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魏兰蕴被配作冥婚的消息,是魏三娘传给魏三老爷的。

    同样,将魏兰蕴送出去配作冥婚,也是魏三娘劝说魏三夫人的。

    而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看见了一封从京里寄来的信。

    信是魏家的大老爷亲笔写下的。

    他在信中提到了自己与崔九郎在兖州的会面,洋洋洒洒地对诉说了这场会面中,崔九郎的品行如何之高洁,道德如何之高尚。

    魏大老爷说他极为看重崔家九郎,并且他说——

    他希望魏家能与崔家成就一段婚事。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

    魏三娘知道崔九郎这位文坛宗师的声名地位。

    魏三娘要这桩婚事。

    信寄来了银湾,那么便意味着远在京城的魏二娘不在联姻的考虑范围内。

    魏三娘并不好奇,那位高高在上的大房嫡次女不被考虑的原因,她只在意眼前见得到的、能与她竞争的人。

    去掉一个魏二娘子。

    那么这桩婚事可供挑选的新娘便只有三个。

    她、魏三夫人亲生的四娘子,以及……魏兰蕴。

    魏三娘先是将徐二夫人在寻冥婚女子的消息,透露给了魏三夫人,然后不经意间借管事们的嘴,告诉了魏三夫人,徐二夫人的身份地位足以救出她科举作弊被下了大狱的侄子。

    最后魏三娘看着魏三夫人搭桥铺路。

    将她的一个竞争对手送了出去。

    魏三娘掐着点选在了魏兰蕴下葬的第二天早上。

    她安排了仆从,躲在魏三老爷必经的道路上,营造出耳目昭彰的样子,将魏兰蕴的消息,借由仆从们议论纷纷的嘴,零零碎碎地传到三老爷的耳朵里。

    她让三老爷以为这件事情阖府都知道了,她让三老爷以为这件事已经很难被轻易按下去,她让三老爷知道这件事是足以影响到他大哥仕途的大事,然后——

    让三老爷自己去找三夫人,去问她的罪。

    这样,魏三娘又轻而易举地,去掉了一个竞争对手。

    她的双手是干干净净的,她的夫君是触手可及的。

    以后,她便是文坛宗师的夫人,亦或是崔家的族长夫人,亦或是未来首辅、未来帝师、未来国公侯爵的夫人。

    可是令她没想到的是——

    魏兰蕴没有死。

    她不但没死,还顺利地回了家,她不但顺利地回了家,这件事情还被顺利地压了下来,就像一阵风一样,轻飘飘吹了过去,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没有任何后果,这意味着这件事根本无法撼动魏三夫人的地位,那么自然也无法撼动魏三夫人亲生的四娘子的地位。

    她筹谋多日设下的一箭双雕的局,竟一个人也没有除掉。

    魏三娘低着头在花圃里走着,思绪已经百转千回。

    她摩挲着衣角,上边的针脚密密麻麻的,俨然已经缝补多次了,她身上穿的缎子是早年间流行的花色,经过多次的浣洗,上边的凌霄花已经褪掉了颜色,她的面色素白,枯黄的头发只用一根银簪子挽着。

    魏三娘忽的仰头,定定地望着魏家西北角那栋破败的院子,院子里走出来一个丫鬟,她直挺挺地走着,脸上是难掩的怒容。

    魏三娘忽的笑了。

    不过还好。

    她的处境尚不算差。

    她还有时间。

    设下另外一个一箭双雕的局。

    魏大老爷已经走了很远了。

    魏三夫人泪眼垂垂地望着魏三老爷的背影,直到那个背影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才搀扶着仆从的臂膀,缓缓坐起来。

    婆子给她端了一杯姜茶。

    魏三夫人一饮而尽。

    她的涕泪已经抹去了,脸上再也看不出悔恨懊恼的痕迹。

    魏三夫人很清楚三老爷不会把她休弃出去。

    同床共枕近二十年,魏三夫人比魏三老爷自己还要清楚他的为人,魏三夫人深切地明白三老爷重视自己的后代远远胜过一切,他在心里无比地妒忌自己的大哥,所以他最为期盼的就是他能生下一个如大哥一般的儿子,登阁拜相,平步青云,也让他尝一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滋味儿。

