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样的乡里,县试是没有专用的贡院的。

    皂吏在衙门里搭了三五间棚子。

    衙门处架了张桌子。

    这就是银湾的县试。

    天还未亮,学子便有如游鱼一般涌来,他们提着灯笼,在蒙蒙夜色下像一条粼粼的河。

    一身炮响。

    学子们蜂拥着去检查搜身。

    就这样坦荡荡地在衙门口。

    他们像一颗洋葱一样,被剥着,一层一层检查着,从头发到鞋底都没放过。

    有几个学子左顾右盼,神色乖张。

    “不是说魏邕的孙女也要来?”

    “莫不是临头跑了?怕了?”

    毕竟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搜查,女孩子嘛,名节最要紧,总是要知羞的。

    “我还以为能大开眼界。”

    有个学子挤眉弄眼,笑得意有所指。

    话音一落。

    几个人哄笑了起来。

    魏兰蕴带着帷帽站在考棚里面。

    这间考棚陆陆续续进来了不少人。

    有鹤发的老头,有学语的幼子。

    老头的眼睛花了,要把文书拿得远远地才能看清楚。

    幼子的眼睛却矇瞍,文书近乎贴在了眼睛上。

    魏兰蕴并没有搜身。

    她被直接带到了考棚里面。

    县衙的角门处停着一顶花轿。

    魏三老爷没打算从没打算让她考中,县尊自然也知道,他们没打算让她经历问询搜身这些虚晃的东西,在她身上,重要的不是考中,而是考。

    她一考完便会被送上花轿。

    然后被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

    魏兰蕴入了座。

    她紧邻着老叟与幼童。

    再一声礼炮响。

    县衙封了门。

    弥封好的卷子当着诸考生的面拆了开来,再由吏员暂任的学官,将试卷分发给考场诸人。

    正场上考三题,四书二道,作诗一道。

    第一题取自论语泰伯第八的第十九章,题目并未做删改更意,只摘出来一句话。

    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孔子说,尧的功绩崇高,尧的礼制美好。

    仅在县试而言,这题无非就是谈古论今,借古勉今,上赞天子,下表上官,破题承题转题,最后哗啦啦写下一片大乐颂歌。

    魏兰蕴翻了一页。

    然后看见了第二题。

    无恒产而有恒心者。

    这取自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这道题换了个头面,无非就是勉己赞人,行行各努力兮于乎于乎(注1),以图上报君主,下报百姓,穷己力而为国,舍己身而献民。

    无非也是那么写。

    尔后魏兰蕴看见了最后一题。

    这是一道试贴诗。

    赋得绿柳才黄半未匀。

    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注2)

    这是杨巨源的诗。

    魏兰蕴的笔顿了顿。

    尔后,她又写下了另一首诗。

    魏兰蕴的字写的极慢。

    且极丑。

    歪歪扭扭的,像是习字的孩童,笔锋用错了位置,远远望过去,就像一大片墨迹。

    魏三郎要急死了。

    他趴在县衙外客栈的屋顶上。

    急出了一头汗来。

    这可怎么办?

    要是给他的同窗知道了,他的姐姐来考试,结果画了一卷子的鬼画符,真的是要丢死他的人了。

    魏三郎撕下一页纸,团成团,咻地一下丢进了县衙里边。

    只是纸团子被风吹走了,吹进丛中不见了踪影。

    魏三郎咬咬牙,继续往外丢着。

    这是他先生给这次考试押下的范文。

    哪怕是押不对,抄上两句也好!

    至少比鬼画符有面子!

    魏三郎一团接着一团地往县衙里面丢。

    纸都撕没了。

    也没扔进考棚里边。

    老宅里边空空荡荡。

    第三波来这里的丫鬟悄悄探出了个头来,她从左到右望了一个大圈,然后捂住嘴巴,一溜烟跑走了。

    “走了走了!”

    “她真的跑了!”

    小丫头们议论纷纷。

    “她也是救了她的命啊!她就这样跑了?”

    “那能怎么样,难道跟着她去北边吗?那可是兖州!”

    乱成一片的地方,听说那里的山匪甚至会吃人!

    小丫头害怕地捂住嘴巴。

    她们听说三夫人给大娘子定了亲事了。

    新郎是个兖州人。

    大娘子要远远地嫁到兖州去了。

    这是要有多恨她。

    “我就算是死,我也不去兖州。”小丫鬟哼哼着。

    “我也是我也是!”又有一人附和着。

    所以费着老大劲儿去救她做什么呢?

