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晁霖一睁开眼入目的便是盘腿坐在对侧卧榻上的公孙胜。她一个激灵坐起,瞬间困意全无。

    “呦?醒了?”

    公孙胜一身双肩绣着八卦图案的雾灰色道袍,左手捏着一摞白麻纸,右手把着紫砂茶杯,细长上挑的一双眼瞥向晁霖,平静里又带了几分压迫感。

    “公孙道长?!”晁霖一脸无法理解地看着他,“你在这干什么?!”

    太惊悚了,一睁眼面前一个人,这谁受得了啊。

    公孙胜没有回答,而是举起手中的白麻纸晃了晃,随后将之轻轻拍在了桌子上。

    “你的药方。”

    不咸不淡的四个字,却如惊雷一般炸开在晁霖的脑子里。她的瞳孔瞬间放大,心中大呼不好,慌忙下床去抢药方,可手刚碰到药方,就被公孙胜按在了桌子上。

    “贫道已经看过了。”公孙胜定定地盯着晁霖,那眼神复杂锐利,就连周围的空气都有所凝滞。

    “也许你该向贫道解释一下,为何你治疗心虑的方子,写的却是苏木、杜仲、续断、鹿茸、骨碎补这等生骨止痛的药材呢?”

    晁霖愣愣地看着公孙胜,一瞬间忘了呼吸。

    “怎地?刚睡醒不会说话了?”公孙胜眯起双眼,嘴角微挑,“还是说…你还没有想到合适的、可以用来搪塞贫道的理由?”

    “公孙道长…”晁霖咬着下嘴唇,眉头紧蹙,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公孙胜看着晁霖样子微微一扬眉,放开她的手,向后靠去。

    “你没病。”

    陈述,更是肯定。

    “你只是腿伤复发不想让人知道,所以打通了安道全,让他与我们说你是因为犯了错、被关了禁闭而得了心虑见不了人,好方便你偷偷地治腿。对吧?小霖?”公孙胜语气从容。

    瞒不住了。

    晁霖霎时泄了力,无力地闭起双眼,捂着脸坐到了公孙胜旁边。

    “为什么?”公孙胜微微侧头,平静地注视着她,“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

    “我不是腿伤复发。”

    沉默了许久,晁霖终是开口,嗓音沉沉:“我是一直没好。”

    “什么?”公孙胜一惊。

    晁霖长长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眼神黯淡无光。

    “自从江州一行我断腿好后,旦逢阴天下雨或用武用力后我的腿都会疼。当时我只以为是断腿落了后遗症,直至三个月前我从凌州回来,安神医告诉我,我是骨头根本没长好。”

    “小霖!你!”公孙胜猛然睁大双眼,满脸不敢置信。“两年了!那你就从来都没去养病坊看过吗?!”

    晁霖回头,对公孙胜扯出了一个十分勉强的笑。“道长,你是知道我的,我不能不下山。”

    “什么?”

    “我没事的时候我哥哥和加亮哥哥都不愿我下山,如果他二人知道我的腿还在疼,肯定更不会让我下山了。”

    公孙胜一怔,定定地看了晁霖许久,终是叹了口气,“晁天王和加亮,还有贫道和公明哥哥,都是真心关怀在意你。”

    “我知道。”

    晁霖的眼眶开始泛红,嘴角微微下垂,面上是遮掩不住的悲伤神色。一开口,声音哽咽:“所以我不想辜负你们,不想让你们觉得,你们为我好而不让我下山对于我来说其实是一种负担,我不想你们伤心。但我更不想你们离开我。

    “道长,实不相瞒,其实我每一天都在害怕。前方是万丈深渊,而我蒙眼探索前行,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我怕的不是死,而是失去的痛苦。

    “我走错过,武大哥、乌云、张东的父母,可我也走对过,祝家庄、小衙内、高唐州、宿太尉、史文恭。我只是想下山,我必须得下山!我不想因为我的腿,而让我哥哥或者是加亮哥哥拦住我!