    所以,这样的他,哪怕是魏兰蕴今天真的死在了徐家,他也不会、他也不敢将自己休弃出门,因为他不舍得让他独子的人生沾上半分污点。

    只是这个人也同样重视他的面子,重视他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哪怕是魏三夫人清楚的知道这个人不会把她怎么样,她也要把这场戏做到位,从痛苦到流涕到哀求到叩首,最后再到他如同君临一般的恩赐的谅解,要将他哄得开心,哄得以为自己目贵明耳贵聪心贵智(注1)。

    年复一年,每一次都是这样的流程,从未改变过。

    魏三夫人已经习惯了。

    她倚在软塌上,四个丫鬟跪在她身旁,替她揉肩捶腿。

    “去库房里取些银子来,叫人去丹州府探一探路,看看能不能先把升荣从牢里换出来。”魏三夫人吩咐着,就像吩咐平常中馈琐事一般。

    “是,夫人。”

    她的心腹婆子领命,就像领着平常中馈琐事的命一般。

    这里是魏宅里最小最陈旧的阁楼。

    这其实也不是一间阁楼。

    它更像是一个小小的院落。

    正堂已经不用许久了,门窗墙梁被虫蛀得不成样子,正堂上边加盖了一层小屋子,屋子里边用梨花儿木打了一排架子床,这里是从前家里女孩子们的闺房。

    正堂左右配着东西两个厢房,东厢房是给家里的主人住的,用的料是家里最好的,不过可惜后来魏家修整院墙的时候把整个东厢房都推倒了。

    西边的厢房分为了三间,是给家里的三个儿子住的。

    大儿子后来考中了进士,是第一个离开这间房子的人;二儿子久考不中,后来干脆游历四方,去做了个风流诗人,他是第二个离开这间房子的人;而三儿子留在了这里,他靠着大哥荫补了官儿做,将这座宅子越修越大,直到成为银湾里数一数二的好宅邸。

    这个小院子还保留着那个妇人的痕迹。

    她住在大儿子的房子里,但是大儿子看不上她,大儿子以专心科考为由,长年来让她睡在厢房窗户下的矮榻上。

    那是小小的一张矮榻,不到一尺宽,这是连魏兰蕴这样小小的女孩子都要蜷缩着睡下的矮榻,那个妇人在这张榻上睡了五年。

    她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妇人。

    近乎与经史子集里常描述的德言工貌大相径庭。

    她杀猪。

    她是一个屠户女。

    她可以面不改色地扎进生猪的动脉,可以为了一个好摊位与膘肥体壮的男人争吵,她的身形是她丈夫的两倍,她孔武有力,粗壮的臂膀甚至可以拔山扛鼎。

    她拿着一把杀猪刀,扛起了这个衰败的家族的脊梁。

    她一刀一刀,在正院上盖起了阁楼,将厢房加到了三间,茅草顶儿换了砖瓦。

    她一刀一刀,给丈夫买来笔墨换来纸砚,送他赶考,再送他金榜题名。

    然后她死了。

    草草地下了葬。

    这个家里所有靠她供养的人都不在意她。

    所有人都往前走着。

    只留了她那小小的可怜的女儿在这里自生自灭。

    魏兰蕴跪坐在发霉的草垫上,手侧的小几上泡着一杯酽茶。

    茶饼是从正堂里的箱子翻出来的,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东西,找出来的时候,糊饼的油纸外甚至还有着一层白白的毛边。

    她身上还穿着那天从徐家回来的衣衫,泥水还沾在上面,裙角磨在碎石上勾了粗线出来,帷帽已经摘去了,魏兰蕴脖颈上的青紫已经消散许多,只还留着一道褐红色的痕迹浮在上面,被捆束的近乎僵硬的手腕倒是恢复如常。

    魏兰蕴手里翻看着一本书。

    书是从前魏家郎君启蒙用的,是一本薄薄的百家姓,书页潮湿极了,还蒙着一层陈灰,魏兰蕴从没见过梁国的文字,她看着这本书,单是辨认里面的文字,便足以令她尽心竭力。

    她真的能考的中吗?

