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三郎从私塾回来之后就闹个不停。

    他把饭碗摔了,在地上来回滚了三两圈,沾了一身泥灰又拱到魏三夫人身边干嚎着。

    “我不要她去考!我不要跟她一起去考!丢死人了!”

    魏三郎还记得私塾里的人是怎么笑他的。

    他们说他这个姐姐抛头露面的出来考试,最是伤风败俗了。

    他们说考场前是要搜身的,是衣裙皆要脱光的搜身,他们以最恶劣的角度去评判魏兰蕴应考的这件事,他们臆测着魏兰蕴的身量体型,他们拿魏兰蕴与东歌坊的金玉娘相比。

    私塾里学子们流传的话本里已经有了魏兰蕴的版本。

    是一个娘子科考时失了身,委身做某学子的妾妇,于贡院场子上窃情的故事。

    不堪入目极了。

    魏三郎只看了一眼便臊红了脸。

    急急忙忙跑回家里,吵闹着不许魏兰蕴去考试。

    魏三夫人被吵的头疼欲裂。

    她挥手扬了桌案上备选的郎君,按了按发酸的眼。

    “别吵了,她也仅能考这一次了。”

    这事情是板上钉钉登了县报的,什么理由放出来都不好使,魏兰蕴是必须要去赴考的。

    “你大姐姐,考完便会被人接走了,你放心,丢不了你什么人的。”

    魏三夫人淡淡道。

    魏宅里又请了新的工匠。

    他们在坪里敲敲打打的,是在为大娘子打嫁妆。

    女儿家的嫁妆都是这样。

    大到床椅书柜,小到餐盘发梳,都要添到嫁妆里去。

    这是这个女孩子一辈子要用的物件儿。

    他们娘家人给姑娘准备好了,不多吃你婆家一粒米饭的,这样女孩子也能在婆家挺起腰板来。

    只是大娘子的嫁妆没有这么多。

    亦或是说只有一件。

    是一顶红色的轿子。

    用杨柳木打的,刷了红色的漆。

    工匠拿着砂纸打磨着轿子外的木刺。

    许是因为没有给多少工钱的原因。

    他们没有人去管轿子里面。

    魏三郎从魏三夫人那儿出来之后就到了这里。

    母亲说,大姐姐仅能考这一次了,大姐姐要嫁人了。

    魏三郎不解。

    她就要嫁人了。

    可是她尚未选定夫婿。

    真是奇怪。

    魏三郎趁着工匠不注意钻进了轿子里。

    他滚了一滚。

    扎了一屁股的木刺。

    他嚎叫一声窜了出来。

    又在魏宅里走走停停晃荡了几圈。

    然后他偷偷摸摸的。

    走到了魏兰蕴的院子里。

    这里是从前魏家的老宅。

    他的父亲忆苦思甜般教育他的时候,便是带他在这里看看。

    只是后来这个大姐姐搬了进去。

    魏三郎便再也不许来这里看。

    他一咕噜滚到了魏兰蕴的院子里,然后轻车熟路地爬上了楼梯,趴在阁楼的窗户上看着她。

    她好漂亮。

    虽然魏三郎一直都知道她好漂亮。

    但是每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惊呼,她好漂亮。

    她安静地跪坐在地上,手里仔细地翻看着一本书。

    那是什么书?

    她在看书吗?

    她学到哪儿了?

    大学还是中庸?

    魏三郎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她可是要去应考的人。

    怎么会还没学完四书呢?

    她应当是开始治经了。

    只是不知道她治的是哪一经。

    夫子说治诗的人最多,春秋房的人里最少,礼记的篇幅是最长的,周易是最让人学不明白的。

    大姐姐应当治的是诗。

    祖父说过,大姐姐作的诗,是家里作的最好的,比父亲要好,比伯父也要好,甚至比祖父还要好。

    魏三郎还记得在他做出“一片两片三四片”这样的句子的时候,他被父亲提溜着狠狠打了一顿。

    父亲甩给了他一本大姐姐作的诗。

    罚他背下来。

    不背下来不给饭吃。

    不过爱子心切的魏三夫人极力阻止了魏三老爷,魏三郎其实并没有把那本诗作背下来,但这不妨碍他知道他的大姐姐的诗才惊世。

    她在看什么书呢?

