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姑娘，妆成了。”身旁女子轻声语落。
秦黎睁眼凝视镜中之影，明烛熠熠，映着镜中人容颜妩媚耀目，眉眼间自有风华，确如春棠般明丽。
“阿黎，我知道你与谢暄那孩子缘深难舍，但站在他对面的人是当朝太子，天潢贵胄，不肖算计就让那孩子敌阵前独木难支。”
“我们相士虽长于断凶求福，可终究逆不得天命，今日这一卦为师替你卜了，坎为水，乃大凶之兆啊。”
昨日师傅的话杂在门外酒色喧嚣中又一次散在她的脑海。
秦黎目光中苍茫色渐起，嘴中轻吟：“逆不得命吗？”
她站起身来，身旁女子替她正过衣摆，慢声交代：“姑娘想替我去伺候楼里的几位爷，可千万要记得小心行事。我们醉音楼不比旁的地方，说好听的，我们是雅集之所，然终不脱红尘烟火，风月之地。若遇那些爷醉酒轻狂冒犯，还需姑娘忍耐。”
秦黎淡淡地点了点头，“湘凡姑娘放心，你回去安心养病就是。”
夜色又深沉了几分。
秦黎跟着带路小厮走在廊道上，不禁抱住自己只披了半截轻纱的臂膊，她忽然觉得有些冷。
也怪不得，这已是永嘉二十五年的深秋了。
恰逢近日喜事连连。
镇国公在北边刚夺回先帝在位时的失城，大灭赵国威风，与此同时，太子又在宁安筹集了三百万两白银赈灾济民，一解帝王困忧。
是以朝堂上的诸位堂官一改往日颓靡沉沉之态，寻欢作乐，琴韵歌声之事也愈发频繁起来。
灯烧如昼。
秦黎推开了那扇清雅的木门，顺眉敛目，弯腰行礼，“诸位贵客安好，妾身琴师湘凡。”
屋中两位男子一高壮，长疤入面，粗声喝气，琼鲜玉露如同牛饮；一文弱，五短身材，酒色进肚，脸伏在旁边姑娘的胸脯中，佻笑连连。
没人有空子理会秦黎，她自撩开珠帘坐定，手下抚着一曲《关山月》。
琴弦拨弄间，深重而铿锵的激昂之音弥漫在屋内。
文弱男子抚了抚颌下长须，“这曲倒是应景，赵兄，你刚打了胜仗回来，小弟该给你庆贺。”
曲音悠悠，秦黎手下不停。
高壮将军寒暄，“多亏太子殿下拔擢，不然末将哪有机会进镇国公的镇北军。”
文弱男子轻哼，“他谢家算个什么东西，仗着百年功勋忝居尊位，养出的儿子都是畜生。他家的祖宗若是地下有知，得知儿孙胡作非为，怕是要气得连夜掀开棺材板跳出来！”
此话并非毫无依据。
永嘉二十四年隆冬，镇国公府世子谢暄带领两万齐军在北境与赵国酣战数月，还未等至援兵到来，便领着剩下的数千军士归了赵国，封王败将，好不快活。
此事一出举国皆惊，谢氏自太祖秣马筑业时追随，几代勤谨侍君，可家声门楣自此蒙尘，镇国公谢铮负荆代罪，与那逆子断绝父子亲缘，亲自出兵讨伐，才未为谢氏招来杀祸，保下满门性命。
文弱男子话音一转：“北境还是需要将军这样的英武之才坐镇，才能令敌寇丧胆。”
高壮将军心里被夸得飘然，“大人远在上京，没看到镇国公和佞臣谢暄对峙的场面，啧啧，父子相杀，百闻不如一见，真是精彩。”
文弱男子轻飘飘问：“听说谢暄被我们大齐勇士暗杀，重伤身死了？”
琴音一转，蓦然更加凄切，哀人断肠。
那高壮将军手别脸，笑得得意，“死了，死得透透的，赵人对他不错，还给他在赵地立了坟冢，营里几个兄弟亲自掘开看了，尸体又僵又冷，饶是神佛现世，也叫他难以死而复生。”
文弱男子哈哈大笑，“痛快，真是痛快，他谢暄素日里眼高于顶，不屑与吾等为伍，自好孑然一身，如今临死却连他谢家祠堂都入不了，落得如此清净，可真是报应不爽。”
