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初露鱼肚白,霞光如织,如仙女散花般落在群山的峰顶间。

    归云峰下的清晨总是这样,朝阳的光还未抚在人们面庞上,稀稀簇簇的人声先将整个村落吵醒。

    今年山里收成寥寥,县衙特设恩粮,赶着冬天大雪封路前分发给众人。

    秦黎特地起了个大早。

    她一个人宿在破庙,在这地界,无根无地,平日只靠做些粗重活计谋生,日子过得清苦,如今能有免费的粮食领,也算在寒冬到来前给了她些许生路。

    距离装粮的马车至此还有许多时辰,秦黎却见村口已乌乌泱泱堆着不少的人,如长蛇般排列。

    “河花!”临屋的阿婆高声唤她。

    秦黎愣了半晌,没有转头。

    她还不太适应这个名字。

    这是救她的大娘给她取得。

    一个月前,她自村里横过的江河水中漂流而来,浑身是伤,狼狈不堪,不记得半星前尘。

    走串乡间的铃医跟她们说,这是头摔傻了,没人医得好。

    救她的大娘热情招呼她在村里住下,还给她起名,“你从河里来,还长得像花一样漂亮,我看就叫河花。”

    她没了过往,如无根之萍,只能就此做归云峰下的河花。

    “花啊,昨夜我听你那屋动静不小,可是头又疼了?”阿婆关切问道。

    秦黎点了点头,“不过不要紧的,忍忍就过去了。”

    阿婆拉着秦黎的手,带她远离众人,跟她道:“我跟你讲过的,想当年老身我行走江湖,灵机妙巧,剑仙刀客,艳妓贵女,谁没找我看过象?谁不知我陶一仙的名号?那年,连皇帝老儿听说老身我能通天意,亲传圣旨,请我出山,十八里厚礼相送,百般相邀,众人艳羡,可我偏不承他那名,还有那年……”

    金灿的日光洒在二人身上,秦黎看着薄衫褴褛,面上皱纹团团,像是秋日盛开□□似的阿婆,跟她吹着当年人青江湖老的故事。

    听村里人说,这阿婆只比她早到村子一天,也是路远身沉,饿得见骨,别人让她住在那座还能勉强遮风挡雨的破庙,她却偏不,反而要待在临近的那座墙塌了一半的草屋。

    秦黎去瞧过,果然是修行之人,道心赤诚,饭都吃不上了,但墙上佛、儒、道三仙大像齐聚,各香零摆,烟雾缭绕,那刻阿婆身形融于其间,竟不像世中人。

    阿婆追忆往昔的脸突然一转,“我上次给你的药,你都吃完了?”

    自秦黎得了失忆之症后,每夜头疼难医,阿婆看她可怜,给了她几粒青色药丸,还神神叨叨说是仙丹,秦黎本不抱什么希望,可吃了之后,头却再也没疼过。

    她如实回答:“前日便用完了。”

    阿婆突然左右四顾,又拉着秦黎走远了些,神秘兮兮道:“我之前在听别人说过,翻越归云峰后十三山,有个里巷,名为阴阳,那里能换来你所有想要的东西,能治百病的灵药,遍思难及的家人,当然还包括……你失而不得的记忆。“

    “不瞒你说,你之前吃的药也是从那拿的,这辛秘我可只告诉你一人。”

    秦黎自是心动,她犹豫问:”要……很多钱吧。“

    阿婆回忆道:”好像不贵,只你几滴血来换便好。“

    秦黎顺利领了一袋子糙米,总算解决了这几日饿肚子的烦忧。

    今日是冬至。

    大娘舍了几日的口粮,取出春日晾干的冒尖野菜泡上,为家里的娃娃们包了一顿素馅饺子。

    不知谁家磨了金黄的麦子,热腾腾的馒头香气顺风而来,即使隔着很远,都让人垂涎欲滴。

    秦黎脚尖在地上轻点,如风中飘絮般,落在了小庙的屋顶上。

    她孤零零地望着村里各家燃起的点点灯火,却未有一盏属于她的。

    临屋草棚又传出袅袅的香烟,秦黎忽然想起今晨阿婆跟她说过的话。

    以几滴血换记忆,这是什么诡秘巫术,但凡有点脑子的人必也不会信这般鬼话。

    她决然拒绝。

    夜深人静,细雪随着朔冷的寒风捶打着小庙的窗棱,吱咛吱咛,大声作响,却也压不住屋内女子痛苦的呻吟。

    秦黎的头实在是疼,后脑似虫啃鸟啄般锥心刺骨,密密麻麻的叮咛痛楚散遍全身。

    她颤抖地抱着头,嘴唇死死咬着,生怕口中溢出的惨哼又惊扰了隔壁的阿婆,那床已露出破絮的棉被,随着她身子左右翻滚,如此往复。

    ——————

    秦黎背着她在庙中的全部家当,在归云峰的后山间辗转行了整整七日,终于跨过了阿婆说的十三座高山。

    她站在半山腰上朝下瞭望,密林丛生,枯枝蔽日,哪里来得什么里巷?

