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雁去信（五）
“什么？”
魏三老爷也近乎惊掉了下巴。
“你再说一遍？”
董管家将事情又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自从魏老太爷平冤复职，自从魏大老爷平步青云，已经少有人这样倨傲地对魏三老爷说话了，魏三老爷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汹涌而澎湃的怒气从心口涌出，他拍案而起，怒吼道：“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给我抓过来！”
魏三老爷少有如此发怒的时候。
就连魏三夫人为了帮扶娘家，将魏兰蕴送去配了冥婚，魏三老爷也从未如此发怒过。
魏三夫人吓得眼跳心惊，魏九芙也缩在了忠仆的身后。
崔六夫人眼皮跳了跳，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震了一震。
只有董管家没有任何反应。
他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为了扭曲事实，是他令人在银湾县里散布了魏兰蕴的流言。
流言里几近抹黑魏兰蕴，将她歪曲成了一个刁蛮任性胡作非为的娘子，并且将魏三老爷美化成了一个和蔼可亲宽容大度的叔父。
魏兰蕴的所作所为，正是一个刁蛮任性胡作非为的娘子所应当做的。
而一个和蔼可亲宽容大度的叔父，确实会听从这样一个小辈的指示，前去见她。
魏三老爷回过味来了。
他的怒火梗在了他的心口，不上不下。
“老董。”魏三老爷近乎气红了一张脸，“去把她带过来。”
董管事匆匆离去，又匆匆归来。
他并未将魏兰蕴带回来。
那个女孩子就撑着一身简陋的装扮坐在门槛上，手边多了一个篮子，那是她今日的餐食，只有半块被冻得梆硬的高粱馍馍。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有人替她把什么话都说了。
铜锣鼓子巷里的人们议论纷纷。
他们问为什么魏大娘子会在这里。
他们问为什么魏大娘子会打扮成这样。
他们问这个食篮子是什么，为什么魏大娘子要把它拿在手里。
这是威胁。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董管家一字一句地向魏三老爷禀报。
魏三老爷沉默了。
他久久不言。
因为他确实被威胁到了。
他用这一桩虚构的丑闻来掩饰家里另一桩真实发生的丑闻的时候，他从未想过，这个他编造而出的丑闻也会像一柄利刃一样，往他的心口捅上两个窟窿。
“我这就过去见她。”魏三老爷抬头，咬牙切齿地道。
“我家大姐儿脾气大，六夫人见谅。”魏三夫人向崔六夫人赔着笑容。
崔六夫人也颔首，回之一笑：“魏家的娘子，终究是百闻不如一见。”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她不想结这场婚事了？
毕竟现在这个宅子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魏三夫人心头一凉。
魏九芙也有些慌乱。
她这个大姐姐能全须全尾地从徐家回来，就证明她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她现在究竟想怎么样？她是要辩驳自己的清白，还是要……崔九郎这场婚事？
魏三老爷匆匆赶到了老宅。
在短暂的大愕结束之后，巷子里已经恢复了喧闹。
但仍避免不了有好奇者站在门外探着头张望。
魏三老爷换上了一副慈颜面。
他忧心忡忡奔至魏兰蕴面前，一双眼睛里是满得要溢出来的仁爱。
“大姐儿，怎么了，怎么又不开心了？”