二人对视一眼，兀自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
曲罢琴音声断，屋内陷入短暂的静寂，高壮男子不胜酒力，趴在桌上浅眠。
秦黎站起身，朝二人走去，那文弱男子以为秦黎也是来侍客，招呼道：“快来，小乖乖，让爷好好疼疼你。”
秦黎坐在高壮男子身旁，自斟了一杯酒吃，眸中无声无色，无波无澜。
那男子醉意朦胧，见眼前女子步态轻盈婉约，面容娇俏温婉，想她或许是哪家落魄的闺阁小姐，只他稍一相助，便会令她死心塌地。
他心里美梦正做得飞起，忽然间瞧见眼前女子自袖中掏出一柄利刃，只隔瞬息便扎在高壮将军的脖颈里。
刀锋划破浓沉的黑夜，屋内的酒气也染上了刀兵色，高壮将军眼中的惊疑还未褪去，脖颈里的鲜血就已喷溅到秦黎脸上。
那文弱男子看秦黎倏然抬头望他，她脸上的鲜血似珠溅玉盘间，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眸中已是寒光般凛冽。
他想大喊，可嘴却被身后的姑娘紧紧捂住。
秦黎在掌心倒了酒，就着酒水抹掉了脸上的胭脂，她支着刀在文弱男子的颈上，“可认得我？”
文弱男子酒已全醒了，身体从椅子上颤巍巍滑下，“原来是郡主殿下，小人有眼不识贵人，实在该死。”
他头都在地上磕破了，可却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只因眼前人他实在得罪不起。
秦黎母亲长宁长公主可自小养在太后身边，论亲疏，是当今圣上也得称一句妹妹的人物，是以秦家这位惹祸精在上京臭名昭著，却仍能横行霸道，全凭她高超的投胎技术。
秦黎擦掉刀上的血，“认得我就好，上京所有人可都知道我是疯子。”
她捞出文弱男子的手指，将刀悬在上空，另一只手一握，“我刚才掐指一算，我要是将它们切掉，大人没了握笔的手，青云腾达，恐怕这辈子都不能了吧。”
文弱男子到底是官场老手，瞬时明白秦黎话中意，“郡主想要什么，想让在下做什么，在下都照办，求小姐留我性命。”
“聪明人就是痛快。“秦黎淡淡道，”本郡主就是想知道，去岁谢暄将军在北征之时，被数万赵军包围于东石谷，援兵为何迟迟不到？”
文弱男子惊慌不已，说话支支吾吾。
秦黎没什么耐心，刀尖猝然向下几寸，文弱男子带茧的指尖涌出血来。
他惨叫一声，语声颤抖，“我说我说，是太子殿下令我传信于赵将军，嘱咐其勿需增援，待谢暄兵败之后，我等便可黄雀在后，一举夺下这耀世功勋。”
秦黎静默片刻，指着身旁已死的高壮将军道：“将你这番话记在纸上，用他的血写。”
在身边人哭吟不绝、沾血落笔之际，秦黎听见师傅告诉自己的真相得以证实，她恍然中失了神。
脑中想的却不是他面对几万敌兵威压无计可施时的绝望，而是他悠然置于红拂山的竹林间，自谱曲填词，奏得那首《关山月》。
“挽宵练而驰逐兮，佑我山河。”
南北离乱，故人长绝，那他佑得又是谁的山河？
灯光与乱影交汇，许久难寻的前尘在秦黎眼前铺洒，她神思恍惚，耳边断续又响起了那文弱男子的求饶之声。
秦黎面容不改方才的冷淡，她凝视着那双睚眦欲裂的眼睛，将手柔柔覆了上去，随之倾身靠近，在那男子耳畔轻声慢语道：
“别害怕，我送你上路！”
——————————
夜澜风停，月上中天。
秦黎坐在红拂山顶的一座坟茔前，提着坛酒，仰头痛饮。
所谓坟茔，不过是一小土丘，表面还翻着新鲜的湿泥，一看就是没立几天，坟前竖了块木板作碑，只是上面未书名姓。