    “所以我要瞒着你们,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亦或是将来。

    “道长,你是这里唯一能理解我的人,其实我还要谢谢你,能与你说出这些,我感觉我好多了,又有力量继续前行了。我也很幸运,神医哥哥已经把我的腿给治好了。”

    晁霖说完,强忍着泪水对公孙胜做出一个笑。但泛着水光的眼,与紧紧抿起的唇,都在昭示着:

    她不好。

    公孙胜一阵失言,过了许久,复又开口:“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从江州回来后,我在南山三关与你说过的话?”

    “我记得。”晁霖微微一点头,“道长你说众生有命,有些事乃注定的结局。但我已经改变许多人的命运了,至于结果…”她垂头一笑,“还是未知数。”

    “所以我还要追逐。”她又看向公孙胜,通红的眼眶目光却是坚定。“我不怕受伤,更永远都不会崩溃。”

    公孙胜又是沉默,他清楚,晁霖爱梁山,爱梁山上的每一位兄弟、每一位姐妹、每一个孩子;他也清楚,晁霖只是不太爱她自己罢了。

    坚韧如斯,倔强如斯,爱如斯。

    一瞬间,他看不到命定的未来了。

    “你不怕受伤,可梁山上有的是人怕你受伤!”

    熟悉的声音从紫金木月门后响起,晁霖惊愕地抬起头,吴用攥着羽扇一脸阴沉的从外阁门槛后走出,身后还跟着晁盖。

    晁霖一瞬间惊起,而后腿软地向后退了好几步。吴用见状心惊地以为她又腿疼了,连忙上前想要扶住她时,却被她快速拍掉了手。

    晁霖紧紧地靠着自己黄花梨木床的架子,眼里的泪珠还未褪去,眼尾也依然泛红。

    她一脸惊恐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晁、吴二人:

    噩梦,绝对是噩梦!

    “小霖。”晁盖一脸严肃,却又难掩心疼之色。“别闹了。”

    不是噩梦。

    晁霖瞬间转头看向公孙胜,而后者正目光复杂且深沉地盯着三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完了。

    晁霖慌张地看回吴用和晁盖:这三个人联合起来套她的话,这回是真的完了。

    晁盖垂头丧气地坐上卧榻,叹出一口长气,一开口,语气自责:“哥哥自以为这么多年没怎么限制过你,没想到,到底还是让你有负担了,以至于你腿疼这么大的事,都不敢去看医师。”

    “哥…”晁霖一愣,呆呆地望着晁盖,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怎么?你很害怕我和保正吗?这是什么表情?”吴用一声冷笑,声音却逐渐哽咽:“不就是想下山吗?不就是想打仗吗?你以为你一打定主意后谁还能拦住你是如何?是,你是救过许多人了,那你把我们当什么了?没有感情的石头吗!你以为全天下就你一个人会害怕失去别人是吗?!”

    吴用说完,一滴泪已顺着面颊滑下。他用袖子擦掉眼泪,而后愤愤地转过身不再看晁霖。

    晁霖局促地看着吴用的背影,内心千愁百绪,心乱如麻。

    她又看向公孙胜:这个公孙胜!明明清楚她的目的,怎么能让晁盖和吴用听到这些呢!

    公孙胜感受到晁霖埋怨的目光,淡然一笑,站起了身。

    “今日之事贫道已功德圆满。”他看向晁盖,又看向吴用,“天王,加亮,你二人都听到小霖真实的心声了,她做得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你二人,早就该放开她了。”

    “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长生。”他踱步到吴用身边对其一笑,“加亮,我早就说过了,她非常人,不能被拘。”

    公孙胜说完又神秘一笑,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晁霖一眼,只留下一句“好好谈谈吧”,便直接离开了房间。

    公孙胜离开后屋内一阵沉默,一时间好似空气都不再流动。过了许久,晁盖嗓音沉沉的一声“小霖”,终是打破了这静谧尴尬的气氛。

    “哥哥错了。”

    “什么?”晁霖十分惊异地看向晁盖:他怎么还道上歉了?