魏三老爷将这一切都归结于任性的娘子的一次短暂的不悦，他像一个慈父一般哄着这个刁蛮的小娘子，路过的姑娘嫂子们羡慕地望着魏兰蕴，开食肆的黄阿嫂更是羡慕地忘记捞出下好的面条。
真好。
这个女孩子的命真好。
她不用洗衣洒扫庭除，她不用洗衣做饭。
她不需要日出而作，也不需要为了一口生计，终日在街巷市集里面忙碌。
她想不开心就可以不开心。
她可以跑到别人家去大闹一场，也可以在自己家里把门劈掉。
甚至都没有人因此指责她。
她慈祥的叔父甚至还匆匆赶来偏哄她。
多好的命。
魏三老爷会心笑了。
有时候解决一件事情就是这样简单。
他这样足智多谋的老爷，仅凭一句话就可以逆转局势的优劣。
他的大哥应该也让他去京城。
而不是把他放在这样偏僻的乡下。
他这样的智谋和手段，放在京城官场上，必定是显赫人物。
“大姐儿，倒春寒的时节，莫要站在风口上，仔细过了寒气。”魏三老爷和蔼地哄道。
可魏兰蕴扬了扬下巴，神色像是没消气的倨傲的小娘子。
她将那半块吃剩的高粱馍馍递给了魏三老爷。
魏三老爷接过，不解地望着她。
“好了，你现在可以去调查那件事了。”魏兰蕴说。
什么事？
不对！
她这是在干什么？
她是在拿一块魏家的狗都不吃的破馍，来打赏……他这个老爷吗？
魏三老爷的笑容僵硬了。
他只觉得他的怒气喷涌而上，他险些维持不住他的假面。
“大姐儿莫要闹，犯事儿的人已经送去官府了，现在哪里还查的了。”魏三老爷攥紧了手里的烂馍饼，饼渣从他的手里簌簌掉落，他还在强装一个慈祥的叔父，耐心地对家里不懂事的孩子讲道理。
“怎么查不了？”魏兰蕴反问，“你不会？”
他当然会。
他只是不想查。
他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去大动干戈？
本来定下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也没打算去听她的辩解。
魏三老爷一口牙近乎要咬碎。
“既然你不会……那就我来。”
魏兰蕴看向董管家，她眯了眯眼睛，庄重了神色。
“那只猫是什么时候死的？谁是第一个发现它死的？”
“胡桃夹子是哪里来的，去查账房采购的账来，一个一个给我对！”
“把未时三刻至五刻正院所有轮班值守的名单给我交出来，我倒要查查，是谁擅离职守，这样大的动静竟一点也没有发现！”
董管事犹豫地看向魏三老爷。
街坊巷尾的人好奇地望着魏三老爷。
魏三老爷咬了咬牙，对着董管事做了个手势出来。
“去吧。”
董管事又匆匆离开了。
魏家被翻了个底朝天。
所有事发当时的值班的轮班的经过的可疑的，都在魏兰蕴的要求下一一带给她审问，她就坐在这条敞亮的门槛上，像一个公正严明的女判官。
魏三夫人乐开了花。
为这件事找出另外一个凶手，是她求之不得的。
没人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弄虚作假。
所有的轮班的、采购的、出府的、审讯的、无论是魏兰蕴要或是不要的档案，都被魏三夫人完完整整地送了过去，她对着崔六夫人抱怨孩子的刁蛮与任性，终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魏九芙的心凉了半截。
她禁不起这样的查问。
凡有所为必有所迹。
她所有所有谋算的一切，都是基于魏三老爷为了面子不会细查，都是建立在没有人会为了魏兰蕴而细查的前提之上的。
而现在，细查了。
魏九芙的手都在颤抖。
伴随着胡桃夹子的来历水落石出，第一个值守的婢女终于受不了盘问而坦白。
随后与这件事有关的仆从们接二连三的吐露实情。
在一块又一块事实的拼凑下，真相水落石出了。
所有的口供证档都被集结成册，由董管事匆匆送到魏三夫人面前。
魏九芙躲在她的忠仆后面，手悄然举起，将忠仆推了出去。
忠仆跌倒在地。
这动静吸引了两个夫人一齐看过来。
魏九芙面无表情地站在角落里面。
光朝着她打了过来。
亮堂堂的。
她睁不开眼睛。
魏三老爷从未想到过真相是这样。
他是看着魏兰蕴盘问审讯的，将真相剥茧抽丝盘查出来的。