“谢暄、谢思昀、谢大公子，不知道你在冥界入号的是哪个称呼，你要听见了，你就回来看看。“
“家里人都还念着你，给你设了衣冠冢，但是没敢写名，就是害怕啊，万一哪个路见不平的热心人捣坟毁迹，那可不就让人家平白背了渎神亵圣、扰乱阴阳的骂名。”
“毕竟你是活该。”
秦黎打了个饱嗝，又是一口闷酒。
“不过也有值得高兴的事，今天晚上，我秦黎给你报仇了，那些陷你于不义的臭杂碎，本小姐已将他们悉数剁了，还剩那个劳什子太子，他，我还得再想想，不管这个，来，干！”
秦黎独自又饮了一口，便将剩下的酒全都浇在地上。
“你以前总跟我说，做人要行己所当，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己心，不知你还记得吗？”
秦黎笑容忽微，“想必是早就忘了，不然也不会和赵人联合西魏，攻我西南边防，边境几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我父兵败，已在刑部天牢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心里总该是有愧的吧。”
“如今你身死灯灭，我为你杀仇以报相识之情，我们之间再无相欠。”
“往后阴阳两隔，桥路自走，各偿己债。”
寂静的山林徐徐无声，只有风的低吟。
秦黎闭着眼躺在地上，抱着空坛子发愣，无边的月色兜头洒下，衬得她又清又冷。
忽然间，山上群鸟不知受了何般惊动，纷纷冲天惊起，羽翼扇动之声翻腾如雷。
林间脚步飒飒，秦黎再睁眼，头顶一柄长剑正直直刺下，寒芒已近鼻触。
她似令狐般旋身而过，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左手抓起身旁的短刀，就划破了身旁人的衣裳。
十几个黑衣人本以为她是个养尊处优的废物小姐，学了几招风水命理便出来招摇撞骗，竟见她身手不凡，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便围成圆圈，将她困在中央。
轻云遮月，冷谧的月色悄然而退，月锋如剑梢似的割过众人。
秦黎寒声道：“东宫的人？”
一个腰间系着玉印，黑衣织锦的人冷冷开口：“杀你的人。”
秦黎本还想嘲他不伦不类，刺人还搞什么臭美，那男子寒刃划光，不给她话痨的机会。
一时间，长剑与短刀铿然相撞，刺耳的尖鸣声在山间回荡，混杂着红拂山寒风的低啸，汇成了一曲高亢的咏叹调。
对面人多势重，个个都是好手，秦黎招架不住，转身欲逃。
一名黑衣人跳到谢暄的坟茔上，转剑起势之间，将坟前的无字木碑劈成两半。
秦黎闻声分神，见此景心头怒火砰然而涌，她挥着刀身斜掠，快手无影，转瞬将刀递到那男子腹部。
胜败本就是一息之间，身后衣着华贵的黑衣人觑机将剑狠狠捅入秦黎右肩。
她右肩受过重伤，这一剑直叫她血凝身僵，再难提刀。
她支撑不住，拖着滴血的身子，抱臂就朝后跑。
没料到慌乱之中竟忘了地势，想来也是，近来手上沾血太多，报应临头，也是常事。
冷风越刮越沉，身后脚步声塔塔逼近，鸟兽草叶皆被碾压地粉身碎骨。
果然是天命难逆吗？
可那又如何？
她的生机绝不假手他人。
她从来只靠自己。
秦黎望着红拂山后侧立的万丈高崖，抬脚一跃而下。
“本小姐右手擎签能批祸福，左手提刀能断生死，我偏不信什么天命！”
秦黎坠在风里，须臾就消失在红拂山浓重的夜色之中，不见踪迹。