    “是哥哥对你关心不够,我只想着是为你好,却从来都没问过你想要的是什么。一清与我二人说,今日无论听到你说什么,都不要问为什么,只相信你就好。我是你亲哥哥,却还不如他能理解你。”

    晁盖抬起头看向晁霖,淡淡一笑,“所以今后无论你要做什么,哥哥都支持你;无论你要去哪,哥哥都不会拦着你。我之前从不相信命运或者注定,但人若真的有命,那我只希望你的命,是永远平安开心就好。”

    晁霖怔怔地立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后她如梦初醒,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晁盖见状微笑着对她张开双臂,她瘪着嘴坐到晁盖怀里,头靠在他的胸膛,泪如雨下。

    两年,三个月,心累,腿也痛,每天还要忧心未来的每一步。

    而如今晁盖说只希望她平安开心,还说无论她怎么样他都支持她。她便再也绷不住自己,心中的委屈如决堤的江河,都变成了眼泪尽情地宣泄了出来。

    晁盖的大手轻轻抚上她的后背,安抚地拍了起来:“哭吧,都哭出来就好了。是哥哥不好,哥哥没能保护好你,才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晁盖自责,他早就看出来晁霖变了,也早就看出来她不开心。原来她的心里,竟真藏了这么多事;原来过去的种种,她就从未真的走出来过。

    过了许久晁霖哭尽了,便闭着眼缩在晁盖的怀里抽泣,一双手也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松开。

    少倾,她的心情逐渐平复,便睁开通红的双眼望向晁盖,嗓音沙哑地开口道:“哥哥,抱歉,我不该瞒着你们的。”

    “不必道歉。”晁盖将晁霖搂得更紧了些,“你是我妹妹,哥哥永远都不会对你生气,也永远都对你生不起气来。还记得吗?”

    晁盖的声音温柔低沉,晁霖轻轻地“嗯”了一声,晁盖笑了,继续道:“无论你要追逐什么结果,哥哥陪你,哥哥永远都陪着你。不要再害怕了,哥哥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你的身后,永远有我。”

    “你保证。”晁霖的眼里又泛起泪光。

    “我保证。”晁盖笑着看她。

    吴用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已然和解了的兄妹,突然想起了昨晚公孙胜答应帮自己套晁霖话后的言语:

    “小霖与贫道一样,但她又与贫道不一样,她做的事,也许在你们看来是莽撞而无道理,但在贫道眼里,却是勇敢而又善良。你要学会相信她了加亮,她什么都没做错,也许这一切,真的会因为她而变得不一样。”

    他又想起今晨三人进晁霖院子前公孙胜的再三嘱托:

    “无论听到小霖说什么,不要问为什么,只相信她,相信贫道。”

    好,相信。

    吴用攥紧了羽扇:无论晁霖知道什么,心之所向,就算前路真的是她所说的万丈深渊,他也定要与之同行。

    “加亮哥哥。”

    晁霖抬头看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沉思着的吴用,不确定他是否还在生气,只得弱弱地喊了他一声。

    吴用的脾气她可了解得很,就算是重归于好他也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大骂她一顿。

    晁盖不怪她,那他呢?

    吴用听到晁霖叫自己的声音回过神,他看向她:红肿的眼睛,凌乱的头发,可怜巴巴的神情,纵是再铁石心肠的人见到她这幅样子,也是要柔成一汪春水了。

    他听见自己叹了一口气,而后蹲在了她的面前。

    “腿还疼吗?”

    吴用的语气轻柔又无奈,晁霖便知他已不再生气。于是她摇摇头,对他做出一个笑容,轻轻道:

    “已经治好了。”

    “昨日不是又摔了吗。”

    “没事。”晁霖扬起嘴角,“不疼。”

    吴用又叹了口气,垂下头,将右手的羽扇换到左手去拿,右手便附上了晁霖放在膝盖上的手。再抬起头,眼眶已然湿润。

    “你怎么这么傻呀。”他的嗓音干涩颤抖,一吸气,喉咙发凉。“是我对你太不好了吗,以至于这么严重的伤,你却从来都不敢说…”

    他话还未说完便已哽咽起来,几行清泪从眼角流下,一双眼里水雾泛起,模糊了视线。

    “我不该限制你的,不该对你那么严厉、什么都不让你做,我…”