魏兰蕴没这样大的能力，买通如此多的婢女仆从，来诬陷另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姐妹。
只是另外一个姐妹，又为何要买通如此多的婢女仆从，来诬陷一个跟她八竿子打不着边际的魏兰蕴呢？
魏三老爷无法理解。
他全然无法理解那个在自己面前乖巧可爱的女儿，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只是幸好。
魏兰蕴审讯得极快。
她的判词简明扼要，从不拖泥带水。
有时候魏三老爷尚未听出门道来，魏兰蕴便已经换了下一个人来审判。
巷子外的人听得一头雾水。
魏家的脸面尚保得住。
“真相已经出来了，你满意了吗？”魏三老爷低沉着声音，在魏兰蕴的耳边说道。
哪怕真相已经水落石出，魏三老爷已经全然知道自己冤枉了魏兰蕴，他也没有半分对魏兰蕴的愧疚，他只觉得魏兰蕴多生事端，让魏家丢了大脸面。
在他们这样的高门大院里面，一个人的冤屈荣辱是最不重要的。
为了门庭的声名脸面，哪怕要冤死一两个人，那也是再所不惜的。
“还差一些，不过这门，你倒是可以修了。”魏兰蕴微笑。
修门的工匠老早就请来了。
他们带着新门等候在一边，魏三老爷一声令下，三五个工匠蜂拥而上，乒乒乓乓一顿响，新门便严严实实地矗立在了老宅的旧墙上。
魏三老爷特意要了好料子打的新门。
光是门栓便上了十六个。
是一把生锈的菜刀再也砍不断的。
门将那些好奇的探究的目光拦在了外面。
魏三老爷松下了一口气。
他终于可以卸下慈爱的假面，冷漠地看着魏兰蕴。
“徐老二说过。”魏三老爷顿了顿，接着说道，“他的夫人陡然抱病是你做的，徐家老宅的大火也是你做的，我当时没有相信。”
“有的时候，当人们想相信一件事情的时候，是没法叫他不信的，有的时候，当人们想怀疑一件事情的时候，是没法让他相信的（注1）。”
魏兰蕴淡淡道。
她没有承认。
也没有否认。
“你确实不像你杀猪的娘。”魏三老爷扫视了一眼魏兰蕴。
这个女孩子，从长相到智谋，都与那个膀大腰圆目不识丁的屠户女毫无关系。
她的确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魏家人。
魏三老爷拂袖走了。
忠仆断气了。
她倒在地上，被一根不小心掉落下来的木杖正好砸中了脑袋，血流成了一片小洼，然后死了。
魏九芙跪在地上抽噎着。
魏九英对她怒目而视。
所有的阴谋毒手都是这个忠仆背着主子做下的。
现在忠仆死了，得到了她应有的报应。
事情已经结束了。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
而至于背后的真相如何，那便权看堂里的夫人如何想了。
“虽然这件事情不是你做的。”魏三夫人说道。
事情当然不能是魏九芙做的。
魏九英要是有这样阴险恶毒的姐妹。
她可如何自处呢？
魏三夫人接着说道：“但是你毕竟有管教不力之责，就罚你祠堂面壁三月，抄经二十卷，反思你的过错吧。”
“是。”魏九芙低垂着头。
她后退着，缓步走出了厅堂。
院子里守着的几个小丫鬟见到了她，瑟缩地往后退了几步，没敢上前来。
魏九芙苦笑一声，独自走向祠堂。
后头有人在唤她。
魏九芙没有心情理会，全然自顾自地走着。
直到一溜小跑过来的丫鬟拍了拍她的肩膀，魏九芙才转头望过去。
雍容华贵的崔六夫人正站在她的身后。
崔六夫人向她招了招手。
魏九芙不解，但还是走向了崔六夫人。
崔六夫人怜爱地拢了拢魏九芙的碎发。
“庶女的日子不好过吧。”崔六夫人说，“我也是家里姨娘养大的，我小时候也不好过。”
她怀念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声音怜怜而娓娓。
“日后有空，多来县衙玩玩吧。”崔六夫人一笑，“县衙王夫人家里有几个与你一般大的小娘子，话也能说到一块去。”
见魏九芙不解，崔六夫人干脆捅破天窗说亮话。
“崔家与魏家联姻，我打算定你作人选。”