    薄薄的一本。

    这可不像诗经。

    像是谁的文集随笔。

    考试临头还在看这些闲书吗?

    他这个大姐姐可真是胸有成竹。

    魏三郎伸长了脖子看过去。

    然后他看见了这个书上的第一个字。

    赵。

    赵什么?

    这文集的主人姓赵?

    他为何要写一个大大的赵字在上面?这是新的诗派吗?

    魏三郎再度伸长了脖子看。

    然后他看见了第二个字。

    钱。

    怎么又是钱了?

    这个人怎么又姓赵又姓钱的?

    真是奇怪极了。

    魏三郎还看过去。

    直到他沿着赵钱一路看见了孙李,从周吴一路看到了郑王,他才恍然意识到,他这个大姐姐,竟然在看百家姓。

    不是?

    她看百家姓干嘛!

    要看正经书啊!

    给那些瞧不起你的人狠狠一点颜色看看!

    魏三郎愤怒了。

    他刚想冲进去学着夫子训斥他一样训斥他的大姐姐,却见他的大姐姐放下了书。

    这才对嘛!

    魏三郎赞许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的大姐姐沾起了茶水,就着绿痕一点一点在地上临摹着这本书上的字。

    这又是在干什么?

    练字吗?

    练字为何不去选好一些的字帖子,要在这里跟着一个印刷体的蒙书去练?

    魏三郎疑惑极了。

    而且魏兰蕴也不像练字,她更像是模仿。

    那种初学的孩童笨拙地学着涂涂画画模仿一样。

    她写字根本不成样子。

    写赵先画个叉。

    写王先打一竖的。

    字也写得歪歪扭扭,比他还丑,像个鬼画符!

    魏三郎疑惑地看了许久,这才得出一个他完全不敢置信的结论——

    他的大姐姐根本不认识字。

    她现在就是在认字。

    魏三郎觉得考试前未温书便已经是极为可怕的事情了。

    而这个人,她竟然——考试前不认字!

    天啊!

    魏三郎险些被自己的想法惊掉了大牙。

    不过很快这震惊又变成了嘲讽。

    就她这样的?

    也要与他们这些饱读诗书的学子一起考试?

    她连字都不认识,她在场上能干什么?画乌龟画兔子,还是把题目抄上一遍又一遍啊?

    就像他的同窗说的一样。

    这些女子是最不擅长做学问的,她们现在一个接一个地去考试,无非就是沾了大诰的声名,想搏一搏,在考场上给自己觅一个如意郎君。

    他这个大姐姐想必也是这样吧。

    怪不得夫郎还没找出来。

    她就要出嫁了。

    “切!”魏三郎学着他父亲鄙夷地切了一声。

    他蜷缩着从楼梯上蛄蛹了下去。

    她就这样的水平,也要去考科举?

    等等……

    不是……

    她就这样的水平,她要去考科举了!

    她要去丢魏家的人了!

    天啊!

    魏三郎从榻上惊坐起。

    他魏三郎要被笑死了!

    杨阿雁支着拐杖走去了厨房。

    这是她被魏兰蕴救下来的第三天。

    所幸,她挨的庭杖不多,在吃过魏兰蕴用青苔煮出来的药之后,杨阿雁腰脊上的伤口近乎是以奇迹般的速度在愈合。

    她撑着一只老宅里捡到的拐杖。

    巍巍颤颤地走进厨房。

    厨房里的丫鬟仆妇看见她皆愣了一下。

    喧闹的厨房寂静一瞬,然后这些丫鬟仆妇们又各忙各的,像游鱼一般来来往往。

    杨阿雁找到了那个分菜的小厮。

    “张哥!我来拿大娘子的午食。”杨阿雁讨好地笑道。

    小厮却像打发乞丐一样打发她。

    “去去!”