    杨阿雁抱着双臂,挎着食篮,倚在楼梯上,透过窗户看着魏兰蕴。

    她不认识字,也不知道科考里边要考些什么,她只知道隔壁院子里应考县试的小童,可以将摞起来有半人高的书籍倒背如流,而他们院子里这个应考县试的女孩子,单看一本不若一指厚的蒙书,便已经足够吃力。

    她不可能考的中功名的。

    杨阿雁掀开盖着食篮的油布,抓起篮子里仅有的算作荤腥的鸡架子,三下五除二啃了个干净,然后随意从楼梯上抛下,扔进院子里密密的杂草堆里。

    啃光了鸡架,杨阿雁尚觉肚饿,她又拿起篮子里的高粱馍馍,一口一个塞进嘴里,直到还剩最后一个,杨阿雁犹豫了一下,又掰了半个进嘴,剩了最后半个,她扔回篮子里,然后提着篮子进了阁楼。

    这是杨阿雁伺候魏兰蕴的第三天。

    从第一天的毕恭毕敬,到第二天的视同一律,再到第三天的肆行无忌,杨阿雁已经全然探悉出了这个大房大娘子的首尾底细。

    做她的贴身侍婢,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当杨阿雁意识到,她咬了一嘴的石头子的时候,她曾经怒气汹汹地找大管事算这笔账,就在她伺候魏兰蕴的第二天晚上。

    那个时候,洗菜的翠柳正带着她的咸菜躺在大管事的榻上,她敲开大管事的门的时候,她躲在被子里,拱出小山般的高度,大管事披着衣服匆匆出门,将她拦在了外面说话。

    起先大管事并不想退还这颗银锞。

    这般好的东西,是添在儿女聘用嫁礼中,都能增色不少的宝贝,大管事怎么舍得退还?

    他从里衣的内兜里勉强掏了几块碎银块来,不是炼过的银锭子铰出来的,而是泛着铜灰色的碎银矿块儿,不值几个钱,是拿去酒肆食馆都不大有人愿意收的东西。

    大管事竭力地安慰杨阿雁。

    他说,这毕竟是大老爷的亲生女儿,若是有朝一日大老爷想起这个女儿,想尽舐犊之情,杨阿雁便能随着她鸡犬升天。

    他又说,魏兰蕴是要考科举的女子,那么多老爷大人都是科考场上出来的,若是有朝一日魏兰蕴考中了,她以后就是女老爷女大人,那时候杨阿雁也能随着她鸡犬升天。

    大管事说的舌灿莲花,他说这个茅茨土阶破烂屋,亦是一步登天青云路,他说得好似胸蟠万卷纡筹策,口说六义如贯珠(注2)。

    但杨阿雁一个字都不在意。

    无关乎信与不信,只是杨阿雁一向奉行眼见为实。

    她的父亲在她六岁的时候抛下了她。

    一个掌柜家的儿子,兜里找不出半个子的东西,学着话本里的公子王孙去私奔,他找了个街边卖艺的伎子,卷了东家的钱一路向北跑去了丹州,然后在丹州死了,尸体被河水冲上浅滩,伎子却早已找不到了。

    她的祖父责怪是母亲拴不住父亲的心,她的祖母责怪母亲没能给父亲生下一个儿子,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心却像铁石一样冰冷,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在她与堂弟争执的一个晚上,在她失手砸破堂弟的头的晚上,祖父祖母将她和母亲扫地出了门。

    他们本就想将她们母女赶出去。

    可是他们没选一个平常的日子,也没选一个合适的日子,他们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们母女在家里谨小慎微地活着,然后选了一个可以借题发挥的日子,把她们赶了出去。

