事是同他一起筹谋过来的,最明白他过去的不易,正要开口。

    “出去!叫你出去啊。”

    这永远从容的白衣公子,即使歇斯底里,也不可怕,只让人心生怜悯。

    管事重重叹了一口气,离开。

    门被再次关上,屋内只剩下傅不绰一人。

    白衣凌乱,乌发凌乱,屋子也凌乱。

    他想起,自己是专门对镜收拾了着装,又挑选了屋内摆件,才唤季姝进来的。

    结果,却闹成这个模样。

    她定然是生气极了,不然眼睛不会那么红,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连剑也在抖。

    她从前,拿剑,是那样的稳啊。

    傅不绰捂脸,惨笑。

    却发现,如果让自己重回初遇那一日,他还是会选择同样的道路。

    如果没有反复的试探。

    如果没有自作主张。

    他怎么能确定,季姝是他真正能相信,能携手的人呢?

    至于为什么要欺瞒呢?

    的确是不信任。

    毕竟啊……那些往日都带着笑的亲眷,也会一脸鄙夷着收留他,然后转头去报官。

    那些说着“可怜”的贵妇人,会一边施舍冷饭,一边暗自调查他的身份。

    他在人情冷暖里头跌跌撞撞走到这一步,做了那么多事,忍了这么多屈辱,不就是为了……最后沉冤得雪的那一日吗?

    无人能预卜先知。

    但傅不绰真心希望,自己能预卜先知,然后回到初遇那日。

    这样的话,他会无条件相信,眼前的姑娘,和从前的女孩,是一模一样,从未改变的。

    听着里头的声响,管事唉声叹气,转出门后,却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季姝眼尾依旧留着红晕,眉眼之间是更为真切的冷。

    既然事情都被说破了,她也便毫无顾虑。

    找一个人,去详细询问,去问清楚这些年,傅不绰做了什么事,又瞒了她什么事。

    是做了什么事,才不敢告诉她,偏偏装出这样一幅模样来。

    有什么人,能比清音楼的管事,更清楚这些事,更方便她去寻找呢?

    季姝没想到。

    于是,她决定问陈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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