    在大娘子要被这样匆促地嫁出去之后,这个宅子里对魏兰蕴的态度更是不加掩饰了。

    从前魏兰蕴尚且可以分到一些荤腥儿。

    现在她连能饱腹的馍饼都难以拿到。

    在她凭借流言那样下三老爷的面子之后,她已经彻底得罪了这个宅子里最大的主人,奴仆是最会见风使舵的,他们再也没有善待这个得罪了老爷又要被发嫁出去的娘子的责任,他们自然是能往这个娘子身上榨出油水便拼命地榨,有时候就算出不了油水,折辱几句也是极为畅快的。

    这可是主子。

    是大娘子。

    她身上流的血和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没有区别。

    但是他们可以折辱她。

    就像主子们可以折辱他们一样。

    在拐杖被折断之后,杨阿雁灰溜溜地回到了老宅。

    宅子里其实已经变了个样子。

    屋顶上竖着好几个风车,夜间风大的时候,风车会带动着齿轮,平转着将井里的水一桶一桶打上来。

    阁楼里面破烂的豁口都被补好了,屋里面甚至新刷了一层奇怪的漆,它黏在了屋顶上,然后水便一点也渗不进来了。

    魏兰蕴的手边点着一笼炭火,炭是魏兰蕴自己烧的,能燃的时间异常的久,甚至烟尘也寥寥,她在炭火上架了一层铁网,铁网上放着一个石头打的小盏,盏上沸腾着绿绿的泡沫。

    杨阿雁知道这个。

    她神奇地捋下一捧青苔来,然后便成了一碗奇怪的药。

    “又被欺负了?”魏兰蕴头也没抬,她递出去一枚银锞子,“去外面买点东西吃。”

    “您……已经为了我花了不少钱了,没有必要……”

    杨阿雁尚不习惯称呼魏兰蕴,她原本只是一个外院的普通的丫鬟,没有见到主子娘子的机会,平日里见过最大的官也只是一个小小的管事,从没人教过她应该怎么称呼一个娘子,也没有人教过她应该怎么伺候一个主子。

    “我没有在为你花钱。”魏兰蕴打断杨阿雁,“只是我需要吃饭。”

    杨阿雁本来还想说的话语梗在了喉咙里。

    魏兰蕴又再度催促她。

    “快些去吧,我饿了。”

    杨阿雁拿着银锞子走了出去。

    相处的三天里,杨阿雁已经逐渐摸清了魏兰蕴的脾性。

    她的身上有很多秘密。

    比如这从天而降的银钱,就是秘密之一。

    只是杨阿雁不敢去问。

    老宅虽说新换了门。

    可墙到底是旧的。

    魏兰蕴在墙角处凿了一个隐秘的豁口出来。

    其实这个豁口本来就有。

    只是多年来堆积的砂石与杂草挡住了这个地方,魏兰蕴不费吹灰之力发现了这个地方后,重新运走了砂石,伐走了杂草,杨阿雁现在全然可以不经过魏家,自由出入这里。

    这意味着她也可以全然不经过魏家。

    然后逃离这里。

    现在待在魏兰蕴身边不是一个好去处。

    哪怕魏兰蕴救了她的命。

    她得罪了魏老太爷,得罪了魏大老爷,现在甚至连魏三老爷都得罪了。

    家里的老爷们每一个都在厌恶她。

    况且她马上便要被送走了。

    新嫁娘还有三天就要出嫁了。

    而夫婿现在都还未找到。

    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的故事。

    跟在这样的新嫁娘身边的杨阿雁有什么前途呢?

    无论是跟着魏兰蕴出嫁,还是作为魏兰蕴的附庸留在魏家,这对于杨阿雁来说都是一条艰难的路,既然这样,那不如她逃了。

    没人会在意一个跛脚的丫鬟跑去了哪里。

    况且她身边还有魏兰蕴这样一个天然的屏障。

    她不见了。

    大家会先想到她是不是跟着魏兰蕴一起陪嫁走了。

    而不是想到她逃了。

    反正魏兰蕴也只是让她去送一封信而已。

    信送到了,她的责任也就尽到了。

    至于救命之恩……

    杨阿雁一屁股坐在棺材铺的小阿三旁边。

    人是要向前看的。

    “跑了之后,你现在棺材里躲一阵,就算魏家抓你,他们也想不到你还在银湾,我给户籍处的张文书送了两斤白米,最多半年,你便可以打着上阳流民的名义入一个新的籍,这又不是奴籍了,而是堂堂正正的民籍。”小阿三对她笑着说道。

    这么多年,她都是这样与小阿三合谋的。

    由奴变民,由民变奴。

    这一来一回,挣下的银钱,足够她勤勤恳恳苦干上半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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