    杨阿雁还记得那个晚上,母亲责怪她不该与堂弟起冲突。

    这个柔弱的如同菟丝花一样的女人,在大雪里面嚎哭,没了可供攀附的东西,她很快就要枯萎了,母亲把她对未来的恐惧、对未知的憷怕,化作怒火统统发泄在了她的头上。

    母亲怀揣着所有值钱的东西,将她放在一间食肆里,给她点了一碗她最爱吃的油渣宽面,母亲说,要去找舅舅来接她们,要她一个人乖乖待在食肆里面。不要乱跑,她很快就回来。

    然后她再也没回来。

    同样的话杨阿雁还记得父亲也说过,父亲与伎子私奔的那天晚上,杨阿雁看见了父亲,父亲哄她回去睡觉的时候,说他很快就回来,其实父亲也没回来。

    在杨阿雁孤零零一个人走街串巷地做工打拼的时候,她也听过很多类似这样的话。

    今日不结工钱,是积下来一个月一次性发一笔大的,结果东家卷款跑了;这活轻松钱多还是在高门里边做事,结果去了只是在魏家外院里边烧火,一天蹲在灶台五六个时辰,还要折上三两个时辰的柴火……

    杨阿雁从不信未来,她只在乎眼前看得见的东西。

    比如这一颗银锞子。

    要回这颗银子的方法也很简单,哪怕是巴掌大儿的头领屁股底下也没有清清白白的,就光大晚上与外院的丫头厮混,就足够大管事去喝上一壶,她杨阿雁光脚的从不怕穿鞋的,要是大管事不把这颗银子退给她,她就要看看她与大管事谁跟豁得出去些。

    大管事才不敢豁出去。

    银锞子又回了她的袖袋子。

    不过因此她确实得罪了大管事。

    这个在大管家下面极为得脸的大管事,管着府里三等以下奴仆的调配调用,若是杨阿雁想从那个破烂屋里出来,少不得要经过这个人。

    不过没关系。

    杨阿雁地颠了颠袖袋的重量。

    她的左手袖袋里面,两粒锞子碰撞出清脆的响声,一颗是银打的锞子,另一颗也是。

    杨阿雁食篮放在了小几上。

    魏兰蕴抚摸着书上的文字,连头都没有抬起一下。

    她没有多看杨阿雁一眼。

    许是因为心虚还是什么别的,杨阿雁在退出去之前没由来地说了一句话。

    她说:“今日厨房只给了这么多。”

    一个惹得父亲与祖父厌弃的女孩子,一个被赶到魏家旧院儿里住着的女孩子,一个许久没享受过正经娘子待遇的女孩子。

    厨房拜高踩低,只给她半块高粱馍馍,又怎么不算合情合理?

    魏兰蕴没有说话。

    寂静的阁楼里面,只有她刷刷翻着书页的声音,她不像是在看书,更像是一个不识字的孩童的玩闹。

    她是生气了吧。

    杨阿雁悄悄打量着魏兰蕴。

    她的饭食从不见荤腥再到不能饱腹,她又怎么会看不出这食篮背后的弯弯绕绕?这个年纪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她生气了她能做些什么?她只能装作看不见你,闷在一团,气了自己,气不到别人。

    杨阿雁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她转头就走,却踩到了这个女孩子搭好的简易的一堆木炭。

    这是她自己从院子里捡的树枝烧成的炭。

    在阁楼的各个角落里面放得曲折环绕的,像是孩童笨拙地布置的恶作剧的陷阱。

    这是这个女孩子报复她的方式?

    的确是有够可笑的。

    杨阿雁哂笑一声,踩烂了她的一个“陷阱”,然后扭头退了出去。

    这样的人去考科举?

    杨阿雁再度为自己做的决定而感到庆幸。

    她不可能能考的中功名。

    魏兰蕴翻到了书的最后一页,终于辨认出了书本中最后一个梁国文字。

    她掀起油布的一角,看见了半个高粱馍馍。

    她什么也没说。

    这三天她都是如此做的,无论是被毕恭毕敬地对待着,还是被谩不经意地对待着,她既没有因为骤然获得的礼遇而感到欣喜,也没有因为骤然失去的礼遇而感到失落。

    房间的水汽已经少了很多,曲折环绕的木炭潮极了,一碰是一手的水珠子。

    屋顶的茅草下新刷了一片漆,地板上聚成的小水洼已经风干了。

    魏兰蕴从窗外望去。

    宅里给她派的那个婢女又出门了。

    有个衣衫不错的丫鬟给她带路。

    路的最末站着一个娘子。

    娘子的发髻上只挽了一个素白的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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