    世人熙熙,皆为利往,就算你救了她的性命,她也不会陪你共苦。

    丫鬟们聚在一起唏嘘着。

    魏三夫人斜倚在软塌上,她面前悠悠地点了一支线香。

    “几时了?”魏三夫人打了个盹儿醒来,声音尚有些沙哑。

    这是第四天了。

    这场考试就要结束了。

    花轿子在科考场外停了四天之后,终于要启程了。

    “就快了。”身侧的婆子掐着手指头算着时辰。

    魏兰蕴就要出嫁了。

    “你说,她能考上吗?”魏三夫人悠悠地问。

    婆子摇了摇头:“考不考得上也不重要了,反正我们也不会等到她考上的那个时候。”

    待礼炮最后一响。

    衙门打开。

    就是她被送走的时候。

    “你说,会出什么意外吗?”魏三夫人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毕竟,上次把她送走的时候。

    出的意外可真不少。

    她这个侄女确实是一个颇有手段的人物。

    “有手段又能怎样?”魏三夫人自问自答,“这一次……可是老爷要她走。”

    没有人可以违拗家里的老爷。

    这可是家里的老爷!

    “不会有意外的。”婆子也悠悠地道。

    他们在县衙四门六角处都安排了人。

    哪怕是大娘子想跑。

    他们也会把她抓回来。

    这是魏三郎趴在屋顶上的第四天。

    他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在第四天尔后。

    他忽的觉得丢脸丢面已经不重要了。

    他其实不想让这个大姐姐走。

    她要嫁去的地方可是兖州。

    那个听说人吃人的兖州。

    多可怕啊!

    魏三郎还记得他小时候与大姐姐见的第一面。

    那时候他在院子里玩着一个皮球。

    大姐姐恬静地坐在祖父身边。

    他是最怕祖父的了。

    他才不在祖父那里去。

    可皮球在院子里弹跳。

    它跳进了祖父的屋子里。

    魏三郎几乎吓得脸都白了。

    他躲在窗户边。

    露出一双眼睛来。

    祖父背对着他。

    临摹着一缸莲鱼。

    祖父没生气。

    他也没看见皮球。

    魏三郎的眼睛咕噜噜转了一圈。

    然后看见了大姐姐鼓鼓囊囊的袖子。

    漂亮若仙子的姐姐侧着头对着他一笑,然后将袖子里的皮球掷给了他。

    魏三郎喜欢这个姐姐。

    虽然他与他大姐姐其实并没有见过几面。

    但是魏三郎就是喜欢这个姐姐。

    他不希望这个姐姐被嫁到兖州去。

    魏三郎鼓着嘴巴,像个秋日里的松鼠儿。

    “你!”魏三郎指着他的小厮说道,“你去把花轿劫了!”

    小厮指了指自己。

    然后又指了指三五个壮汉守着的花轿。

    什么?

    “我吗?”

    小厮不可思议地道。

    杨阿雁在棺材板子里已经躺了四天了。

    她看着头顶。

    是黑蒙蒙的一片。

    那个女孩子的未来也是这样黑蒙蒙的一片。

    杨阿雁才不要跟着她。

    杨阿雁又翻了一个身。

    棺材板子膈得她生疼。

    她猛地坐了起来。

    吓得小阿三打了个激灵。

    “我还以为诈尸了,你干嘛!”小阿三说。

    杨阿雁又躺了回去。

    “没干嘛。”

    其实她不是很喜欢魏兰蕴。

    这个冷漠的冰冷的寡言少语还有一点漂亮的女孩子。

    都是女孩子。

    她半点儿也比不上魏兰蕴。

    凭什么?

    杨阿雁气鼓鼓的。

    只是她也很可怜。

    娘没了,爹也差不多没有了,叔父一家这样对她。

    她怎么不可怜呢?

    不过想这个干什么?

    杨阿雁再翻了个身。

    她可怜又不是她杨阿雁造成的。

    她在这里猫哭耗子干什么。

    少假慈悲了。

    你不是跑了吗杨阿雁!

    杨阿雁在心里骂自己。

    不过你不跑又能怎么样呢?

    仅凭你。

    你又救不了她。

    也没办法在兖州保护她。

    不过她近乎要死的时候。

    是这个女孩子救了她。

    她也没想过这个女孩子有能力救她。

    魏兰蕴真的很厉害。

    是杨阿雁从未见过的那种厉害。

    说不定她以后也会很厉害!

    就像明月侯那样!

    谁又说不是呢?

    一定是的!

    杨阿雁的心不知道被什么填满了,鼓鼓囊囊的。

    她又猛地一下坐起来。

    “又诈尸?”小阿三斜撇一眼。

    杨阿雁哼哼一声。

    “我走了!”

    “你去哪里!”

    “我去找她!”杨阿雁穿上鞋哒哒地走了。

    她才不是为了报恩。

    她哪有那样知恩图报仗义衷肠!

    她是为了去抱大腿呢!

    一定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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