    “加亮哥哥。”晁霖微笑着打断他的话,右手轻转反握住他的手,微微俯身,用左手轻轻擦拭掉了他脸上的泪珠。

    “没事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吴用又抽咽了几声,胸膛微微上下起伏。这是他第一次当着晁霖的面落泪,从前为了她被划伤的脸、在江州落得一身的伤、在高唐州回来后的冷漠,也曾偷偷掉过几次泪,可他毕竟性格孤傲,不会教她知道,这次,便是再也忍不住了。

    “都过去了。”他紧紧地攥住晁霖的手,“我与保正一样,今后无论你要怎样,我都支持你、陪着你,我予你的承诺,再加一条。”

    “只一样,”他抬眼看着晁霖,嘴角下垂,难掩伤心之色。“以后有事,不许再瞒着我们、不许再一个人默默承受了。”

    “哥哥和加亮也都希望能成为你所信任之人。”晁盖对晁霖歪头一笑,揉了揉她的头发。

    “我知道了。”晁霖一脸委屈地瘪瘪嘴,但很快就又笑了起来。

    此时此刻,她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时至今日,她才算是真正的快乐。

    晁盖与吴用能理解她,也都愿意支持她,她再也不必担忧不被允许下山的问题,也再也不用受腿疼的困扰,不用再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只觉得心中的云雾散开,轻松愉快,如释重负。

    三人在房间里说了很久的话,期间晁霖问晁盖和吴用为何突然去查她的药方,明明之前这些都是摆设来的。吴用便告诉她,前一日晚间她坐在聚义厅前的院子地上,安道全检查她时就只看了她的右腿而没看别处就起身与众人说她无事,他这才起了疑,而后便叫公孙胜一起去了养病坊查了她的药方,这一查,才发现她的药材根本就不是治疗心虑的,而是生骨止痛的。

    晁霖听完在心里感叹吴用的细心与聪慧,又感慨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的眼睛,早晚都会被他找出破绽。

    三人还说了很多,比如吴用和公孙胜是如何大半夜去敲晁盖的房门,把药方摆在他的面前令他强行醒酒;公孙胜是如何劝二人相信、放开晁霖;晁盖与吴用一晚上的自我检讨,还说了晁霖在他们心里是多么重要。

    “你说怕我们离开你,可是我们心里最怕的,就是你离开我们。”

    后来三人还说起卢俊义的问题,吴用说再等一个多月,等山上的头领都做东宴请完一番,卢俊义若还是不愿意留下,便放他下山,等他因谋反之罪而入狱后,起兵攻打大名府,救他上山。

    晁霖摇头,说大名府山高路远,如若出兵,朝廷便会趁机攻打梁山,到时候回兵不及,恐怕会造成大麻烦。吴用问那如何,晁霖便与他二人说了自己的想法。

    时近中午,晁盖与吴用才离开了晁霖的房间。

    这之后,他们之间,便再无隐藏与秘密。

    当晚宴席是项充做东,燕青依旧坐在晁霖对面。

    他一坐下,便神情尴尬地看向晁霖,欲言又止。晁霖则对之一笑,说了句“哥哥不必在意”。

    众人又开始吃酒,一轮接着一轮。晁霖无聊地四处观望,突然发现隔壁一桌只坐了林冲、鲁智深、杨志、史进、施恩、孙二娘、张青和曹正,却不见武松身影。

    她又放眼聚义厅,还是没看到他。

    她微微蹙眉,想着昨夜武松误以为燕青打伤她而大发雷霆,今天不会还在生气所以没来吧?

    她眨眨眼,起身走去隔壁桌,坐到了孙二娘旁边。

    “呦,妹子来了。”孙二娘歪头对晁霖一笑,举起了手中的酒碗,“来点?”

    “不来了不来了。”晁霖笑着摆手,“还在喝药,不能吃酒。”

    “小丫头,洒家说你可真是的,自己腿没好全这么严重的问题,你之前竟然一直都未发现啊?好在有安神医给你及时救治好了,要不然啊,你还要憋着多久不告诉俺们啊?”鲁智深对晁霖一甩手,面色既关心又不满。

    晁霖闻言一愣,“啊?”

    他们也都知道了?