秦黎睁眼凝视镜中之影，明烛熠熠，映着镜中人容颜妩媚耀目，眉眼间自有风华，确如春棠般明丽。
“阿黎，我知道你与谢暄那孩子缘深难舍，但站在他对面的人是当朝太子，天潢贵胄，不肖算计就让那孩子敌阵前独木难支。”
“我们相士虽长于断凶求福，可终究逆不得天命，今日这一卦为师替你卜了，坎为水，乃大凶之兆啊。”
昨日师傅的话杂在门外酒色喧嚣中又一次散在她的脑海。
秦黎目光中苍茫色渐起，嘴中轻吟：“逆不得命吗？”
她站起身来，身旁女子替她正过衣摆，慢声交代：“姑娘想替我去伺候楼里的几位爷，可千万要记得小心行事。我们醉音楼不比旁的地方，说好听的，我们是雅集之所，然终不脱红尘烟火，风月之地。若遇那些爷醉酒轻狂冒犯，还需姑娘忍耐。”
秦黎淡淡地点了点头，“湘凡姑娘放心，你回去安心养病就是。”
夜色又深沉了几分。
秦黎跟着带路小厮走在廊道上，不禁抱住自己只披了半截轻纱的臂膊，她忽然觉得有些冷。
也怪不得，这已是永嘉二十五年的深秋了。
恰逢近日喜事连连。
镇国公在北边刚夺回先帝在位时的失城，大灭赵国威风，与此同时，太子又在宁安筹集了三百万两白银赈灾济民，一解帝王困忧。
是以朝堂上的诸位堂官一改往日颓靡沉沉之态，寻欢作乐，琴韵歌声之事也愈发频繁起来。
灯烧如昼。
秦黎推开了那扇清雅的木门，顺眉敛目，弯腰行礼，“诸位贵客安好，妾身琴师湘凡。”
屋中两位男子一高壮，长疤入面，粗声喝气，琼鲜玉露如同牛饮；一文弱，五短身材，酒色进肚，脸伏在旁边姑娘的胸脯中，佻笑连连。
没人有空子理会秦黎，她自撩开珠帘坐定，手下抚着一曲《关山月》。
琴弦拨弄间，深重而铿锵的激昂之音弥漫在屋内。
文弱男子抚了抚颌下长须，“这曲倒是应景，赵兄，你刚打了胜仗回来，小弟该给你庆贺。”
曲音悠悠，秦黎手下不停。
高壮将军寒暄，“多亏太子殿下拔擢，不然末将哪有机会进镇国公的镇北军。”
文弱男子轻哼，“他谢家算个什么东西，仗着百年功勋忝居尊位，养出的儿子都是畜生。他家的祖宗若是地下有知，得知儿孙胡作非为，怕是要气得连夜掀开棺材板跳出来！”
此话并非毫无依据。
永嘉二十四年隆冬，镇国公府世子谢暄带领两万齐军在北境与赵国酣战数月，还未等至援兵到来，便领着剩下的数千军士归了赵国，封王败将，好不快活。
此事一出举国皆惊，谢氏自太祖秣马筑业时追随，几代勤谨侍君，可家声门楣自此蒙尘，镇国公谢铮负荆代罪，与那逆子断绝父子亲缘，亲自出兵讨伐，才未为谢氏招来杀祸，保下满门性命。
文弱男子话音一转：“北境还是需要将军这样的英武之才坐镇，才能令敌寇丧胆。”
高壮将军心里被夸得飘然，“大人远在上京，没看到镇国公和佞臣谢暄对峙的场面，啧啧，父子相杀，百闻不如一见，真是精彩。”
文弱男子轻飘飘问：“听说谢暄被我们大齐勇士暗杀，重伤身死了？”
琴音一转，蓦然更加凄切，哀人断肠。
那高壮将军手别脸，笑得得意，“死了，死得透透的，赵人对他不错，还给他在赵地立了坟冢，营里几个兄弟亲自掘开看了，尸体又僵又冷，饶是神佛现世，也叫他难以死而复生。”
文弱男子哈哈大笑，“痛快，真是痛快，他谢暄素日里眼高于顶，不屑与吾等为伍，自好孑然一身，如今临死却连他谢家祠堂都入不了，落得如此清净，可真是报应不爽。”
二人对视一眼，兀自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