魏三老爷也近乎惊掉了下巴。
“你再说一遍？”
董管家将事情又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自从魏老太爷平冤复职，自从魏大老爷平步青云，已经少有人这样倨傲地对魏三老爷说话了，魏三老爷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汹涌而澎湃的怒气从心口涌出，他拍案而起，怒吼道：“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给我抓过来！”
魏三老爷少有如此发怒的时候。
就连魏三夫人为了帮扶娘家，将魏兰蕴送去配了冥婚，魏三老爷也从未如此发怒过。
魏三夫人吓得眼跳心惊，魏九芙也缩在了忠仆的身后。
崔六夫人眼皮跳了跳，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震了一震。
只有董管家没有任何反应。
他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为了扭曲事实，是他令人在银湾县里散布了魏兰蕴的流言。
流言里几近抹黑魏兰蕴，将她歪曲成了一个刁蛮任性胡作非为的娘子，并且将魏三老爷美化成了一个和蔼可亲宽容大度的叔父。
魏兰蕴的所作所为，正是一个刁蛮任性胡作非为的娘子所应当做的。
而一个和蔼可亲宽容大度的叔父，确实会听从这样一个小辈的指示，前去见她。
魏三老爷回过味来了。
他的怒火梗在了他的心口，不上不下。
“老董。”魏三老爷近乎气红了一张脸，“去把她带过来。”
董管事匆匆离去，又匆匆归来。
他并未将魏兰蕴带回来。
那个女孩子就撑着一身简陋的装扮坐在门槛上，手边多了一个篮子，那是她今日的餐食，只有半块被冻得梆硬的高粱馍馍。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有人替她把什么话都说了。
铜锣鼓子巷里的人们议论纷纷。
他们问为什么魏大娘子会在这里。
他们问为什么魏大娘子会打扮成这样。
他们问这个食篮子是什么，为什么魏大娘子要把它拿在手里。
这是威胁。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董管家一字一句地向魏三老爷禀报。
魏三老爷沉默了。
他久久不言。
因为他确实被威胁到了。
他用这一桩虚构的丑闻来掩饰家里另一桩真实发生的丑闻的时候，他从未想过，这个他编造而出的丑闻也会像一柄利刃一样，往他的心口捅上两个窟窿。
“我这就过去见她。”魏三老爷抬头，咬牙切齿地道。
“我家大姐儿脾气大，六夫人见谅。”魏三夫人向崔六夫人赔着笑容。
崔六夫人也颔首，回之一笑：“魏家的娘子，终究是百闻不如一见。”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她不想结这场婚事了？
毕竟现在这个宅子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魏三夫人心头一凉。
魏九芙也有些慌乱。
她这个大姐姐能全须全尾地从徐家回来，就证明她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她现在究竟想怎么样？她是要辩驳自己的清白，还是要……崔九郎这场婚事？
魏三老爷匆匆赶到了老宅。
在短暂的大愕结束之后，巷子里已经恢复了喧闹。
但仍避免不了有好奇者站在门外探着头张望。
魏三老爷换上了一副慈颜面。
他忧心忡忡奔至魏兰蕴面前，一双眼睛里是满得要溢出来的仁爱。
“大姐儿，怎么了，怎么又不开心了？”
魏三老爷将这一切都归结于任性的娘子的一次短暂的不悦，他像一个慈父一般哄着这个刁蛮的小娘子，路过的姑娘嫂子们羡慕地望着魏兰蕴，开食肆的黄阿嫂更是羡慕地忘记捞出下好的面条。
真好。