    “啊什么啊?”杨志傲娇地撇了撇嘴,“小霖,你为了不让俺们担忧就一直不告诉俺们,要不是这次安神医给你治心虑时偶然发现你的腿没好全,你是不是就要一直这么糊里糊涂下去了?”

    “啊?”晁霖又是一脸疑惑:什么意思?治心虑时候…偶然发现的…?!

    “小霖…妹妹。”史进已经吃醉了酒,满脸通红、口齿不清地笑着说道:“你别…装了!公孙道长都与我们说…了,他说…你之前…腿…伤未愈,为了不让我们担忧就…谁也…没…说,直至安神医给…你治疗心…虑…的时候才发现你…腿…的问题,这才给你治好了。”

    啊,这样。

    晁霖心下了然:公孙胜嘴可真够快的,不过说得倒是合情合理,隐瞒了她以心虑遮腿病,还说她是怕他们担心才不说,他果然还是为她着想的。

    于是她对众人一笑,解释道:“哥哥姐姐们,我之前是有些腿疼来的,但都很偶尔,我都只以为是用力过度才会如此呢,我也确实是怕哥哥姐姐们担心才没说的。至于我腿没好全的问题,我也确实是神医哥哥告诉我后我才知道的,不是要有意要瞒着的,抱歉啦哥哥姐姐们。

    “那你都知道了也治好了,也不曾见你告诉我们啊。”孙二娘对晁霖一挑眉,语气略有不满。

    “啊…哈哈…”晁霖干笑两声,有些心虚尴尬,“那这不是,都心虑了,再说个腿病,怕姐姐和哥哥们太过担心、太过担心了。”

    “又是心病又是腿病,小霖妹子,你才多大啊,真是不容易。”张青长叹一口气,语气心疼惋惜。

    “没事的张青哥哥,这不都好了吗。”晁霖灿烂一笑。

    “对了。”她赶忙扯开话题:“我二哥干嘛去了?今天怎么没来啊?”

    “二郎…”鲁智深叹了口气,“昨夜他以为你受了欺负,又生气你和军师谁都不肯计较,回去后便气得不肯睡觉,后半夜又哭了起来…”

    “哭了?!”晁霖一脸震惊,“二哥哭什么?”

    “他想起武大叔叔了。”孙二娘轻叹着摇头。

    晁霖一愣,呆在了原处。

    “是啊,他是看到你昨日样子,便想到武大哥了。”鲁智深眉头紧皱,抿起了嘴,“小丫头,你也知道,武大哥就死在二郎面前,那奸夫还对他极尽凌辱。所以昨日二郎以为你也受了欺负,一时上头,便控制不住自己了。

    “二郎说,武大哥没了,他就只剩你一个亲人了。他没保护好武大哥,所以他一定要保护好你,不让你受到一点伤害。小丫头,二郎是把你当做他的亲妹妹了。”

    晁霖闻言心中一颤,她与武松是结拜兄妹,她也早就把武松当做亲哥一样看待了。

    她神情微动,站起身,“二哥在哪?”

    “东南水…”

    鲁智深的“寨”字还未出口,晁霖便已拔腿匆匆离去。

    史进双眼迷蒙地望着晁霖的背影,伸出手,大声喊道:“小霖妹妹,你去哪儿啊?”

    “闭嘴吧你。”孙二娘瞪了他一眼,“史进兄弟,接着吃酒,别说话。”

    “好的二娘姐姐。”史进红着脸、憨笑着回道。

    晁霖出了聚义厅便一路直奔东南水寨,在水边,她果然看到了一脸酒气、正倚着树闭目休憩的武松。

    他的身旁,还散落了许多的空酒坛。

    不远处的湖泊中零星飘着几只荷花灯,晁霖放轻脚步,走到了武松身前。

    湖水闪耀的银光映射在武松脸上,照亮了他硬朗的五官、通红的面庞。他的眉头紧皱,嘴唇紧抿,几缕头发凌乱地贴于面间。

    晁霖伸手,想要拨开武松面间的长发,可还没碰到他的头发,就被一把攥住了手腕。

    “啊啊啊,二哥二哥,疼疼疼。”

    感受到来自腕间大力的紧握,那力道简直都快要把她的骨头给捏碎了。晁霖痛得五官都皱在一起,左手忙不迭地拍上武松的小臂,示意他放开自己。

    “小霖?”武松猛然看清面前人,连忙松开了手,而后十分慌乱地摇晃着站起,满脸关心急切地托起晁霖的右手手腕,“你怎么样?没事吧?”