曲罢琴音声断，屋内陷入短暂的静寂，高壮男子不胜酒力，趴在桌上浅眠。
秦黎站起身，朝二人走去，那文弱男子以为秦黎也是来侍客，招呼道：“快来，小乖乖，让爷好好疼疼你。”
秦黎坐在高壮男子身旁，自斟了一杯酒吃，眸中无声无色，无波无澜。
那男子醉意朦胧，见眼前女子步态轻盈婉约，面容娇俏温婉，想她或许是哪家落魄的闺阁小姐，只他稍一相助，便会令她死心塌地。
他心里美梦正做得飞起，忽然间瞧见眼前女子自袖中掏出一柄利刃，只隔瞬息便扎在高壮将军的脖颈里。
刀锋划破浓沉的黑夜，屋内的酒气也染上了刀兵色，高壮将军眼中的惊疑还未褪去，脖颈里的鲜血就已喷溅到秦黎脸上。
那文弱男子看秦黎倏然抬头望他，她脸上的鲜血似珠溅玉盘间，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眸中已是寒光般凛冽。
他想大喊，可嘴却被身后的姑娘紧紧捂住。
秦黎在掌心倒了酒，就着酒水抹掉了脸上的胭脂，她支着刀在文弱男子的颈上，“可认得我？”
文弱男子酒已全醒了，身体从椅子上颤巍巍滑下，“原来是郡主殿下，小人有眼不识贵人，实在该死。”
他头都在地上磕破了，可却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只因眼前人他实在得罪不起。
秦黎母亲长宁长公主可自小养在太后身边，论亲疏，是当今圣上也得称一句妹妹的人物，是以秦家这位惹祸精在上京臭名昭著，却仍能横行霸道，全凭她高超的投胎技术。
秦黎擦掉刀上的血，“认得我就好，上京所有人可都知道我是疯子。”
她捞出文弱男子的手指，将刀悬在上空，另一只手一握，“我刚才掐指一算，我要是将它们切掉，大人没了握笔的手，青云腾达，恐怕这辈子都不能了吧。”
文弱男子到底是官场老手，瞬时明白秦黎话中意，“郡主想要什么，想让在下做什么，在下都照办，求小姐留我性命。”
“聪明人就是痛快。“秦黎淡淡道，”本郡主就是想知道，去岁谢暄将军在北征之时，被数万赵军包围于东石谷，援兵为何迟迟不到？”
文弱男子惊慌不已，说话支支吾吾。
秦黎没什么耐心，刀尖猝然向下几寸，文弱男子带茧的指尖涌出血来。
他惨叫一声，语声颤抖，“我说我说，是太子殿下令我传信于赵将军，嘱咐其勿需增援，待谢暄兵败之后，我等便可黄雀在后，一举夺下这耀世功勋。”
秦黎静默片刻，指着身旁已死的高壮将军道：“将你这番话记在纸上，用他的血写。”
在身边人哭吟不绝、沾血落笔之际，秦黎听见师傅告诉自己的真相得以证实，她恍然中失了神。
脑中想的却不是他面对几万敌兵威压无计可施时的绝望，而是他悠然置于红拂山的竹林间，自谱曲填词，奏得那首《关山月》。
“挽宵练而驰逐兮，佑我山河。”
南北离乱，故人长绝，那他佑得又是谁的山河？
灯光与乱影交汇，许久难寻的前尘在秦黎眼前铺洒，她神思恍惚，耳边断续又响起了那文弱男子的求饶之声。
秦黎面容不改方才的冷淡，她凝视着那双睚眦欲裂的眼睛，将手柔柔覆了上去，随之倾身靠近，在那男子耳畔轻声慢语道：
“别害怕，我送你上路！”
——————————
夜澜风停，月上中天。
秦黎坐在红拂山顶的一座坟茔前，提着坛酒，仰头痛饮。
所谓坟茔，不过是一小土丘，表面还翻着新鲜的湿泥，一看就是没立几天，坟前竖了块木板作碑，只是上面未书名姓。
“谢暄、谢思昀、谢大公子，不知道你在冥界入号的是哪个称呼，你要听见了，你就回来看看。“
