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魏九芙猛地抬头。

    要定谁作人选?

    定她吗?

    是要定她这样一个庶女,作为崔九郎的妻子、未来文坛宗师的夫人、未来崔家的族长夫人以及未来首辅、未来帝师、未来国公侯爵的夫人吗?

    魏九芙近乎要喜极而泣。

    不只是因为她得偿所求,更是因为她终于狠狠扇了那些以血脉定三六九等的人一个耳光。

    “得六夫人赏识,九芙不胜欢喜,唯有今后孝恭遵道容止顺猷(注1),方能不负六夫人期望,不堕九郎君名声。”

    魏九芙欢喜得手都近乎颤抖。

    可是她仍半分礼数都没有错漏,崔六夫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看啊看啊!哪怕是天上给她落下一个这般大的馅饼,她都这样宠辱不惊。

    她是多聪明懂事大方得体。

    还有谁比她更相配这个位置?没人比她更相配这个位置!

    魏九芙骄傲极了。

    可崔六夫人却陡然一脸错愕。

    错愕里还带着一丝轻蔑。

    她望着魏九芙,不解地道:“原来你们魏家以为,这次联姻的对象,是九郎?”

    这是一句极直白的话了。

    也是一句极重的话了。

    像她们这样的高门夫人都是自小的好教养。

    哪怕是被人气极了,她们也很少这么直白地说话。

    只是崔六夫人实在是忍不住。

    她的九郎可是天上如皓月一般的人物,哪怕是京里的公主郡主,崔六夫人都觉得配不上她的九郎,而在这里,在这个破烂的乡下,一个半破落户的家族,一个破落家族出身的庶女,居然以为自己挑选的是九郎的媳妇!

    她居然以为她要嫁给九郎了!

    真是太可笑了。

    崔六夫人的眼神里是挡不住的轻蔑。

    就跟那些以血脉定三六九等的人一样。

    魏九芙的脸苍白了。

    魏三夫人斜倚在榻上,三五个丫鬟为她揉肩捏背。

    魏九英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还在为自己枉死的狸奴哭泣。

    “行了,别哭了。”

    魏三夫人也有些厌烦了。

    这不过是一只猫而已。

    明日买个上十只百只的,又不要多少银钱,至于哭成这样吗?

    魏三老爷匆匆进了正院儿。

    他坐在魏三夫人边上,猛灌下一杯茶。

    “崔家定下谁了?”魏三老爷问道。

    今天这个宅子在崔六夫人面前乱成了一锅粥,他们魏家的三个姐妹,为了一个男人,你抢我我争你的,面子里子都丢光了,哪怕是今日魏三夫人告诉他这桩婚事成不了了,魏三老爷也不会惊讶。

    “定下了三娘。”

    “谁?”魏三老爷惊愕地道,“你竟然不生气?”

    “我气什么?”魏三夫人嗤笑,“我们都想错了。”

    她就说哪有这样好的事情。

    他们魏家就算是与崔家的嫡系结亲,都算是高攀,哪有这样好的事情,仅凭魏大老爷与崔九郎的一次会面,她家的女儿就可以挑拣着人家崔九郎结亲了?

    那可是崔家未来的族长,也是未来江南文坛举足轻重的人物。

    天上才不会掉馅饼。

    “崔六夫人又不止一个儿子,咱们大哥信里只说赏识崔九郎,想要和崔家结亲,又没说结亲的一定是崔九郎。”见魏三老爷不解,魏三夫人悠悠地解释道,“这次跟咱们结亲的,是崔六夫人的小儿子。”

    “那个三岁患了惊风,好不容易养得半大,仍是话都说不利索,口流涎水的小儿子。”

    “那确实要选个庶女。”魏三老爷理所应当地道。

    崔魏两家是结亲,又不是结仇。

    给这样一个傻子选亲,崔六夫人要是挑了他魏家千尊玉贵养出来的嫡女。

    那这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真是白忙活一趟。”

    魏三夫人只觉得自己可笑,又觉得那看破不说破的崔六夫人真是可憎。

    她就看着自己像个戏台上的丑角儿一样咿呀吟唱,看着他们魏家为了她那宝贝儿子抢的你来我往,她看破不说破,享受着这样把他们耍的团团转的感觉。

    最后临了了,轻飘飘丢下一句话。

    她不是给她光风霁月的宝贝大儿子选亲。

    而是给她那个痴呆半瘫的小儿子选亲。

    魏三夫人只觉得晦气。

    幸好她还有一点自知之明。

    选中了那个无足轻重的庶女。

    “我已向大哥修书一封,告诉他我们已为兰姐儿找了一个好人家,待她县试考完之后,不用等到贴榜,便送她离家成婚。”魏三老爷忽的说道。

    魏三夫人不解:“哪有什么好人家?”

    况且现在距离开考不足五日了。

    她现在上哪去找人家?