    “没事,二哥。”晁霖皱着眉甩了甩手,抬头看向面前面色慌乱的武松,舒眉一笑,“二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喝闷酒呀?怎么不去聚义厅呀?”

    “你真没事?”

    武松还是不放心,刚才他不知道是谁,还吃醉了酒,这手劲就比平时更大了些。他看着晁霖通红的手腕,与旁处雪白的肌肤一对比,甚至都有些泛紫。

    “真没事——”晁霖对他笑得明媚,“二哥,你还没回答我呢。”

    武松闻言松了口气,向后一倚靠在了树上,抬头望着残月,却没说话。

    晁霖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原地坐下,望着湖面上飘荡着的荷花灯,轻轻开口:

    “其实我也想武大哥了,三年了,是我没能保护好他。”

    也没能保护好你。

    晁霖心中愧悔,若是当年她杀了西门庆,或是相信星君的注定强留武松在山上,那武植便不会死了,武松也还会是那个明朗的青年,也不至会撕心裂肺。

    “大师告诉你了?”武松低下头,看向晁霖。

    晁霖转头看向武松,淡淡一笑,“那哥哥如何不告诉我呢?”

    武松叹出一口长气,顺着树干无力滑坐。他随手抓起一个酒坛,却发现那酒坛已经空了。

    再环顾一圈,所有的酒坛,都已经空了。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晁霖看着他,“二哥,没用的,人若是想记得,便是喝得烂醉,也忘不掉的。”

    武松闻言便如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瘫坐在那里,垂着手,眼角流出一行清泪。

    “小霖,四年前柴大官人的庄子上你治好了我,三年前阳谷县你救了我哥哥。你已经做得已经够多了。是我,是我非不要落草,是我没控制住打了西门庆那个鸟人,是我连累了我哥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没能保护好他。”

    “西门庆丧尽天良。”晁霖垂头,落下一滴泪,“如果我不一时心软,如果我当时杀了他,就好了。”

    “人怎么会知道以后的事呢?如若知道,这世道便不会如此,我也不会如此了。”

    可是我知道。

    晁霖屈起腿,将头埋在了膝盖里。

    “公孙道长今日晨间来到步军营,告诉了我们你腿的事,我这才知道我是误会了燕青兄弟,他不知道你的腿有伤,所以才会往你的腿上攻击,所以你才会倒在地上。”

    武松歪头看向晁霖,“可小霖,我早就将你视作了我的亲妹子一般,所以昨日我才会控制不住火气。我一看到你躺在地上,就好似看见了我哥哥,我不想失去他以后,同样失去你。”

    “我知道。”晁霖抬起头,对着他一笑,“二哥,我也早就将你视作亲哥哥一般了;二哥,你不会失去我的。”

    闻言武松嘴角有了些弧度,眉眼也染上了些温度。他对晁霖伸出手,“与我武松,不可食言。”

    “予我二哥,决不食言。”晁霖笑着搭上了他的手。

    武松这时才露出了笑颜,他向后仰头,又看起了月亮。过了许久,复又开口:

    “小霖,你方才问我为何一个人在这喝闷酒而不去聚义厅,你还想知道为何吗?”

    “嗯?”晁霖一脸疑惑地转头看他,不是因为在这里思念武大吗?

    “为何?”

    “因为今日公孙道长与我们说完你的事,我便去向燕青兄弟道歉了。”

    “啊?”晁霖瞬间变得惊讶:武松这么要面子的人竟然主动跟人道歉了,真是稀奇!

    “所以我不好意思再碰见他,便跑到这给我哥哥放河灯了。”

    嗨,怪不得,还是要面子。

    “你不许告诉别人哦,大师也不行,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武松歪头笑着看晁霖。

    好吧。

    晁霖垂头一笑,随后对武松伸出小拇指。

    “拉钩。”

    “拉钩。”武松笑着拉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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