“家里人都还念着你，给你设了衣冠冢，但是没敢写名，就是害怕啊，万一哪个路见不平的热心人捣坟毁迹，那可不就让人家平白背了渎神亵圣、扰乱阴阳的骂名。”
“毕竟你是活该。”
秦黎打了个饱嗝，又是一口闷酒。
“不过也有值得高兴的事，今天晚上，我秦黎给你报仇了，那些陷你于不义的臭杂碎，本小姐已将他们悉数剁了，还剩那个劳什子太子，他，我还得再想想，不管这个，来，干！”
秦黎独自又饮了一口，便将剩下的酒全都浇在地上。
“你以前总跟我说，做人要行己所当，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己心，不知你还记得吗？”
秦黎笑容忽微，“想必是早就忘了，不然也不会和赵人联合西魏，攻我西南边防，边境几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我父兵败，已在刑部天牢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心里总该是有愧的吧。”
“如今你身死灯灭，我为你杀仇以报相识之情，我们之间再无相欠。”
“往后阴阳两隔，桥路自走，各偿己债。”
寂静的山林徐徐无声，只有风的低吟。
秦黎闭着眼躺在地上，抱着空坛子发愣，无边的月色兜头洒下，衬得她又清又冷。
忽然间，山上群鸟不知受了何般惊动，纷纷冲天惊起，羽翼扇动之声翻腾如雷。
林间脚步飒飒，秦黎再睁眼，头顶一柄长剑正直直刺下，寒芒已近鼻触。
她似令狐般旋身而过，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左手抓起身旁的短刀，就划破了身旁人的衣裳。
十几个黑衣人本以为她是个养尊处优的废物小姐，学了几招风水命理便出来招摇撞骗，竟见她身手不凡，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便围成圆圈，将她困在中央。
轻云遮月，冷谧的月色悄然而退，月锋如剑梢似的割过众人。
秦黎寒声道：“东宫的人？”
一个腰间系着玉印，黑衣织锦的人冷冷开口：“杀你的人。”
秦黎本还想嘲他不伦不类，刺人还搞什么臭美，那男子寒刃划光，不给她话痨的机会。
一时间，长剑与短刀铿然相撞，刺耳的尖鸣声在山间回荡，混杂着红拂山寒风的低啸，汇成了一曲高亢的咏叹调。
对面人多势重，个个都是好手，秦黎招架不住，转身欲逃。
一名黑衣人跳到谢暄的坟茔上，转剑起势之间，将坟前的无字木碑劈成两半。
秦黎闻声分神，见此景心头怒火砰然而涌，她挥着刀身斜掠，快手无影，转瞬将刀递到那男子腹部。
胜败本就是一息之间，身后衣着华贵的黑衣人觑机将剑狠狠捅入秦黎右肩。
她右肩受过重伤，这一剑直叫她血凝身僵，再难提刀。
她支撑不住，拖着滴血的身子，抱臂就朝后跑。
没料到慌乱之中竟忘了地势，想来也是，近来手上沾血太多，报应临头，也是常事。
冷风越刮越沉，身后脚步声塔塔逼近，鸟兽草叶皆被碾压地粉身碎骨。
果然是天命难逆吗？
可那又如何？
她的生机绝不假手他人。
她从来只靠自己。
秦黎望着红拂山后侧立的万丈高崖，抬脚一跃而下。
“本小姐右手擎签能批祸福，左手提刀能断生死，我偏不信什么天命！”
秦黎坠在风里，须臾就消失在红拂山浓重的夜色之中，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