这个女孩子的命真好。
她不用洗衣洒扫庭除，她不用洗衣做饭。
她不需要日出而作，也不需要为了一口生计，终日在街巷市集里面忙碌。
她想不开心就可以不开心。
她可以跑到别人家去大闹一场，也可以在自己家里把门劈掉。
甚至都没有人因此指责她。
她慈祥的叔父甚至还匆匆赶来偏哄她。
多好的命。
魏三老爷会心笑了。
有时候解决一件事情就是这样简单。
他这样足智多谋的老爷，仅凭一句话就可以逆转局势的优劣。
他的大哥应该也让他去京城。
而不是把他放在这样偏僻的乡下。
他这样的智谋和手段，放在京城官场上，必定是显赫人物。
“大姐儿，倒春寒的时节，莫要站在风口上，仔细过了寒气。”魏三老爷和蔼地哄道。
可魏兰蕴扬了扬下巴，神色像是没消气的倨傲的小娘子。
她将那半块吃剩的高粱馍馍递给了魏三老爷。
魏三老爷接过，不解地望着她。
“好了，你现在可以去调查那件事了。”魏兰蕴说。
什么事？
不对！
她这是在干什么？
她是在拿一块魏家的狗都不吃的破馍，来打赏……他这个老爷吗？
魏三老爷的笑容僵硬了。
他只觉得他的怒气喷涌而上，他险些维持不住他的假面。
“大姐儿莫要闹，犯事儿的人已经送去官府了，现在哪里还查的了。”魏三老爷攥紧了手里的烂馍饼，饼渣从他的手里簌簌掉落，他还在强装一个慈祥的叔父，耐心地对家里不懂事的孩子讲道理。
“怎么查不了？”魏兰蕴反问，“你不会？”
他当然会。
他只是不想查。
他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去大动干戈？
本来定下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也没打算去听她的辩解。
魏三老爷一口牙近乎要咬碎。
“既然你不会……那就我来。”
魏兰蕴看向董管家，她眯了眯眼睛，庄重了神色。
“那只猫是什么时候死的？谁是第一个发现它死的？”
“胡桃夹子是哪里来的，去查账房采购的账来，一个一个给我对！”
“把未时三刻至五刻正院所有轮班值守的名单给我交出来，我倒要查查，是谁擅离职守，这样大的动静竟一点也没有发现！”
董管事犹豫地看向魏三老爷。
街坊巷尾的人好奇地望着魏三老爷。
魏三老爷咬了咬牙，对着董管事做了个手势出来。
“去吧。”
董管事又匆匆离开了。
魏家被翻了个底朝天。
所有事发当时的值班的轮班的经过的可疑的，都在魏兰蕴的要求下一一带给她审问，她就坐在这条敞亮的门槛上，像一个公正严明的女判官。
魏三夫人乐开了花。
为这件事找出另外一个凶手，是她求之不得的。
没人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弄虚作假。
所有的轮班的、采购的、出府的、审讯的、无论是魏兰蕴要或是不要的档案，都被魏三夫人完完整整地送了过去，她对着崔六夫人抱怨孩子的刁蛮与任性，终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魏九芙的心凉了半截。
她禁不起这样的查问。
凡有所为必有所迹。
她所有所有谋算的一切，都是基于魏三老爷为了面子不会细查，都是建立在没有人会为了魏兰蕴而细查的前提之上的。
而现在，细查了。
魏九芙的手都在颤抖。
伴随着胡桃夹子的来历水落石出，第一个值守的婢女终于受不了盘问而坦白。
随后与这件事有关的仆从们接二连三的吐露实情。
在一块又一块事实的拼凑下，真相水落石出了。
所有的口供证档都被集结成册，由董管事匆匆送到魏三夫人面前。
魏九芙躲在她的忠仆后面，手悄然举起，将忠仆推了出去。
忠仆跌倒在地。
这动静吸引了两个夫人一齐看过来。
魏九芙面无表情地站在角落里面。
光朝着她打了过来。
亮堂堂的。
她睁不开眼睛。
魏三老爷从未想到过真相是这样。
他是看着魏兰蕴盘问审讯的，将真相剥茧抽丝盘查出来的。
魏兰蕴没这样大的能力，买通如此多的婢女仆从，来诬陷另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姐妹。