    秦黎在心里嘲道:她果然被骗了!自己还真是蠢啊。

    冬日的雪来得好没兆头,层云翻卷间,鹅毛大雪就纷飞如絮。

    秦黎躲避不及,急急忙忙地顺着脚夫踩出的深浅不一的山道,向山脚下奔去。

    可越是往下,这雪竟越来越大,纷纷扬扬地泼洒着向她扑来,转瞬就要将她吞没。

    秦黎埋头抵着凛冽的风雪,一路疾转,奔向了那座隐在浓雾之间,不知何时出现的草棚。

    她站定,倚在棚柱上粗声喘气。

    空中的风啸声却霎时间静了。

    棚外飘扬的寒酥像是受了何般力量控制,只在外面旋舞片刻,便纷纷落至距离棚边仅一尺之地。

    秦黎猛然转头回望,发现两山夹着的幽谷之间,竟凭空生出两排错落有致的古宅,灰瓦白墙,飞檐翘角,一条细而绵长的青石大道自她脚边延伸,洋洋洒洒,铺到她看不见尽头的深处。

    庄穆古朴的石碑竖在巷口侧旁,碑分两半,一黑一白,正中赤砂绘就三个大字。

    ———阴阳里

    秦黎愣愣沿着青石道,踱步靠近。

    这里未沾染她身后的凛冬枯寒,而是风和日暖,杂花生树,好一派春日繁景。

    只是静寂异常,没有半星人声。

    秦黎对眼前的诡异之地震惊非常,她脚步只挪到碑前,便再也不敢妄动。

    “罪过,罪过,竟是有缘人来访,有失远迎,还望姑娘不要见怪。”

    巷子深处倏忽飘来一处人影,他脚步无声无息,身形快得破风,仅一眨眼的功夫便落在秦黎身旁,刚吐出的泠泠之音仍还荡在空中,未得全部消散。

    秦黎难以置信。

    她抬眸,看光影在他身后交织,站在明光之下,他却没有影子,而在屋檐投下的斑驳暗影里,映出了他光亮的半臂。

    明暗在他身上颠倒,这还是人吗?

    世间竟有这般的鬼魅。

    秦黎被吓得踉跄后退,那男子及时扶住她将要倾倒的肩膀。

    手下触感真实,这鬼还有形体。

    秦黎又听那男子道:“阴阳交隔,虚实妄生,欢迎姑娘光临阴阳里,在下管家方未休,已在此等了姑娘半月了。”

    “等……等我?”秦黎满腹疑惑。

    方未休解释:“姑娘既是有缘人,已见过了阴阳使,来到此处不过早晚而已。茫茫人海,有缘人难寻,或拖延,或离去,等上百年也是寻常事。在下所生,皆为此职。”

    鸟鸣风吟都无,耳边空得朦胧。

    秦黎能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腔中急速跳动,她迫不及待想离开此地。

    她直截了当地问:”我要如何将血给你,才能换回失去的记忆?“

    方未休脸上没什么表情,“姑娘误会了,姑娘的血不是给我,我也给不了姑娘想要的东西。”

    “凡人身死,若七魄仍存体内,遗体未腐,执念未消,三魂便会荡在阴阳里,不得轮回转世,我们寻有缘人渡之,助其还魂重生。”

    “姑娘的血是凝魂之媒,能渡生魂。”

    “只需姑娘拿九滴血养足生魂九九八十一天,生魂也会助姑娘拿回失去的记忆,姑娘可愿意?”

    秦黎强自镇定。

    今日所见实已超脱寻常,她脑中一片混沌,却清晰地想起了在归云峰下那一个个孤独难捱的夜晚。

    她知道她不想再做河花!

    空气仍是寂得发慌,只有春光浇下,洒得满巷锦簇。

    秦黎凝着方未休,重重点了点头。

    方未休伴着秦黎的脚步,引她走在青石路上。

    说话间,秦黎被带到了一处小院前。

    海棠春信挂满枝头,自越过矮墙灰瓦,打落在翘檐上,煞是动人。

    方未休推开那扇陈旧泛黄的木门,照例没有半分声响。

    院内和长巷一样宁静,但这里却与外面的古朴整肃有所不同,有一种清幽的生动。

    璀璨的日光中隐有柳絮浮动,只一株海棠花瓣似霜,随风无声招扬,其他地方密植青竹,竹节挺拔苍劲,翠色连天,如碧波荡漾,青葱下置了一张躺椅。

    秦黎似乎已经听见这屋中的雅致主人在这明媚的春光里,身闲而躺,手里翻着书页的沙沙之音。

    穿过院子,秦黎跟着方未休进了正屋。

    屋中陈设简单素净,仅供日用之物,唯墙上悬挂一幅水墨丹青,除此之外,便无更多繁复的装饰。

    丹青图上墨竹劲生,秦黎辨出落款三字:沧海客。

    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之感涌入秦黎脑海,她后脑又泛起了轻密的疼。

    方未休声线无起无伏:“姑娘现在所见皆为虚幻,是屋中生魂心底意念所化,不必过于当真。”

    “你说我是此屋主人的有缘人,那我认识他吗?”秦黎头上疼痛渐次消退。

    “他或是姑娘亲朋,或与姑娘萍水相逢,或只是擦肩而过的陌路之人,或相识,或不识,皆有可能。”

    秦黎明晓,她四下环顾,见屋中空空荡荡,便道:“那你叫他来吧,我愿与他交易。”

    “他一直都在屋里,此刻未与姑娘通媒相连,姑娘凡眼,是难以窥其真容的。”

    方未休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白刃,他递给秦黎,“第一滴还魂血,姑娘请吧。”

    秦黎接过,轻挥手中剑锋划破了自己的皮肉,血珠随即如落梅般点点,绽在手上。

    半晌,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抬眸,屋中只有窗棱透过的微光飘动如水。

    秦黎又凝视着那一处鲜红,一刻,再一刻,直至三刻…….终于有了动静。

    秦黎右手轻颤,她看着那鲜血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自己的掌心之中,随即一股淡若浮尘,若隐若现的朦胧气影自她手臂环绕着缓缓旋转,逐渐上升,最后凝成一个人形,站在秦黎面前。

    他融在光里,不细瞧,是看不见的。

    秦黎伸指去触,却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如穿透虚无,未有丝毫实感。

    他蓦然化形一远,轻轻笑道:“好俊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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