    “那就先送上花轿吧。”魏三老爷眯了眯眼睛,“夫婿慢慢找,也不迟。”

    这里并不是一间刑房。

    杨阿雁还没有资格进一间刑房。

    这是一块临时划出来的空地,甚至不是一块在县衙里面的空地。

    空地上的血垢累了厚厚的一层,上一个奴仆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像一块烂肉一样瘫在地上。

    皂吏拖起他的一只脚,将他甩在板车上。

    板车上的尸体累了厚厚的一摞。

    这些都是犯了过错,被主家送来的奴仆。

    在首辅刘敬平主持的那次永泰修律里,刘首辅首次提出“奴婢之权利”一词。

    他将《杂令·其三》中的奴误主罚更改为了奴罪吏判。

    这意味着奴婢犯了错,主人再也不能随便惩罚奴婢,而是要交由官府审判。

    只是律法是一回事,大人老爷们的想法又是另一回事。

    修改后的杂令并没有成功将审判权从老爷们的手里挪到官府手里,它只是将处置权从老爷们的手里挪到了办事的皂吏手里。

    这些犯了错过来就死的奴仆从未经过审判,

    他们与他们不经辩驳的罪行一同送过来,然后公正严明地死在衙门里面。

    魏家的几个小厮在角落里将杨阿雁搜刮了一轮。

    随后挂了牌子扬长而去。

    皂吏也在杨阿雁身上搜刮了一轮。

    她盘发的缎带,嘴里的银牙,身上的衫子与脚上的鞋子,这些人都没有放过。

    皂吏把杨阿雁捆在了长板凳子上。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在不快一些,回家要赶不上飧食了。

    两个皂吏轻啐一声。

    他们等不及核对杨阿雁的籍贯与名姓,举着沾着陈血的杖子就往杨阿雁身上打去。

    这庭杖比魏家用的木杖还要重些。

    只一下落下去。

    杨阿雁便感觉她的皮肉绽开了花。

    血争先恐后地从花朵里奔涌而出。

    杨阿雁感觉自己的眼前一片模糊。

    她忽然想起了她的父亲。

    那个在六岁时抛下她的男人。

    一个掌柜家的儿子,兜里找不出半个子的东西,学着话本里的公子王孙去私奔,他找了个街边卖艺的伎子,卷了东家的钱一路向北跑去了丹州。

    然后他在丹州死了。

    尸体被河水冲上浅滩,而那伎子却早已找不到了。

    她的祖父责怪母亲拴不住父亲的心,她的祖母责怪母亲没能给父亲生下一个儿子,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心却像铁石一样冰冷,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在她与堂弟争执的一个晚上,在她失手砸破堂弟的头的晚上,祖父祖母将她和母亲扫地出了门。

    他们本就想将她们母女赶出去。

    可是他们没选一个平常的日子,也没选一个合适的日子,他们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们母女在家里谨小慎微地活着,然后选了一个可以借题发挥的日子,把她们赶了出去。

    杨阿雁还记得那个晚上,母亲责怪她不该与堂弟起冲突。

    这个柔弱的如同菟丝花一样的女人,在大雪里面嚎哭,没了可供攀附的东西,她很快就要枯萎了。

    母亲把她对未来的恐惧、对未知的憷怕,化作怒火统统发泄在了她的头上。

    这个柔弱的从来不敢对别人说一句重话的女人,把自己唯一一次愤怒,发泄在了自己幼小的女儿身上,她怀揣着所有值钱的东西,将她的女儿扔在了一间食肆里面。

    她甚至不舍得给自己的女儿点一碗宽面。

    母亲说,她要去找舅舅,等到她找到舅舅了,就回来接她。

    然后她再也没回来。

    食肆的人没有看杨阿雁可怜,就施舍给她一碗面吃。

    他们甚至把杨阿雁赶了出去。

    杨阿雁还记得她缩在雪地里,饥寒交迫,她也是像现在这样,身上疼得厉害,脑子里是模糊的,眼前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什么也看不清。

    那个时候的小杨阿雁想吃一碗油渣宽面,

    现在的杨阿雁也想。

    不过那个时候的小杨阿雁活了下来。

    庭杖打下来一下又一下。

    杨阿雁的身体随着击打而轻微地跳动。

    下雨了。

    时雨蒙蒙,

    在杨阿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中,忽的走出了一个仙子,她穿着素白的衣裙,带着一顶薄纱做的帷帽。

    神仙是看不见面容的。

    她是已经死了吗?

    她是见到神仙了吗?

    她终于可以在死后的世界里面,恶狠狠地质问她那个狠心的老爹,为什么要抛妻弃子了吗?

    杨阿雁渴慕地仰着头。

    她望着神仙。

    然后神仙揭开了帷帽上的薄纱,露出了一张远胜神仙妃子的容颜。

    她说:“你好,杨阿雁。”

    这是这些天以来,魏兰蕴对杨阿雁说的第一句话。

    然后她放了一枚金锞子在杨阿雁的面前。

    “这是你的酬金。”魏兰蕴接着说道,“除此之外,我还需要你为我再——”

    “送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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