只是另外一个姐妹，又为何要买通如此多的婢女仆从，来诬陷一个跟她八竿子打不着边际的魏兰蕴呢？
魏三老爷无法理解。
他全然无法理解那个在自己面前乖巧可爱的女儿，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只是幸好。
魏兰蕴审讯得极快。
她的判词简明扼要，从不拖泥带水。
有时候魏三老爷尚未听出门道来，魏兰蕴便已经换了下一个人来审判。
巷子外的人听得一头雾水。
魏家的脸面尚保得住。
“真相已经出来了，你满意了吗？”魏三老爷低沉着声音，在魏兰蕴的耳边说道。
哪怕真相已经水落石出，魏三老爷已经全然知道自己冤枉了魏兰蕴，他也没有半分对魏兰蕴的愧疚，他只觉得魏兰蕴多生事端，让魏家丢了大脸面。
在他们这样的高门大院里面，一个人的冤屈荣辱是最不重要的。
为了门庭的声名脸面，哪怕要冤死一两个人，那也是再所不惜的。
“还差一些，不过这门，你倒是可以修了。”魏兰蕴微笑。
修门的工匠老早就请来了。
他们带着新门等候在一边，魏三老爷一声令下，三五个工匠蜂拥而上，乒乒乓乓一顿响，新门便严严实实地矗立在了老宅的旧墙上。
魏三老爷特意要了好料子打的新门。
光是门栓便上了十六个。
是一把生锈的菜刀再也砍不断的。
门将那些好奇的探究的目光拦在了外面。
魏三老爷松下了一口气。
他终于可以卸下慈爱的假面，冷漠地看着魏兰蕴。
“徐老二说过。”魏三老爷顿了顿，接着说道，“他的夫人陡然抱病是你做的，徐家老宅的大火也是你做的，我当时没有相信。”
“有的时候，当人们想相信一件事情的时候，是没法叫他不信的，有的时候，当人们想怀疑一件事情的时候，是没法让他相信的（注1）。”
魏兰蕴淡淡道。
她没有承认。
也没有否认。
“你确实不像你杀猪的娘。”魏三老爷扫视了一眼魏兰蕴。
这个女孩子，从长相到智谋，都与那个膀大腰圆目不识丁的屠户女毫无关系。
她的确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魏家人。
魏三老爷拂袖走了。
忠仆断气了。
她倒在地上，被一根不小心掉落下来的木杖正好砸中了脑袋，血流成了一片小洼，然后死了。
魏九芙跪在地上抽噎着。
魏九英对她怒目而视。
所有的阴谋毒手都是这个忠仆背着主子做下的。
现在忠仆死了，得到了她应有的报应。
事情已经结束了。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
而至于背后的真相如何，那便权看堂里的夫人如何想了。
“虽然这件事情不是你做的。”魏三夫人说道。
事情当然不能是魏九芙做的。
魏九英要是有这样阴险恶毒的姐妹。
她可如何自处呢？
魏三夫人接着说道：“但是你毕竟有管教不力之责，就罚你祠堂面壁三月，抄经二十卷，反思你的过错吧。”
“是。”魏九芙低垂着头。
她后退着，缓步走出了厅堂。
院子里守着的几个小丫鬟见到了她，瑟缩地往后退了几步，没敢上前来。
魏九芙苦笑一声，独自走向祠堂。
后头有人在唤她。
魏九芙没有心情理会，全然自顾自地走着。
直到一溜小跑过来的丫鬟拍了拍她的肩膀，魏九芙才转头望过去。
雍容华贵的崔六夫人正站在她的身后。
崔六夫人向她招了招手。
魏九芙不解，但还是走向了崔六夫人。
崔六夫人怜爱地拢了拢魏九芙的碎发。
“庶女的日子不好过吧。”崔六夫人说，“我也是家里姨娘养大的，我小时候也不好过。”
她怀念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声音怜怜而娓娓。
“日后有空，多来县衙玩玩吧。”崔六夫人一笑，“县衙王夫人家里有几个与你一般大的小娘子，话也能说到一块去。”
见魏九芙不解，崔六夫人干脆捅破天窗说亮话。
“崔家与魏家联姻，我打算定你作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